金枝玉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十四、我爹又进监狱了


玉叶考上昶山县最好的高中,昶山第一中学,召平镇只有两个人考入这所全县最好的高中,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同学。玉叶这次没有考第一,而是第三名,因为考试那天她来了初潮,吓得她心慌意乱,没有把专注力用在考试上。直到晚上回到租住房,我看她有些魂不守舍,还以为她考砸了。经我再三追问,玉叶告诉了我实情,我才跟她解释清楚月经是怎么回事。


玉叶读初中三年,发生了很多变故,我爹进了监狱,彭大河变成了白痴。

我烧了两年石灰,一双手已经变成男人的手,也像男人们一样不用再戴劳保手套,石灰也烧不疼了。石灰烧到第三个年头,窑炉塌了,砸死一个工人,那个工人的孩子刚刚满月。那天跟往常一样,我推着一车烧好的石灰,刚刚走出窑炉门,背后就传来一声闷响,我幸运地躲过一劫。我和工友们搬了半天石头,把那个刚刚做爸爸的工人挖出来,尸体已经僵硬了。随后,公安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勘察现场,带走石灰厂老板,拖欠我们两个月的工资也随之泡汤。

工友们喝了散伙酒,我提议给死去的工友捐点钱,并带头捐了一百块钱。其中两个人不太情愿,但还是捐了。工头的老婆眼含着热泪,领着大伙儿敬我酒,我把半缸子白酒一饮而尽,大伙儿说我比爷们还豪爽。总共捐出来五百多块钱,大家委托工头老婆把钱交给死去工友的家属,然后就散了。

半个月后,我在召平镇的聚龙酒店找到新工作。工资虽然不高,可也不必像烧石灰那么累,而且中午和晚上管两顿饭。找一份端盘子的工作,我也是存了私心,这两年在石灰窑上日晒灰烧,我的脸面看上去又黑又糙。在酒店里端盘子洗盘子扫地抹桌子不用晒太阳,趁机保养一下皮肤,我毕竟是个只有二十六岁的姑娘。

自打我到这里工作之后,彭大河几乎天天光顾聚龙酒店,从中午喝到晚上,晚上再换一拨人,接着喝到深夜,而且每次都会点名要我给他的包间服务。如今,彭大河成了桃花坞说一不二的人物,自打他拿自家堂妹彭雪梅烧了第一把火之后,就开始上演全武行,动不动纠集村里的小混混使刀弄棒,搞得桃花坞乌烟瘴气。自从农村搞包田到户责任制之后,各家种自己的责任田,村书记的作用逐渐弱化。大概是彭大河不甘心被弱化,他在村广播室播出的第一个社员通知,就是责令每家每户必须去桃花坞村委会购买化肥和种子。有几户姓庄的村民私自买了化肥和种子,彭大河带着小混混们,把化肥和种子抢来全部倒进臭水沟。那几户庄姓人家去镇上告状,镇上的大小干部天天跟着彭大河吃吃喝喝,都替着彭大河说话。村民们无奈,只好乖乖回村,去村委会统一购买化肥和种子。我上个月回桃花坞看我爹,我爹不住地叹气,说风水轮流转,如今被姓彭的把持的桃花坞已经乌烟瘴气了。

桃花坞受气的不仅是姓庄的,姓彭的对本家彭大河也看不惯。彭启德曾在村委会门口骂过彭大河,说他浑身戾气,辱没了祖宗德行。彭大河对别人耍横,对这位伯父还是心存三分畏惧,当初抖起胆子拿彭雪梅烧了上任第一把火,主要是在村民面前立威。这一点,我爹预料的一点没错,他毕竟是桃花坞最有政治经验的人。

聚龙酒店表面上生意红红火火,但是吃饭喝酒签字赊账是惯例,几乎没有一家常客是给现钱的,赊账的账本厚厚的一摞。逢年过节,聚龙酒店的老板就得买上像样的礼物,挨家挨户去送礼兼着要账。常年赊账的最终受害者,除了店老板,就是厨师和服务员,拖欠工资长达半年。掌勺的大厨好几回要撂挑子,全赖店老板苦苦哀求,就差下跪了。

彭大河也不例外,欠下聚龙酒店三四万块钱,依旧每天照吃照喝,照旧点名我去服务。服务就服务,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但彭大河话里话外挤兑我,说我是他的老相识,一帮食客闻听便挤眉弄眼,脸上堆满淫笑。有一天晚上,彭大河在三楼一个包间喝酒,一桌子酒鬼喝得还剩下三个人,另外两个人已经神志不清,彭大河一把抱住我的后腰,一张臭烘烘的嘴伸过来亲我的脖子。我的气血一下子冲上脑门,顺手抓住一个盘子摔到他的脸上。

彭大河抹了一把脸上的汤汤水水,走到包间门口把门反锁起来,笑着对我说:“从了我,你就是书记的老婆,就不用在这里低三下四伺候人了。”

我说:“你休想,我就是在这里端上一辈子盘子,也不会嫁给你。”

彭大河的脸变成冷灰色:“那我今晚就把你办了。”

说完,彭大河朝我踉踉跄跄扑过来。我往后退了几步,踩着椅子上了窗台,打开窗户后,连犹豫都没犹豫,便从三楼跳下去。


我在镇卫生院躺了八天,左腿骨折处打上石膏。住院的第二天,我爹来看我,受了这番委屈之后,看到我爹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了隐隐暖意。

我爹问我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我爹又去问医生,我会不会变成瘸腿?

医生说我年轻,恢复的好应该不会留下残疾,上年纪之后就不好说了。

我爹木然地点点头,就离开了。

玉叶放学后,每天跑到医院帮我喂饭喂水,端屎端尿,还时不时哭上一鼻子。我住院到第五天的晚上,突然听到走廊里乱哄哄的吵嚷声。

不一会儿,聚龙酒店老板一步闯进来,脸上神色慌张,他对我说:“你爹把彭大河打死了。”


彭大河没有死,他只是昏迷,镇卫生院缺少必要的抢救设备,又转送昶山县人民医院。原来,我爹来看我那天,从卫生院出去后去了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一听是彭大河,说是没有出大事,也没有造成直接伤害,无法立案。

我爹说我女儿腿都摔断了,现在躺在卫生院,还不算是伤害吗?

派出所说,你女儿是自己跳楼摔断的腿,彭大河跟你女儿是老相识,没准是闹着玩呢。

我爹在聚龙酒店门口蹲守了三个晚上,前两天因为人多,无法下手。第三天晚上,彭大河摇摇晃晃出了聚龙酒店门口,身边只有两个人,我爹拎着一根茶杯粗的枣木棍子冲上去,对着彭大河的后脑勺狠敲了一棍子。彭大河一声没吭,软绵绵地倒在酒店门口。

我爹转身去了派出所,把枣木棍子往值班室桌子上一扔,对警察说:“现在造成直接伤害了。”


彭大河昏迷了十一天,醒来后一句话没说,开始唱歌,从早到晚只唱三首歌:《十五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和《血染的风采》。

彭大河被我爹打傻了,派出所的警察来找我了解情况,两个警察的问询方式很奇怪:听说你跟彭大河是老相识、听说你跟彭大河关系非同一般、听说你跟彭大河的弟弟谈过恋爱……

我问警察:“你们的工作就是听人说吗?”

彭大河被我爹打傻了,聚龙酒店老板找到我租住的房子,把我骂了一顿:“你真是个扫帚星,四万七千三百六十一块钱啊,都是彭大河签字赊欠的,让你爹一棍子全打飞了。”

我在聚龙酒店白白干了半年,一分钱工资没有拿到,除了每晚惹一肚子闲气,还搭上一条腿。更惨的是我爹,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