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欧阳清如
昶山县一中给学生提供宿舍,我让玉叶住到学校里面去,我一个人可以在外面租住条件差一点的房子,能节省一点开支。我在距离学校两站地的地方,租到一间房子,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房子,它更像一间土坯加破木板搭起来的窝棚。接下来,我雇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把召平镇的家当搬到县城的窝棚里,算是又有了一个新家。我的腿正在康复,虽说走路还有点跛,伤筋动骨一百天,迟早会好起来的。我经历那么多难为日子,每一次都能挺过去,只要挺过去,就会变得比原来更好。心被伤了那么多回,都能慢慢好起来,何况是一条腿。
我的腿勉强能走路的时候,我去监狱看了我爹。原本想带着玉叶一起去,可她说要在家读课外书,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强求。我买了两条带过滤嘴的凤凰香烟,带给我爹,监狱里面不让抽烟斗。见到我爹的时候,他瘦了很多,被剃了光头,新长出来的头发茬,丝丝点点都是白发。
我安慰他,说我的腿康复了,没有留下残疾。
我还鼓励我爹,好好服刑改造,争取早日回家。
我爹跟以往一样沉默,几乎没有说话,直到探视时间快到的时候,他才说:“你回一趟桃花坞,把祖屋卖掉吧,贴补你和玉叶的生活费。”
我说:“不可以卖掉祖屋,等你出狱,还要回去落脚。”
我爹叹口气:“自打你娘死后,那个家就破落了,你们姐俩再离开,那个屋子里就剩下凄惶了。”
入冬时节,我找到一份新工作,刷油漆。县城刚开了一家塑钢门窗厂,塑钢门窗的塑料框架里面要插进一片U字形铁片,铁片要先刷一层油漆,防止铁片生锈。县城里的工资比召平镇的工资高一些,一个月二百四十块钱,而且不拖欠工人工资。我的腿已经完全康复,走路跟从前一样自如,腿也没有变形。刷油漆的工作一天到晚站着,还要来回走动,一天工作下来,伤腿会隐隐作痛。
塑钢门窗厂距离我的住处不算远,骑自行车需要二十分钟时间,中间路过一个菜市场,我周六下班会进菜市场买菜买肉,给玉叶礼拜天改善生活。
今天又是周六,我锁好自行车,把自己塞进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人群。我买了一大包蔬菜,还买了一块排骨,肋排太贵,我买了腔骨,腔骨上的肉也不少,还能把多余的肉切下来,给玉叶做炸里脊肉,这是她最爱吃的。我两手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却发现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清楚记得停放位置,还特意把自行车用链锁锁在电线杆上,地上只看到被剪断的链锁,我的自行车被人偷走了。
我站在菜市场门口的寒风中,心底涌起一股一股的愤恨,这是我上个月刚刚买的一辆新自行车,旧自行车在我住院的时候被偷了。突然,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竟然是欧阳。欧阳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他也是来买菜的。看到欧阳,我很是开心,这个小伙子脸上有一种让人舒服的阳刚气,让我瞬间就把丢自行车的烦恼抛开。
我向欧阳诉说了我的遭遇,欧阳说县城里的贼比县城里的电线杆还多,让我以后多加防范。
欧阳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得知我和妹妹搬到县城住了,他兴奋地像个孩子似的说:“那以后我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说是啊:“还可以经常喝酒。”
欧阳用他的自行车载我到了住处,看到我住的窝棚,他禁不住皱一下眉头,问我晚上是不是很冷。
我说我买了一床电褥子,只要钻进被窝,就不冷了。
我们俩正说着话,玉叶就进门了,我介绍欧阳和玉叶认识。
欧阳说:“你俩干脆去我们店里,咱们一起涮火锅吧,我师父也惦记你,经常会提起你来。”
我们家几乎没有亲戚可走动,除了小时候在水生媳妇家吃过奶,玉叶还从未出门做过客,不等我表态,她就开心地答应了欧阳。玉叶斜坐在自行车横梁上,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欧阳骑着自行车载着我们姐妹俩,蹬得飞快。
在一个拐弯处,欧阳大声喊道:“前座后座注意,请抓紧扶好,拐弯了!”
最后的“了”字拖着很长的尾音,欧阳谐戏着提醒我和玉叶。我自然而然地抱住欧阳的后腰,还把自己的脸轻轻伏在他的后背上,一股属于男人的味道和温暖也拥抱了我……这一刻,我竟然想哭。真希望这个拐弯很长很长,就算是在原地打转,哪怕就此在原地转上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吱”的一声响,欧阳的脚蹬在地上,撑住自行车的中心,欢快地叫道:“火车到站,谭记铸造,请乘客下车。”
我从飞驰的梦中,落到现实的地面,赶紧帮着欧阳从两个车把上摘下塑料袋。
欧阳打开店铺的门,冲着里面喊道:“师父,您看谁来了!”
这是我第二次喝酒,两次喝酒都在同一处地方。在聚龙酒店工作的时候,彭大河逼我好几回,让我喝酒,我都没有答应,有一次还把酒泼到他身上。酒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跟有的人喝得着,跟有的人喝不着。
得知我爹判刑入狱,老铁匠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对我和玉叶说道:“你爹是条汉子,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干!可惜我的一双儿女六〇年全都饿死了,老婆不肯跟我再生孩子,还跟着一个跳大神的男人的私奔,至今再无音讯。”
第一次听见老铁匠讲自己的身世,虽是短短几句话,却也字字钻心透骨,让我不忍心再往下探询。
老铁匠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痕,接着说道:“我这把岁数做得着你们的爹,你俩娃儿要是不嫌弃,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想爹想娘的时候,就过来走动一下。”
我学着老铁匠的样子,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老铁匠说:“只要您老不嫌我们姐妹俩,以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来看您,还有欧阳。”
老铁匠看了欧阳一眼,说道:“欧阳啊,师父舍不得你……”
欧阳赶紧端起一杯酒,把老铁匠的话打断:“师父,我设计了一款青铜剑,护手柄用了饕餮纹,咱爷俩用一个月或者半年时间,把这口青铜剑铸出来,如何?”
老铁匠愣怔一下,看着欧阳,眼神里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了一天一夜,我差点推不开房门。等我用力推开房门,我欣喜地看到欧阳,他正在雪地里跺着脚,似乎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他旁边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只生铁火炉,火炉上面还捆着一只蛇皮袋子。
看到我开门,欧阳说:“给你送来一只火炉子,你去上你的班,我给你把炉子装上,走的时候,我给你锁上门。”
窝棚里的温度跟外面一样冰凉,每天早晨起床都得鼓足勇气,前天晚上电褥子的变压器烧坏了,窝棚里失去唯一的热源。我正发愁今天晚上怎么过,欧阳就送来火炉。我有个毛病,感动的时候讲不出话来,我冲着欧阳点点头,推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我怀着满满的感激,刷了一天油漆,一点都没有觉得累,特别想早点回到窝棚里,享受温暖的火炉。下班路上,我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上几个地瓜,想起火炉烤地瓜的香味儿,我就忍不住咽口水。
看见窝棚里面亮着灯,我以为欧阳没有走,心脏禁不住““砰砰””跳起来。我推开门,才发现窝棚里的人是玉叶,心中不免有些许失落。玉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瓶糨糊,正在用报纸糊窝棚的墙缝。
看见我进来,玉叶笑着说:“把墙缝都糊上,风就进不来了。”
玉叶长大了,她已经知道心疼姐姐,我心里很是欣慰。当天晚上,我没让玉叶回学校,学校的宿舍也冷,还不让用电褥子。我打开欧阳带来的蛇皮袋子,里面装着满满一袋子煤块,最上面是细小的木柴,用来引火的。欧阳真是一个细心人,做事情这般周到,一点都不像在这方水土上长大的男人。我总觉得欧阳很神秘,他像是受过很好的家教,对人热情不失分寸,又很懂礼貌,而且还会讲很好听的普通话,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一模一样的腔调。总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温暖,也很舒服。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做铁匠,我真的想不通。
这天晚上,玉叶没有戴手套做功课,整个窝棚里暖意融融。
玉叶放下书本,突然问我一句:“姐,你喜欢欧阳哥吗?”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热:“嗯,挺喜欢。”
玉叶俏皮地笑起来,她用一个嘴角叼着一支自来水笔,斜睨着我:“仅仅是喜欢吗?你难道没有爱上欧阳哥?”
我往一侧扭一下身子,避免让玉叶看见我的脸:“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爱不爱,赶紧做你的功课。”
玉叶很不服气:“我都十八岁了,我们班上谈恋爱的好几对,谁是小屁孩了!”
我赶紧反守为攻:“你是不是也谈恋爱了?”
玉叶笑笑说:“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会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小县城,不是早就答应你,我要去大城市读大学。”
差不多隔四五天,欧阳就会送来一蛇皮袋子煤块,还有很细碎的木柴。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说不出想说的客气话,但心里却是满满的感激。突然想起,我至今还不知道欧阳叫什么名字。
于是,我就问欧阳叫什么名字。
欧阳笑着说:“我叫欧阳清如。”
我说这个名字怎么听都像是女生,倒是很好听。
欧阳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顶多算是中性名字。”
我问道:“那我以后叫你欧阳,还是叫你清如?”
欧阳说:“别人都习惯叫我欧阳,你随便吧,怎么顺口怎么叫。”
我笑着说:“既然别人都叫你欧阳,那我就叫你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