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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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石灰窑上的女人


玉叶不负厚望,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入召平镇中学。玉叶的脸上,有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漠和成熟,成绩单下来的时候,她居然面无喜色。这也许跟我日常对她的洗脑有关系,要她把终极目标定位在考上大城市的大学,离开被我们姐俩痛恨的故乡。

作为对玉叶考试成绩的褒奖,我带着她去了召平镇最火的一家羊汤铺子,要了两大海碗羊杂汤,又给她加了两块钱的纯羊肉。玉叶给自己的羊杂汤里倒了很多辣椒和胡椒面,我坐在她对面都呛得打喷嚏,这孩子的口味比我还重。喝完羊杂汤,玉叶的嘴巴上糊了一个黑圈一个红圈,分别是胡椒面和辣椒面,笑得我前仰后合,惹得铺子里面的食客纷纷侧目。敏感的玉叶立刻意识到是自己出了洋相,她能瞬间从我的眼神里,捕捉到问题出在她的嘴巴上,赶紧用袖口擦拭,同时杏眼圆睁,还举起另一只手,对我做出欲捶状。

我也憋住笑,佯装愠怒,斥责道:“考试得第一,胆子就大了,竟然敢打你姐了。”

玉叶似乎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妥,恼羞不得地把脸带身子扭到一边。我起身结完账,回过头来揽着玉叶,嬉笑着走出羊汤铺子。我的亲热举动,迅速传递给玉叶,她也伸手揽着我的腰,我俩就这样悠闲信步在召平镇的街上。

走了一会儿,玉叶突然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对我说:“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问玉叶什么事儿?

玉叶说:“你在镇上上班,我也来镇上读书,咱俩干脆在镇上找个房子住,不回桃花坞了,好不好?”

天呐!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爹对于我和玉叶形同于无,那个所谓的家,只是三间冰冷的屋子,在那里吃饭睡觉而已。还有,我和玉叶在桃花坞进进出出,没有丝毫安全感,只有无数白眼,还有走过后的指指点点,以及一帮顽童的嘲笑。

我一把抱起玉叶,兴奋地对她说:“就这么定了,我们搬到镇上住。”

我找到厂长,跟他说了我的想法,说我和妹妹想在镇上找一间房子住。

厂长大概是对我的情况有所了解,说会计室后面那排空房子,你随便挑一间,打扫出来住下吧。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和玉叶开始打扫房子,布置我们的新家。我先是买了一大桶白色涂料,把房子粉刷一新。又弄来几张刘晓庆、陈冲、方舒和山口百惠的旧挂历,把房间装饰一番。接着,去旧货市场买了一张钢管焊接的双人床,一张旧餐桌和两把椅子,一个煤气罐和灶台,还给玉叶买了一盏台灯。这些东西里面,唯有台灯是新的,灯罩是绘着梅兰竹菊的彩色塑料薄膜,玉叶很是喜欢。前后花费了大概两百多块钱,我们就拥有了一个新家。剩下的,就是如何跟我爹说一声。我的理由很是充分:住在镇上不用来回跑,可以节约时间让玉叶做功课。

其实,我爹那里不需要理由,他恐怕巴不得玉叶早点离开,让他找回自己在桃花坞的尊严,一份属于男人的尊严。

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说我和玉叶打算搬去镇上住。

我爹愣怔片刻,他随即叹口气,只说了两个字:“也好。”

随后,我爹就去院子里抽烟,不再跟我说话。黑夜里,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就像是院子里摆设的一个物件,除了一明一灭的烟斗,就是节奏均匀的抽烟声,一直“吧嗒吧嗒”到天亮。

我和玉叶搬去了召平镇。当天晚上,我们俩兴奋的几乎一夜未睡。第一次躺在富有弹性的床垫上,感觉幸福到要眩晕过去。玉叶起身,躺下,上床,下床,不停地来来回回折腾,高兴得像个孩子,其实,她就是一个孩子。


九月份,玉叶开学了,我给她买了两身新衣服,还有一套天蓝色运动服。玉叶遗传了我娘的漂亮基因,穿上新衣服之后,愈发光彩照人。

玉叶照着镜子,对我说:“姐,新衣服真提气。”

我说,只要你努力学习,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姐保你这辈子再也不穿带补丁的旧衣服。

玉叶说:“为了新衣服,我也要考上大城市的大学。”

我说:“不是为了新衣服,是为了我们姐俩的未来。”

快乐的新生活只持续了一周,玉叶的脸上又布满愁云惨雾。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

玉叶说,桃花坞村有三十多个孩子考入召平镇中学,他们也把“玉叶是野种”的浑话带到中学,有几个本来与她交好的同学,现在也不理她了。玉叶的不幸遭遇,我在索具厂也同样遇到。桃花坞村有几个人在索具厂上班,他们在背后嘀咕我的事儿,我早有耳闻。

我安慰玉叶,说这个社会到处都有搬弄是非之人,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考上大城市的大学,远离是非之地和是非之人。

玉叶闻听后,把手里的书本用力摔在桌子上,哭着叫喊道:“天天念叨这句话,你烦不烦啊,难道我考不上大学,我们就是死路一条吗!”

说完,玉叶哭着跑出屋外去。我愣在当场,没有出去追赶玉叶,我在想,玉叶说的也许有道理,我不应该给她那么多压力,她已经背负了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


最近,附近几个镇上陆续开了几家制绳厂,大家竞相压价,导致索具厂库存积压,一个月销售停滞。索具厂只好放假,撒出去全厂的职工在外面跑销售,并给予销售提成奖励。我是厂里的会计,随时都要出货记账,所以我暂时没有销售压力。

中午,我在会计室里整理账目,抬头望见彭大河与厂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两个人说说笑笑往外走,大概是出去喝酒。召平镇上的男人喜欢中午喝酒,而且经常是从中午喝到晚上。我想,这里的男人大概都是早晨一睁开眼,就盘算着中午找谁喝酒,这是一座醉生梦死的小镇,也是一座没有希望的小镇。

索具厂的销售仍不见起色,倒闭的传闻已经在工人之间传播,还有人说是索具厂有个扫帚星,任凭大家如何使劲也是白搭。私下里的抱怨,逐渐转成明面上的人身攻击,我很清楚这种情绪的层层递进,凡是不好的事情,大家都会齐心协力找一个替罪羊出来。我从小已经习惯,习惯背负不属于我的责难,为此,我早已学会了坦然接受。

下午下班时间,厂长醉醺醺地回到厂里,先是把一帮正在闲聊的工人骂了一通,然后走进会计室,对我说:“金枝,你得搬出去住,你住的那间房子要存放绳子。”

厂长的决定,我一点不吃惊,我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彭大河一直在背地里捣鬼,想把我逼上绝路,让我最终向他低头。

我把账本收拾好,站起来问厂长:“需要我辞职吗?”

厂长喷出一口酒气,说道:“你这人命太硬,我降不住你,为了索具厂这么多工人要吃饭,我只能委屈你了。”


我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这也是我和玉叶共同做的决定:决不回桃花坞。

镇上的房租一个月三十五块钱,赶在元旦当天,我和玉叶搬了进去。搬家那天,厂长找了几个工人帮我,他大概是酒醒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在我离开索具厂之前,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接下来,我开始找工作,没有工作就无法支付房租,还有我和玉叶的生活开销。我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跑遍整个召平镇,凡是看见街边或是电线杆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纸,就以为是招工启事,一张都不放过。最终,我在距离召平镇十几里地外的宋家庄,找到一份男人的工作,烧石灰。在一座石头砌成的窑炉里,铺上一层木柴,夹上一层石灰石,然后再铺一层木柴,木柴上面再加一层石灰石,一直填到窑炉口,然后点燃木柴把石灰石烧透。烧透一窑石灰石需要一个礼拜时间,烧酥了的石灰石装进小推车,推到石灰池里,加水浸泡后,再把石灰粉和石灰渣进行分离。烧石灰虽说劳累,工资倒是比索具厂高,一个月两百块钱,中午还管一顿饭。

这份工作只干了一个礼拜,我的两只手开始火辣辣地疼,老工人们道破缘由,说我应该戴一副手套,因为女人皮肤嫩,石灰烧破了表皮。石灰窑上只有我一个女性,其余全是男人,他们的手粗糙异常,连石灰都烧不透,就忽略提醒我戴手套了。我在劳保品商铺买了两副手套,六毛钱一副,烧掉表皮的手指握住小推车车把刹那,即便是隔着那层粗布手套,我也能感觉到钻心的疼痛。那天晚上,我无法骑自行车回召平镇,只能搭一辆拉石灰的拖拉机,再步行五里路回到租住房。给玉叶烧豆腐炖白菜的时候,我不得不两只手握铲子,铲柄上还得垫上一块毛巾。即便是这样,还会疼得我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玉叶见到我在烧豆腐炖白菜,忍不住抱怨起来:“顿顿都吃白菜炖豆腐,我闻到这股味儿就反胃酸,我现在学习用脑子,能不能吃顿肉啊。”

听到玉叶的抱怨,我再也忍受不住,气冲冲地把铲子扔到锅里,忍不住冲玉叶吼起来:“我每天干的都是男人干的活儿,你以为我就不想吃肉吗,现在给我一个猪头,我能吃掉半个。”

玉叶不甘示弱:“用脑过度就是要补充蛋白质,我的要求过分吗?”

我端起桌子下面反扣着一只铝盆,里面装着一条半斤重的五花肉,扔在玉叶做功课的桌子上:“我不仅知道你学习用脑,你现在身体发育也应该补充蛋白质,我今天去肉铺买肉了,可我的手被石灰烧的连菜刀都握不住,你还冲我发脾气……”

我一边说一边哭,直到泪水哽咽喉咙,哭到说不出话来。

玉叶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跟前,拉起我那双被石灰烧的红艳艳的手,眼泪也扑簌簌流下来。她扑进我的怀里,哭喊着连声说:“对不起,姐,对不起……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