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仨:在风华绝代的才女佳人中,最想遇见——张爱玲、林徽因、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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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母女怨,留恨余年

用一整个青春去懂你,又用一生去恨你。时光老了才看透:比岁月更长的,不是恨,是依恋。

女儿的荒废岁月,是母亲惊艳的时光

灯前一觉黄粱梦,惆怅起来山月斜。黄素琼一生都在追梦,女儿那些被母爱荒废的岁月,正是她最惊艳的时光,然而也只是梦,梦里飘扬一场,醒来不过柳絮翻飞,春逝花老。

和张廷重一样,黄素琼也是出于贵族,长于豪门,养于深闺,教于传统。她甚至裹了小脚,不爱读书习字,却最喜欢学校,因为那里能让她肆意追赶风潮。

初嫁时,郎是金童,妾是玉女,羡煞众人。可人生得意早,不知后世艰。几度春秋后,才发现所托非人,幽怨不已,越发地怀念旧日校园风光,那时虽不懂诗词歌赋,却处处是诗酒文章,本希望绝美地绽放,难道要如此埋根于荒原?

明日黄花蝶也愁,在张廷重这阴暗处苟活,黄素琼自是心不甘,情不愿。恰五四春风吹来,自由、民主之风越来越盛,新女性不再满足于从属地位,而更执着于追求自由、平等。

女性自我意识的启蒙,造就了一个“娜拉”出走的时代。在这样的背景下,黄素琼一定要挣扎出这命运的罗网,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这个身未动、心已远的女子,在前往英伦的客船上,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黄逸梵”,这是她的人生姿态,飘逸地行走,修得一颗清净之心。然而,她修的,是自己的清净,是儿女的离苦。她的一生,是海角逢春,而她的女儿,却终归天涯为客。

和小姑张茂渊出国,正是好花竞妍时节,又是展翅试飞之初,趁朝阳,借好风,扶摇直上九万里。极目世界河山,不再只有硝烟古道,随处是新鲜。她走千山、过万水,在阿尔卑斯山滑雪,踏着一双三寸金莲滑成了飘逸的仙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万里归来年愈少,不复当年无梦时,于是有了与张廷重的彻底决裂。那时,黄逸梵已是海棠经雨胭脂透,浸润了西方自由的思想,她变得更加明媚成熟,也更加睿智坚定。张廷重还万般不舍,她却果毅决绝。

她看得很清,张廷重是老画屏,一年旧似一年,她自己则是青鸟,心在蓝天。她可以落于画屏,却不愿意和画屏一样做别人的背景。她也看得很轻,她也许会眷恋画屏,眷恋曾经栖息的旧巢,还有那旧巢里遗落的羽毛,但她不会沉迷,她终究是要飞走的。

母亲的果敢,直接形成了张爱玲在爱而不得时的果断,可惜母亲烈火辩玉的经历,并没增加她慧眼识珠的睿智,她还是一遇渣男毁终生。

离婚后,黄逸梵和小姑一起,住豪华的房子,过华丽的日子,生活有仆人侍奉,出入有专车司机。可这样恣意的生活,也还是没有阻止黄逸梵再次远行。

如果说第一次出国,只是为了寻一个好梦,是一场试飞,而这一次,黄逸梵却有了固定的航向,开始着手实现梦想。

她曾学习弹琴、唱歌,张爱玲在《对照记》中描述:“天生的肺弱听起来像是吟诵诗句,总是比钢琴低半个音阶,于是她抱歉地笑笑,娇媚地解释”;又学习油画,和徐悲鸿、蒋碧薇同住一栋楼,徐悲鸿在欧洲办画展,她是受邀的两个西方画家中的一个。

她如同走进了世外桃源,正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可惜她有功成名就的梦想,却没有刻苦努力的决心。那些颇有小资情调的兴趣,召之即来,终究都成了闲散的娱情,以及社交的手段。很多名人和她私交甚好,除了徐悲鸿,胡适也是她的座上客。

不过生活总是充实,日子依然浪漫,她甚至有了一个做皮件生意的美国男友,也有了更加坚定的方向——学裁制皮革,为上流贵族做手袋销售。

她四处游走,去埃及,到东南亚,考察市场,购买皮具材料。可惜回国后正遭遇战事,梦想搁浅。不久后再度出国,旅行,已经成了她固定的行程,造梦,是她一生的规划。

张爱玲投奔她之前,她并没有详细的贴身教养女儿的计划。她只是希望女儿能有更高的视野,更广阔的空间。

然而女儿和父亲的彻底决裂,凝滞了她行走的脚步,她不得不空下两年的时间,专门来教育女儿。因为不得已,女儿就成了她的牵绊,成了她全部的不耐烦。

阳光好处,别有一番凉凉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在经历了软禁、逃离这场人生的重头戏后,张爱玲对母亲和父亲有了更清晰的感情线。在这条感情线上,又生发出她一生的梦想和规划,她要像母亲一样,走得更远,飞得更高,活得更自由,美得更惊艳。

张爱玲以为,纵是动荡岁月,日日冷风寒霜,只要慈母在,就是安居安稳。然而满心扑奔的母亲,又是一个活在时代夹缝里的新旧人,她一生都在离别,又哪里能给儿女安稳安心?

初时,母亲,也有柔情暖意,女儿,也是小鸟依人。然而这只是久别重逢的一瞬,镀在各自身上,打上薄薄的一层爱。就是这爱,那上面贴着的,也不是温柔,而是看不见的细小荆棘,稍不留意,就落得个两败俱伤。

黄逸梵尽职尽责,事无巨细,把自己的人生经验一股脑传授给女儿。在《天才梦》一文中,张爱玲写道:“她教我做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迟钝。张爱玲不但不会削苹果,不会补袜子,不会织绒线,走过多年的路还是会迷途,住了多年的屋也弄不清门铃的位置。

时日一久,黄逸梵赫然发现,这个女儿,左也不是,右也不能,纵是万般调教,也没有一点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更看不出半点优秀卓越。

她不禁感到极度失望,为自己凝住脚步不甘,对不能追随恋人远行而懊悔。“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女儿,“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她甚至对女儿此时已经出现的怪癖,“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感到不齿,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对女儿的鄙视,把女儿推向更深重的孤僻自卑的泥沼中。

她到底是一个因优裕而惯于闲适的凡人,不耐于深度造化。对她自己如此,对女儿,如是。

此时的张爱玲开始重新审视对母亲的爱。她在《流言》中写道:“我一直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飘忽不定的,幻想才最多,美好也才最容易编造。”

飘逸远走着的母亲,对张爱玲就是神秘美好;而朝夕相处着的母亲,对张爱玲,则是夺命利器,一刀一刀割碎她对人生的憧憬,一刀一刀割开她对母亲的依恋。

其时正值战乱,物价飞涨,黄逸梵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分家产得到的祖传古董,而战时古董有价无市,她完全陷入经济困顿。可她又必须收留女儿,为培育她,还得支付一小时5美元的昂贵的家教费。

贵族小姐,遗少太太,上流社会自由的追梦女郎,哪一个身份都扯不上困顿,只因为女儿来了,她忽然有了捉襟见肘的感觉。

她习惯的浪漫生活,和三五知己凑牌局,和一二知音研究艺术,在女儿开口要学费时忽然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她惶惑,愤怒,不由地要给女儿白眼,时不时把“都是为了你”挂在嘴边,“这周没去喝咖啡,都是为了你”,“这个月没添新衣服,都是为了你”……她的理所当然,成了女儿心中最沉重的负担。

虽然同为贵族小姐,但张爱玲和母亲又不同,她很小就体会到金钱得来的不易。母亲离开后,遗少走的是更快的下坡路。为了交钢琴学费,她每次向父亲要钱,父亲就会长久地沉默。本以为那是父亲对她的不喜,可如今向母亲伸手,遭遇的是更直接的难堪。她“为母亲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她从父亲那里逃出来了,在母亲这里,她已经没有退路。

最最伤害张爱玲的,是她在香港读书时,历史老师感念她的聪慧刻苦,自掏腰包奖励她800港元,张爱玲郑重地将其寄给母亲,母亲却轻率地将这笔钱输在了牌桌上。

在女儿,寄钱是感恩念情,在母亲,这钱却是说不清道不明,她怀疑女儿和老师私通。这些琐碎的难堪,终于一点点毁了张爱玲对母亲的爱。

高高在上的如偶像仙子一样的母亲,如今走近了才发现她不过是一介凡胎。因着曾经的崇拜,这平凡就显得更加“鄙俗”,也更容易引起厌恶。

张爱玲对母亲的感情线也变了,没了寸寸柔肠,只有斤斤计较。她像一个叛逆的小兽,决定要反出母亲的掌心。

她知道母亲为她牺牲了很多,因此,她狠命地学习,发誓要还掉母亲的钱,就像哪吒还了父母的肉体凡胎一样,自此两讫。

大概因为母亲不是她最安心的依靠,她笔下的母亲,也多没有贴心的温暖。有的,甚至阴森如鬼魅。

《半生缘》、《倾城之恋》中,母亲都是冷漠的旁观者,无奈却又推动着悲剧深度发展。最恐怖的,依然是曹七巧了,她伤害儿女的手段就是黄金的枷。在张爱玲内心深处,对待800港元的态度,暴露的岂不是黄逸梵持有的黄金枷锁?

母女怨,终和解

都说寸草若生心,不忘报答三春之晖。多年以后,张爱玲功成名就,在终于攒了一点钱后,她拿着两根小金条找上门去,微笑着说:“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还你的。”

一个“还”字,就了了全部的母女情:你我之间是账,还了就完了。母亲被这个不带任何感情的中性字激得落下泪来。

母女俩并没有明确表示分道扬镳,但这以后却真的是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踏独木桥,张爱玲后来旅居美国,而黄逸梵则定居英国,母女俩从此音信稀少,相见无缘。

就连黄逸梵的临终遗愿,希望见女儿一面,张爱玲都没能如其愿。倒不是她真的无情,是她此时穷困潦倒,连去伦敦的机票都买不起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给母亲寄去一张100美元的支票。此时,她表达的是深重的思念,可这样的行为,对母亲,岂不又是一种了断?

一个月后,母亲去世,尘缘彻底了断。可血缘和情感,又岂是这样轻易就完结的呢?张爱玲得知讯息后,大病一场。

她不得不再次“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尤其是当母亲将她的全部财产——一箱价值连城的古董——都寄给她之后,这磨难就更加深重。曾经以为还的钱,终于又成了亏欠,到底还是交割不清。

当张爱玲老了,想起平生心事,不过是一场销黯,却无人可诉,永日无言,暗想当初,有多少母女相见欢的机会,终究断送,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她变得更加孤独乖僻,母亲却再次成了她的希冀。她常常面壁而坐,喃喃自语。曾有访客见她如此,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说:“我在与我的妈妈说话呢!来日,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我现在唯一想说话的人,就是妈妈!”

从前的二婶,终于完整回归为妈妈。在妈妈面前,张爱玲再次成了孩子,在毫无忧虑的襁褓里,在不知愁苦的童年中,在偶尔过街时牵住她的手掌心,在仰望“仙子”主持的明媚欢快的聚会。

黄逸梵,曾经是张爱玲的整个世界,后来成了她的世界观,现在再次成了她的全部世界,没有世界观。

母女怨,终和解,重度的孤寂孤独,让她在追寻母爱中再造了一个神话。一个关于母亲的神话,一个关于自己一生的神话。在这个神话里,她有机会将母女之间的相杀改成相爱,有机会热烈拥抱一个冷漠的世界,去感受它原来也有温暖。

只有如此,她的心才能够获得安居安稳。母亲,是她受尽磨难后心之终极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