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仨:在风华绝代的才女佳人中,最想遇见——张爱玲、林徽因、杨绛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煊赫旧家声

故人远去,繁华落尽,旧香残粉都成了鬼魅,点点滴滴,成了新人泪。

是力邀风月,还是了却无情

冰轮初上,桂华渐满,正是清光乍泄,不远几万里。然而一夕而尽,夕夕得缺,只剩残照,让人叹不住。这是张爱玲一生的写照。

她曾经那么高傲自矜,也浓墨重彩,于锣鼓铿锵处,名声响彻万里云霄,忽而又落魄销魂,辗转红尘,如桃花零落,成泥。命运从来如此,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

人面已去,徒留伤悲,好在文字永驻,让人缅怀。张爱玲是文字的精灵,于浅吟低笑中,既描了人,也画了鬼,似乎力邀风月,其实却是了却无情。

在她的文章里,人的鬼性,喷薄不断,在爱中纠缠,在恨中流窜。那纯善的美好,倒显得多余。

人,是人的模样,心,却是向着鬼魅而生的。如此荒唐着,也极力“分辩”着,“分辨”着,为自我分辩,分辨着人我,到最后也弄不清,到底哪里是清,哪里是浊?哪里如人,哪里是我?

就像《倾城之恋》中的柳原,谈的是恋爱,却处处打心理战。约流苏去香港玩,和流苏单独在一起,他像个绅士,光明正大,不越雷池,却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流苏亲密无间,出双入对,让人以为流苏早已和他同居。

流苏同样精明,她看得透彻,想得分明:“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穷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

她不愿遂了柳原的愿,所以始终矜持着,欲迎还拒。为了留住柳原的一颗心,她不惜在柳原最动情的时候,毅然返回那个对她只有仇意的娘家。

张爱玲说:“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

这哪里是恋爱,分明是一场智斗!斗的是心机,玩的是心跳!可怜春色正好,却是一川荒唐,白白地浪费了一腔美好与纯净。

她善于写人面鬼心,在最静美的岁月中展示暗流涌动,同时也善于浪里淘沙,珍重地将散落在浊污人性里的美好一点点擦亮。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薇龙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一句话,让所有恨着薇龙、鄙视着薇龙的读者,瞬间心疼不已,忍不住要把她作为纯情小女子,怜上一怜,甚至敬上一敬。

明明是春秋几度、风烟迷柳,写入琴丝,一声声皆苦。明明是碧海青天的美好爱情,被残忍的生活一点点堆砌起来,却不过是暮翠朝红,仿佛是时光的错觉。

因为有太多狠毒的人:往往是玲珑剔透之辈,却用自己的血泪书写成了自己的罪状,一如曹七巧;要么是为了把握残生而不惜让亲人步步惊心,一如顾曼璐……

因为有太多错乱的心魔:爱上继父的许小寒,用自己鲜活的青春将母亲一点点催老;爱上朋友妻的振保,用无耻的逃避换取生活的安宁……

生活是残忍的,爱情是无辜的,被编进轨道里的每一个人,仿佛不得不继续自己的错乱,不得不完成自己的狠毒,他们在一条错误的线路上夸张地画下一个美满的圆,却终于发现最圆满不过烟消云散,最圆满处却是最疼痛时。

张爱玲说: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就像透过一片碎裂的玻璃看窗外,大海、夕阳、干枯的树枝,在极美的玻璃裂痕中,一帧一帧跳跃出来,无法衔接的画面,锻造出不和谐的影像,却又终于被一块残裂却不缺的玻璃统一成一个画面。

人性永远不能纯粹,世界始终存在裂痕,生活就是在一个不完美的境界中找到和谐。

她的文章如此,她的人生竟然也是如此,明明是山红树绿的光艳爱情,在她那里却终成潮湿阴暗;明明是志得意满的创作人生,在她那里最后却只剩生人勿近、独自凄凉。

是什么造就了她的孤独?又是谁给了她泥沼?想那当年明月,又是如何将这广寒撒进她的心田?唯有向历史问,才会寻得到那哀婉的出处。

历史的天空,月冷千秋

历史如碎鼓零钟,敲敲打打着,在并不灵光的岁月里,找一点淡然春意。

张爱玲曾经说:“满目荒凉中,只有我的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艳,给了我很大的满足……”其实那段姻缘说来未必尽是得意。

话要说到清朝末年了,权倾朝野的重臣李鸿章,为掌上明珠李菊藕择婿。他既没有选择前途无量之辈,也没有选择与女儿年岁相当之青年,反而选择已过而立之年、已被充军、已配二妻的张佩纶。

张佩纶是著名的言官。慈禧当政时,为了了解宫外的局势,鼓励朝臣议论时政,于是出了一大批“清流”人物,主持清议、纠弹大臣。张佩纶在其中风头最健,与张之洞、宝廷、黄体芳合称“翰林四谏”。

论文字功底,张佩纶可以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他的弹章言辞犀利,锋利无伦。可论军事才能,实在难以言说。有人说他只会纸上谈兵,因此中法战争时会办福建海疆事宜的他才会一败涂地。

战败一事,清政府难辞其咎,战略摇摆不定,今日主战,明日主和,贻误了战机。加之综合国力孱弱,战舰设备和技术落后,以至于战事一起,顷刻间战舰灰飞烟灭。让张佩纶巧妇难为,偏偏张佩纶还是一个毫无实践经验的书生。但不管怎样,这次战败对张佩纶的人生影响深远。

为李菊藕择婿,恰恰在张佩纶战败发配纳赎归来,其第二个妻子病逝之后。很难说他有什么前途可言,何况人已过中年,只是李鸿章的幕僚。

而李菊藕正是豆蔻年华,芳意初成,还颇有才气,能诗能文,自然对未来充满了春花烂漫的幻想。父亲这出乎意料的决定,撞碎了她的一切美好憧憬。

这,注定了是一条没落之路。原本生在簪缨之家,住凤阁龙楼,赏玉树琼枝,于笼纱淡月,泊浓情画舸,似是天长地自久,却是彩虹炫一时。

然而即使已经料定结局,李菊藕还是选择了听从父亲的安排。就在母亲为她据理力争时,她还能平和地劝说母亲。

那个时代的女性,注定了只是配角,再怎么光华绚丽,终要成为男人的陪衬。李菊藕懂,她选择牺牲自己,为父亲的事业添砖,为夫君加璋加瓦。

嫁与张佩纶后,虽老夫少妻,倒也有诗酒风流,两人一起写武侠小说,一起研究食谱,一起听雨赏花……虽不是公子佳人并列,也还有琴瑟和谐之好。

只是张佩纶东山再起无望,李鸿章两个儿子对他的排挤,加上曾经的战败政绩,都让他倍感心灰意冷,他无意仕途,守成落寞,更愿意过“采菊东篱下”的悠然生活。

在历史的嘈杂声中,我们无法听到李菊藕的怨言。就连以影射张佩纶和李菊藕为名的《孽海花》里,说的都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她对他只有欣赏,只有扶持。可每当夜半梦醒或者目断秋霄,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对她到底是怎样的人生韵味。

相比争议颇多的李鸿章,这样的闲散生活,对李菊藕和张佩纶都算得上是岁月静好了。可就连这好时光也是短暂的,李菊藕尚在中年,张佩纶已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双儿女——张廷重和张茂渊,与李菊藕共度余生。

张廷重,又名张志沂,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张佩纶离开的那一年,他只有7岁,妹妹张茂渊只有2岁。

37岁就守寡的李菊藕,一人守着一对幼小的儿女苦熬。看着李氏亲属子侄,个个门庭光耀,唯有自己一支,却惨淡如斜阳,真格是独自凄凉无人问。

年岁渐高,老来伤流景,万般情事,早已空凉,唯有旧府家世,尚在记忆中,不由感叹:“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荣,蹉跎慕容色,煊赫旧家声。”

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说,对于父母的这桩婚事,母亲未必是愿意的。面对她的亲生女儿,李菊藕也从未透露过她的心意,剩水残山无态度,可所有的愁肠百转,一切的感慨万千,无不在泄露她的不如意,以及她的被岁月惊碎的不甘心。

她的旧事,成了女儿的心声。张茂渊为了求得心上人,宁肯蹉跎岁月,直到78岁,才与曾经的初恋缔结良缘。

但张爱玲却更愿意相信:李菊藕对张佩纶是由敬生爱,因怜而惜!因为她的视角,又与姑姑不同。她的童年,生活在母亲和父亲永不停歇的吵闹中,直至镜破钗分,她能感受到的家,始终是阴冷的,破碎的。

唯有演绎祖父母爱情的《孽海花》里,还能寻出一些香幽梦静的美好来。对她来说,祖母的隐忍,比母亲的上进,更让她觉得亲切。祖母,才有可能是她的一颗心的安然之所。只是,隔着代,祖母祖父的家境平和,又怎能保她周全?

往事,如烟,并不如烟

清光照幽窗,寒梅后,尽是苍凉。越是困顿中越是对风光的历史耿耿于怀。

曾经煊赫的旧家声,对没落的贵族后裔,是爱,也是恨,是荣耀,也是鱼刺。有心的,便要痛心疾首、暗下功夫,欲重铸江山而后快。

李菊藕便是那有心人,她对儿子张廷重寄予了厚望,他是顶梁柱,只有再取功名,才是家族的圆满,也是他人生的圆满。

寡母育儿,把一腔幽怨都化作教育的动力。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她督促他背书学礼,学得不好,便打,背得不对,还是打。为了他成才,她能痛下打手。

可惜的是,1905年科举被彻底废除,没落的清政府也终于明白,为了挽救颓势,需要改革,需要引进国外的科技和经验,需要大量的留学人才。

孀居的李菊藕虽然也为儿子请了英文教师,但这种学习多流于形式,她还活在传统的窠臼里,她对他的思想灌输停留在巩固家族名望上。

而她借以重塑历史的儿子,在刻苦冲向一条奋进之路时,赫然发现前路已断,最终,他只学会顾影自怜。

他未必不想重振门楣,他也曾经年少气盛,只是,旧的朝代已经没落,老式的家族早就分崩。当贵族成遗少,东风无力,西风已远,曾经辉煌的家庭背景反而成了他的重负,让他越是挣扎,越是发觉能力有限,心力不堪,只落得一腔愁苦。

越是愁闷,越是无计可施,就越是想于颓然中取乐,以获取活着的真实感,获取拥有权威声望的真实感。

在张爱玲的记忆里,她的父亲,是典型的遗少做派,冷漠于不堪的现实,痴情于辉煌的历史,抽鸦片,逛堂子,挥霍无度,却喜欢看章回体小说,还时常绕室背诵诗篇,背手吟哦辞赋,滔滔不绝,一气呵成。

最终,奢靡的遗风,磨蚀了张廷重光宗耀祖的信念,辜负了那所谓的“满腹才华”。当荣华没去,连感风吟月,也是软绵绵,酸溜溜,全无傲骨,只剩下荒唐。张廷重的人生航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这错误,在第一次婚姻中就被暴露得十分彻底。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黄素琼。黄素琼的祖父是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父亲则是广西盐法道黄宗炎,论起来,还是李鸿章的远亲。

在外人看来,这段婚姻,门当户对,可其实,两个人,一个活在旧历中,一个更喜欢洋派的自由。新扇,旧题,注定了是一场错落,注定了的高下干戈。

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在《永远的张爱玲·我的姐姐》中回忆说:“我父亲虽也以新派人物自居,观念上还是传统的成分多。这就和我母亲有了矛盾和对立。”

不管是抽鸦片还是捧优伶,都违背了黄素琼的人生信念,新朝旧事,必然是一条没落之路。至于蓄妾,更是对她人格的侮辱。接受了西派思想的黄素琼,不愿意隐忍,更喜欢抗争。

而对张廷重来说,其所作所为不过是维护身份的下意识的行动。与建功立业相比,保持老派的生活作风总是容易些。与其说这是颓败的奢靡,不如说是迷茫中寻找自我的无奈。那是他活下去的信仰,他又如何能够放弃?

一个是风,喜欢自由上扬;一个是土,只愿意任情坠落。一时,她卷起他,飞起旋舞,很快,他又甩开她,重新坠落。

一个是雕花古迹,用全部身心印证过去的岁月;一个是水袖慢舒,只在乎上了舞台的轻灵流转的韵致。她自有一种鲜活打破腐朽的自豪和悲壮,便不由自主地要去刺伤他,以为是引领他。

夫妻二人的矛盾,从开始,就是不可调和的。她救不了他的心,他也就改不了自己的命。

此时,殷殷之人已故,无人约束,这贵族遗少,就更没有体统。入则深宅巨落,斜倚红床,喷云吐雾,出则青楼妓院,醉卧纱绸,红藕花中。纵是美女娇妻,也劝不住,连那膝下小儿情趣,也懒得去听。已是穷途,更入末路。

这对黄素琼来说,怎一个不如意了得?她只好寄情钢琴、学习英语、自己设计服装,在压抑的老屋中黯然地消磨着自己的心事,企望别开天窗、另生希望。

好在还有张茂渊,同是李菊藕的杰作,张茂源,却是另一番情境。李菊藕为了控制张廷重不出去学坏,宁肯给他做过时的红粉衣,穿不兴的旧花鞋,而对张茂渊却管束甚少,甚至允许她穿男装、学西学。相比张廷重,张茂渊更有一种进取的意兴和特立独行之风。

张茂渊和黄素琼年纪相仿,所学相同。在张廷重那里得不到的琴瑟和鸣,反而成就了姑嫂间的高山流水。当张茂渊想要出国留学时,黄素琼便以监护陪学之名,跟随她漂洋过海。

为了摆脱旧日的牢笼,她还为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黄逸梵。她终于逃离了她的不堪的夫,却也舍下了一对娇憨的儿女,那时,张爱玲4岁,张子静3岁。

在张爱玲的记忆里,母亲以留学名义的第一次离开,没有多少痛。即使人在身边,她对她,也不过是一个远远的西窗烛,跃动着她看不懂的孤独而躁动的火焰。

守护张爱玲的只有佣人,在《私语》中,她写道,“只记得被佣人抱来抱去”,即使被佣人抱去了母亲的房间,也没有拥抱,只有“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而且,“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

她们只是程式上的母女,偶尔套用一下亲情的公式,本该有的母女依恋是非常淡薄的。

临行前,母亲伏在床上哭,说不上是心痛儿女,还是更疼惜自己。佣人为了催促母亲,把小小的张爱玲推上前去,母亲并不理她,继续哭自己的。小小的人老老实实地说了佣人教给她的话,“时候不早了”,便只剩下手足无措。

她也晓得母亲是悲痛的,可那悲痛她管不了啊,就像她管不了母亲不能抱她一样。这样的冷淡,冷淡着就深入到张爱玲的骨髓里,默化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

对于张爱玲来说,父亲的堕落、母亲的远离,都是伤害。后来,贵族遗少的乌烟瘴气的生活,成了她的故事背景,而一览水天宽的新式女性,则成了她一生无法开解、无法逾越的心伤。

离别,是为了更多一次离别

桃花既远,野菊入梦。对张廷重来说,无妻便无重,来去一身轻。因此,黄素琼前脚刚走,他就把堂子里的女人——一个叫老八的姨太接进了家门,南燕不归,雀客为主。

小张爱玲还没有来得及品一品母亲不在的滋味儿,就被父亲强压着编织着他的新生活了。新生活不算坏,老八是妓女,自有的心酸让她很善于琢磨人事。相比黄素琼,她多了一点笼络人心的细腻。

她很抬举小张爱玲。她带她出去看戏,用一整块的丝绒给她做新衣,又迫不及待地问她:“喜欢我还是喜欢二婶(黄素琼,张爱玲小时候名义上过继给伯父家了)?”小小的人满心欢喜地简单一衡量,脱口而出,“喜欢你”。

一场惯性冷漠的记忆,总不如乍暖旋热的面对面。赤裸裸的热情,实实在在地入了小人儿的心了。小儿最是稚嫩,藏不了心思,诡不过道义。老八是喜欢亲着她捧着她的,这感觉在母亲那里是找不到的。

可这样的记忆也是伤害。她怎么能够忘记母亲呢?她怎么能让她那高傲的母亲比不过一个不谈情义的女人呢?

此时的张廷重虽然沉迷着,但终究是轻松的。他喜欢在老八昏暗的屋子里,考较女儿功课。屋子是黑沉沉的,不过,总算还有家的温暖,人性的色调也还算和谐。

然而,老八也终于暴露了她的本性,她是遍赏山河的浮萍,做了一个短暂的安生的梦。战乱一起,她的梦也就醒了。遗老遗少们是要逃命的,然后偷生一隅,可她还有着能叫响天地的可能。她不会迁就一抹斜阳而抹杀自己的朝气。

又是一场争吵,老八一个痰盂砸过去,打得张廷重头破血流。本以为有美人可语,谁知不过是流水无情。

一个魂梦都沉下去的男人,连自己养着的女人,也还是管不住。张廷重终于品出来涩滞的杂味来,夜深梦醒,他想要重新做人了。

张廷重打发了老八,戒掉了鸦片,又给黄素琼写信求得原谅,用的是深具情愫的古体诗:“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

家外是纷乱的战事,家里,倒准备好了欢迎一场久别重逢的安宁。可是黄逸梵,能给这个暗沉的家庭带来几度温暖呢?

国外归来,黄逸梵也有意重整山河,他们搬了新家,置了更为华美的器具。色调相冲但又繁华一统的风味,让一家人为之振奋。

两个小小的人也着了迷一样,围着母亲,看她如魔法一般变幻出新童话书,招待一批又一批“风流蕴藉”的人物。

母亲有意培养女儿洋式淑女的风度,带她弹钢琴、学绘画、讲英文,恣意地营造优裕的生活风。

过惯了昏天黑地生活的张爱玲,忽然发现天高地迥,宇宙无穷,如沐春风。最美妙的,是母亲偶尔带着她穿过街道时,还会牵起她的手,那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刺激。她不敢相信那是爱,却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相信那就是爱。

烟光正好,柳风扑面,张廷重也享受这样的飘然乘兴。为了永久地留住黄逸梵,他不再拿生活费,逼着她花掉她的钱。他把她当作灯蛾,以为钱是她自由行走的光。灭了灯,蛾就不再有飞的资本。

可她不是蛾,她更渴望自己是鹰,当然她也不是鹰,她是富贵花中一蝴蝶,富贵让她有飞的命,人为的狩猎,造就了她一飞再飞的运。

有如社燕与秋鸿,相逢未稳还相送。不久,两人很快协议离婚。姑姑和母亲一同离家,两个新时代的女性,渴望自创一个新世界。

和解的短暂,离别的突然,甚至不够母亲生出对两个小人的依恋,也不够这个家庭把绚丽的色彩描绘进每个角落,就一头跌进更深的破碎和混沌中。

连理拆,余香不再。原有的陈腐古旧,随着母亲的离开重新浮上来。而父亲,则是彻底地沉下去了,不留余地。

忘却,是为了更好地记住

小树新芽,雏鹰乍飞,张爱玲满腔海阔天高的计划,对父亲就越发地不喜,她说:“我把世界强行分为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

好在母亲争得了探望权,张爱玲还有去母亲家的自由,这对她,是最大的安慰,看到母亲重建的新家里的“生在地上的瓷砖沿盆和煤气炉子”,她都觉得世界总算还是美好的,仿佛人生终究还有一丝希望。

此时的张爱玲对母亲已经表现得格外依恋,只是那个几度光明几度暗的家庭并没有教会她如何表达,她甚至不会撒娇。因此,当母亲再度出走法国时,她表现得格外漠然,只是,当母亲走远,她忽然泪崩,她在《私语》中说是“哭给自己看”。

母亲一辈子都在离别,她的每一次出走,只是为了更多一次离别。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她像一阵不负责任的风,不停地敲打女儿的门窗,女儿开了门,她却又飘远了。

母亲走后,她依然常常去姑姑家,因为“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听姑姑说异国情怀、新潮观念,如饮甘露。

那花园洋房里曾经流动的风韵,让她心动,那随性浪漫的世界风情,让她神驰。一切至美,仿佛天都变了颜色,地也改了妆容。

她在极力捕捉母亲的气息,却是以最笨拙最无用的方式,以最不动声色的方式,以最让人心疼的方式。

此时的她,已经表现出极具孤独的气息,世界太冷了,就蹲下来,自己抱抱自己,把一颗凡心缩进肋骨里,加了门,上了锁,避免它直视人生的痛,对人事假装浑然不觉。

儿女面前的空白,不知道填补成了何人的精美画卷。小爱玲猜测着,却还是对母亲充满依恋。在寂寞中徘徊的小小的人儿,对母亲的身影越是难以捕捉,就越是喜欢浓墨重彩地在心间描绘,附上金边,描上重影,供奉在心中,慰藉那颗敏感而失重的少女之心。

“然而来了一件结结实实的,真的事”,父亲再婚,后母入局,本来只是两个大人之间的战斗,终于不可避免地扩散到两个孩子身上。池水新碧,幼童老伤。后母的孤狭、善妒、喜鸦片,使两个孩子的生活变得更加阴暗深沉,也更加不得已。

好在张爱玲已经住宿到学校,天际孤云来去,与地上的冷烟人家不相干,各自冷眼,暂时无战火。

岁月的风吹着破碎缠绵的日子,也终于迎来了春,却更加寒冷。

张爱玲16岁那年,黄逸梵又从国外回来了,她此次回国的目的,是要带女儿出国。她也是一个母亲,她也有传统的望子成龙梦,只是作为离婚母亲,儿子,她是得不着的,于是在女儿身上尽下功夫。

当张爱玲满怀殷切地对父亲说她想要出国留学时,张廷重勃然大怒。留学,是他的心头大痛,当日若不是妹妹留学,又怎会引得黄素琼出走?她走了,自己变成了黄逸梵,还顺手拐走了骨肉亲妹,如今她又要来拐走女儿了吗?新仇旧恨,挤压完了他不多的父爱。

对女儿,张廷重也曾怜爱。当他们一起背书,一起研读红楼旧梦时,他也是一个像模像样的严父。女儿在14岁写就《摩登红楼梦》,他还雀雀然地为之编写回目。

只是生活死了他的心,也阉割了他的感情,在黑沉沉的岁月里,他看不得“欢腾着远去”的任何迹象,尤其是儿女。

对黄逸梵的无法把握,让他对儿女生出扭曲的控制之心。前妻成不了他的肋骨,儿女却实打实是他的骨肉,他们因他幻化而来也最该随顺他沉浮上下。女儿留学,就意味着又一场背叛,又一场革命。他如何能够容忍?

沪战爆发,这桩事不了了之。

不过,母亲始终是张爱玲的希望,她的人是蓬勃的,她的生活也是色彩斑斓的,点火樱桃,荼蘼如雪,三花两蕊都是春。因此,她经常找借口去母亲家,那一次更是一住就是两星期。

在父亲,因为阻止了女儿的留学之路,有了暂时性的胜利,还没觉得怎样。在后母,这却成了天大的忤逆。她也是懦弱着的吧,在小家庭里滥施淫威才能感觉出生活的一点点虎虎生气。张爱玲刚回来,两人就发生了口角,后母不由分说一个大耳光扇过去。

这暴怒,如雷霆秋雨,打得张爱玲发懵,她本能地想要还手。后母却早已尖叫着跑上楼去,一边喊着“她打我,她打我”。张廷重趿拉着拖鞋奔下楼来,揪住女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还锁了大门,将她监禁在空房里,扬言要用枪打死她。

张廷重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变革,太多的无可奈何,他懦弱了一生,逃避了一生,这一回,就像回光返照一样,他决定要豁出命来,也要保住一点点独属于自己的成绩。

像不像《金锁记》里留住长白的七巧?欲望愚痴,技巧拙劣。留不住活的,就留下死的!自己弄死的,到底还是自己的成绩!

母亲三番五次的离别,只是割碎了张爱玲的爱的能力,多少还给她剩了一点点小小的自怜。父亲这一次赌上她性命的痛打,也没有伤筋动骨,却彻底让她成了落花流恨。

后来,当张爱玲与胡兰成离婚时,她说“我将萎谢了”,其实,她的花期,是早在父亲的这场暴力中就已经命定下了。

父亲在与他自己的命运进行最后的撕扯时,也将她的情感扳离了正确的轨道,她变得敏感脆弱,自艾自卑,她喜欢春花秋月,却又害怕春风春寒让人魂梦惊飞。

越是痛,就越是不敢正视痛,她宁愿用恨来怨解这一场心伤。被父亲锁进闺阁的半年多,她在心房的锁上又加了锁。日子久了,连自己都忘了钥匙在哪里。

无所谓了,生命本来就是一场无风起浪,至于有狂风,浪碎悬崖,惊涛拍岸,又有什么两样?都是天上之水,来自岁月,退回岁月。

惜多才,怜薄命,萋萋多少恨。张爱玲的童年和少年,都幽禁在遗少的烟幕之中,她一个人,承担了两代人的痛。

她锁住心扉,只是希望忘记,可是忘却,是为了更好地记住。所有的旧事,被打碎成只字片语,哗啦啦从生活中打着旋飞舞而来,被她用曼妙的手法揉进一个个春愁秋恨的故事里去,看似不着痕迹,实则到处都是蛛丝马迹。

张爱玲曾经被父亲囚禁在阴暗的地下室半年之久。《半生缘》中顾曼桢被姐姐和祝鸿才囚禁的情节,“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花园里的紫荆花的枯枝在风中摇摆,曼桢想起人家说“紫荆花下有鬼”,这时候,曼璐派人来将囚室用木头钉牢,“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锥心,就像是钉棺材板似的”……

在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张爱玲的心,也跟着又死了一次吧。

牢笼破,有彩凤飞

愁云淡淡雨萧萧,暮暮复朝朝。

被囚禁的房子,是张爱玲出生的那座民国初年的小洋房。就是这座房子,一家人也是进进出出几个回合了。

这里有太多的记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如今又加了最凶险决绝的一抹,要抹杀一切。明明头上是赫赫的蓝天,眼里却只有癫狂,连阳台上的栏杆都生了疯癫,张牙舞爪地阻在那里,痴心着要和她一决高下。

16岁的年纪,到底是噼里轰隆活跃着的,这场囚禁,把她对遗少父亲的爱囚禁了,却让她的思想变得更加活跃,她筹划着,筹划着,在脑子里画下一条又一条逃跑路线,排雷一样排除一切障碍,看门的巡警、墙边的鹅棚、当啷啷叫响着的大门……

然而没等张爱玲筹划好,一场大病轰然袭来,将她狠命地拖向死亡的界限。她得了严重的痢疾,父亲和后母并不予医治,仿佛真下了决心任她自生自灭。

她昏沉沉躺在那里,看着对面房子门楼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两排小石菩萨,这是她的全部视野,她筹划逃离时能够感受到的赫赫的蓝天也见不得了。

人病了,心疲了,活跃着的思想也累了,像荒原生出了杂草。晨昏梦醒,她甚至无法确知这是哪一朝哪一代,她又是哪一人哪人女。在生死的边缘,灵魂像钟摆一样来回引渡着,仿佛尽力助她挣脱开这生的源头,然后赤条条来去了无牵挂。

从小带着张爱玲的佣人何干偷着向张廷重求情,这个狠绝的父亲,才终于来看女儿,也带来了医药。

张爱玲的命是保住了,可是自此,她对父亲仅留的那点骨血至亲之爱,在她心里却彻底地勾销了。张廷重病逝后,张子静给张爱玲打电话,她只是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身体恢复后,张爱玲趁着戒备松懈,迅速找到一个机会,趁夜逃脱了张府。出了那个阴森的大宅院,外面也还是阴冷的街,可不管是那幽暗的灯光,还是那黑沉沉的墙壁的影子,看着都是亲切的。

她快步走着,仿佛要飞起来。她还晓得和黄包车夫讲价。苦难,俱往矣,幸福,尘埃落定!新的生活在断过的旧日子里一点点生根发芽,长出娇艳的枝桠来。那是新的她,却还是脱不了旧的根基。

没多久,《大美晚报》(张廷重经常订阅的报纸)就把张爱玲的这一遭遇变成了耸动视听的新闻,他们启用了张爱玲用英文写成的讨父檄文,那字里行间,不知道有多少仇恨,就看那标题,字字都是火炮炸药,带着强悍的报复色彩,“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这生活!这姑娘的生活!)”

即使时过境迁,张爱玲想起父亲和后母,依然心生荆棘。在她红极一时时,还忍不住把被关押这件事又细描了一遍。只是那时,她的报复心已经淡了,那自以为跳脱出命运的灵魂,站在身体的上空,不动声色地阅览着历史,欣赏着自己的被虐,也庆幸着逃走的机智,然后为自己打上一个别样的标志。

如此种种,皆成过往。但种种过往,却一点点沉积下来,凝固到张爱玲的思想深处。她曾经说过:“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我常用的字眼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种惘惘的威胁。”

不管是变化的时代,还是来去穿梭的家人,已经如密码一样存进她的血液里,在她活着的时候,绑架着她,胁迫着她,品味人生,爱与恨,情与仇,没完没了。也唯有她的生命终了,这些威胁,才会淡定地走远,到更深的历史背景中,成为别人解读张爱玲的资料。

这显赫的旧家声啊,爱它,它无动于衷,恨它,它也不形于色,只是在灵魂的深处,如鼓点般敲着,疾疾,徐徐,似乎给人警示,却又分明让人沉迷,时而让人荣耀振奋,却更多地给人沮丧颓废。

只是,即使现在,人们一提到著名作家张爱玲,也还是会附加说明,哦,她是李鸿章的重外孙女。

说的又是这显赫旧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