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2010年抢救实况记录(三)
夜深了,人们都安静了,我也想合一下眼,可是我没有站着睡觉的功能,更没有立地成佛的仙境,我只有将我的爱倾注在我的爱人身上。我抚摸着他的额头,冰冰凉的很舒服。理一理他的鬓角、额须,摸着他那硬扎的胡须,对他说道:“喂,你睡吧,我就在你身边守着你。”
夜深了,呻吟声,哽咽声,叫痛声,叹息声、无奈声越渐越多,深夜的疼痛更是扎心。“疼啊,医生,我疼啊,给打一针吧。”不知道哪个病人在叫疼。我想起上海话:才古、才古啊的病人(可怜的意思)。
“这时候的情景使我想起我写《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一个章节,她在香港读大学,香港沦陷,她们在做义务的“护士”,她守护者的病人和这时候的情景差不多,夜深时,病人的叫喊声,被病折磨的叹息声,哽咽声络绎不绝,却看不见医生护士的身影。”
“在港战期间,张爱玲个人主义式的唯美态度得以形成。人性的麻木、丑陋和不可理喻是他们给张爱玲上了重要的一课。在这些人中间,在作为病房的男生宿舍里,每天都面对着30多个沉默、烦躁、有臭气的病人,张爱玲变得冷漠、麻木和不耐烦。”
“张爱玲怎么也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看护,她自己觉得自己缺少看护应有的爱心和耐心,称自己是“自私”的人,称自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有良心的看护”。然而,这也是战争教育的一部分。”
“张爱玲在自己的回忆散文《烬余录》里,用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自私”,且十分冷静地描写着自己的自私。有一个病人,尻骨腐烂了,(尻骨即屁股,我是医务工作者,知道专用名词。)张爱玲恨这个生了蚀烂症的病人,因为蚀烂,尻骨奇臭。病人痛苦到了极点,会整夜整夜的叫唤“姑娘啊!姑娘啊!”声音悠长、颤抖、有腔有调,面部表情反倒近乎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角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的微笑。张爱玲当班的时候,张爱玲最恨这个人叫唤,不是不负责任,也不是没有良心,而是恨他把一个房间的人都吵醒了,也是恨他把生命的磨难赤裸裸地显现出来,更是恨他的受磨难,生命在他那里是受着磨难的。”
“而受难的生命在张爱玲那里从根本上是不容的。她理念中的生命,应该是享用。各种各样的,从颜色到味觉到形式,然而现实中的生命是在受难,她怎能不恨。所以,每当这个病人声声的呼唤使众人一起替他唤“姑娘,姑娘!”的时候,张爱玲才冷冷地问:“做什么?”然后很阴沉地盯着他。”
“病人想了想,呻吟着说:“要水”,他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张爱玲告诉他,厨房里没有水,便又走开了。他叹了口气,静了一会儿,又叫起来,叫不动了,嘴里还哼哼着,继续又重复着他的旋律:“姑娘啊,姑娘啊!”不停地叫着。”
“由于无力援手,对于痛苦,张爱玲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憎恨。对她来说,痛苦的生命是一种残缺的生命,她不同情——因为这没有用——她只评判,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一样。而且不仅张爱玲如此,别人可能也是如此,只不过张爱玲敢于承认,承认自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有良心的看护”。”
“那个病人死的那天,护士们都欢欣鼓舞,她们再也不用担心去厨房独自煮牛奶的时候还要听着病人的叫唤。一群人躲在厨房里,用椰子油烘小面包,这件事情至少可以证明,人的本性是自私和残忍的,不论他们怎样文过饰非,张爱玲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点。她们把病人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护士,值班的大学生们便躲在厨房里,津津有味地吃用椰子油烘的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的酒酿饼,而那甜甜的味道张爱玲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想到那人望着牛奶瓶时的绝望的眼神,想到他在暗夜里的那一声声“姑娘啊,姑娘啊”的叫唤声,她忽然觉得那声音似乎是一个频临死亡的人在呼救。而她,以及其他的人们,连一点点的温暖都不肯施与他。”
穿越的时空,难道历史在重演,不对,那是战争年代,现在是和平年代。难道现代的医生、护士们也都是当年战争年代的红十字会里,像张爱玲他们一样的临时护士,骄横、自私,冷漠、冷静、同样地似乎一个频临死亡的人在呼救,而,不管是战争年代或现今的和平年代以及其他的人们,连一点点的温暖都不肯施与病人。
夜深了,这是一个难得地让世界都睡着的深夜,而我睁着眼睛看世界,也是我的难得的一个机会。我看到了什么叫贫困,看到了什么叫挣扎,看到了什么叫疾病,看到什么叫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