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往年的九月下旬,地处江南的S市还处在暑热的包围中。盘踞城市上空一整个夏天的暑气,仍在考验人们的耐受力。坐在空调房内,隐约听到窗外一阵阵蝉鸣,让人产生“长夏无冬”的错觉。
西北方向的天空起了波澜。一大团黑锅底般的云系,对着这派南国风情虎视眈眈。冷空气,来自这个星球最北端的冰库,将“秋老虎”驱赶到遥远的南方。凛冽凄清的寒风,让人恍若置身于深秋时节。
冷暖空气的反复拉锯,让秋季养成了“抽风”的性格。那条被子估计尚未染过太阳香,就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我昏昏成成地把自己交给梦乡。
这个周末的早晨,本该是一片静谧,一阵急促的警笛声将我从睡梦中吵醒。
昨晚加班到10点多,赶往地铁站的路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我手足无措。我不肯停下奔跑的脚步,因为地铁末班车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我一路向前,不顾眼前厚重密集的雨帘。地铁站旁边有一家充满文艺气息的咖啡馆,一个大男生从里面出来。他左手撑着雨伞,右手把笔记本电脑护在胸口,防止猛烈的雨点砸到他手中的“宝贝”上。
那只手提电脑包的手提双带处,不少地方的黑色塑料龟裂,露出里面灰色的内芯,肩带挂钩上的黑漆脱落。也许在他人眼中,这台笔记本电脑不算什么,对他来说却无比珍贵。发现暴露在雨中的我,他主动过来想捎我一段路。我指了指他怀中的笔记本电脑:“你的伞小,两人撑伞会淋湿它。不碍事的,进地铁站就不会被淋了。”
他冲我淡淡一笑,身影消失在雨雾中。
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闸机口,却被站务员拦下来。我费了很多口舌,总算刷卡进入车站最核心的位置。迎接我的是一阵呼啸声,还有幽暗地铁隧道中的那个渐行渐远的光点。
只好打车回家。坐在出租车副驾驶的位置上,我感觉整个人仿佛重了一倍。就着前方的车灯以及昏黄的路灯,我看见雨势越来越大。车轮碾过这些狂暴的雨点,依然阻止不了“后续部队”的不断增援。路上行人少极了,这个冰冷的雨夜,没人会愿意在萧索的路边多停留一分钟。
小区通道上停放着多辆私家车,从入口到我家这栋楼,出租车的计价器居然又跳了几块钱。付了钱,我顾不上整理被雨水弄得横七竖八的头发,在黑暗的漏洞中艰难向上。
面对貌美如花的娇妻,我毫无兴致,倒头就睡。终于忙完这个项目,披星戴月地忙,累得脱了一层皮,这个周末正好用来填补缺得厉害的睡眠。
警笛声响得不停,不像是途经此处、去异地执行任务的警车。补觉的念头被“摁”下去,我顶着一张憔悴的脸走到阳台上。楼下停着三辆警车,一群警察在最靠东面的那间房子门口拉起警戒线。还有一群吃饱饭没事做的看客,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紧张架势,颇有点悬疑推理小说的凶案现场。
记得那间房子里住着一个姓潘的男人,驼背、弓着腰,从外表上看似乎过了花甲之年,但他只是刚刚过了四十岁。他的性格有点闷,属于那种多说一句话就觉得吃亏的人。即便别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点点头,甩给别人一个背影。难道他遭遇了不测?
我不忍心吵醒睡意正酣的妻子,轻轻地带上房门。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遇见潘先生的堂弟潘得胜。潘得胜是一名高中英语老师,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非常斯文。此刻他的脸色有些暗灰,说话也有些不利索。
“我的堂弟死了。”说这话时,他面无表情,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自己关系不大。也许悲伤的最高境界就是这般冷淡,因为眼泪已经无法宣泄内心的伤痛。抑或他顾不上悲伤,因为眼下还有很多后事需要处理,他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情感上的失控。他先要处理好千头万绪,再去表达对逝者无尽的哀思。
也许就在今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分,他会在堂弟的灵堂前大哭一场。
“怎么死的?”人家的堂弟死了,不去安慰几句,倒去追问死因,显得有些不人道。潘得胜瞥了我一眼说:“不清楚,警方还在调查。”
“这还用查?刚才警方破门而入,随后抬出尸体,正巧一阵风吹过,把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吹起一角。我亲眼所见,死者的面部、嘴唇都是发黑的。这是中毒的症状,至于是他人下毒、还是自杀,这就要看警察的本事了。”这个插嘴的王胖子,平日里就是小区里的消息灵通人士,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
潘得胜白了那人一眼,似乎嗔怪他多嘴。
几个警察勘验完现场从屋内出来,留下两人看守现场。案情不明的情况下,他们不会对无关人员提起在现场的任何细节。
我不想听那些邻居对于死者的八卦,绕着这间房走了一圈。房屋的窗户紧闭,卧室的窗帘被拉下来,整个现场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密室。
也许这些布置是嫌犯伪造的,也许这就是一起自杀,也许这是一起意外……
三天后,那条警戒线撤了。
2
时间一天天过去,人的记忆被岁月的沙砾覆盖,再没有人关心这个莫名死去的中年独身男人。我想知道这件事的下文,又不可能去问那天办案的民警。倏然,那天多嘴的王胖子出现在脑海中。
王胖子嘴里叼着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蹙着眉说:“多了一套房子,但是没法出售,又租不出去,换做谁都会不爽。”
王胖子语速很快,我的理解系统有点跟不上。这个潘姓男子死了,房子就变成需要有人继承的遗产。他没有结婚,更不可能有一儿半女,论关系最近的亲戚,当属住在楼上的堂哥潘得胜。料理完堂弟的后事,潘得胜就开始犯愁。尽管自己和老婆孩子挤在一室半的房子内,但是堂弟死在屋子里,自己断然不可能住进去。
估计潘得胜想过出售房子。但是看房者都非常精明,哪会不打听房子背后的隐情?纸保不住火,潘得胜不可能去封住别人的嘴巴,购房者很容易通过左邻右舍,得到“这幢房子是凶宅”的信息。即便把房价降得再低,只要一听到房子里死过人,对方的头一定摇得像拨浪鼓。
也不能这么一直空关着。
“你知道潘得胜这个知识分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气管炎。他老婆一跺脚、一发怒,他就要像条哈巴狗一样去讨好,一个劲地认错。据说,他每天晚上给老婆洗脚的。想想啊!这日子过得可真够窝囊。”王胖子,简直比居委会大妈还要了解每家每户的逸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男人在家里的地位,从他的收入就能瞥见端倪。高中老师,拿的是国家的“皇粮”,收入非常稳定,没有失业的担忧,不过时间一长,这种稳定就会让人绝望。很多年过去,收入依旧停留在比较低的水平,即使本人有“教书育人”、“套利贸天下”的成就感,他的家人也会怨气满满。潘得胜的妻子本来就埋怨丈夫死脑筋、不会挣钱,对他颇有微词。
其实老师挣钱的门路多了去。只要像某些同行那样,白天上课时“藏”一点知识,留作吸引学生参加课后补习班的诱饵。如今的家长都不肯让孩子吃亏,哪怕家里过着最艰苦的生活,在这场学业PK中花钱也不带眨一点眼睛。潘德胜生性耿直,只想把所有知识都告诉学生,不屑于这种有违师德和做人底线的行为。即便有家长找到他,愿意出高价进行一对一补习,他也一概拒绝。
每当妻子提起这事,潘得胜都会拿“上级抓得紧、发现会被开除”作为搪塞。靠学校那点死工资,一家人的生活过得非常拮据。面对“噌、噌、噌”往上涨的房价,要想改善简陋的居住条件,更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我不想了解潘得胜家以及这间房子后续的处理情况,而是关心那个潘姓男子的死因。王胖子得瑟地笑了笑:“天底下还有我打听不到的消息吗?都告诉你,他是自杀的,服用的毒药叫什么?好像是个化学品,外国名称我还真记不住。”
单身男人、自杀——两个能煽动人深入了解的词汇,引得我继续追问。
“这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调查清楚。这家伙平日里就神神秘秘,大家伙都不了解他的底细。就是侦察经验丰富的刑警,搞清楚自杀的动机也需要时间。自杀嘛,无非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生不如死,否则谁会走这条绝路。哎,可怜了这幢房子,白白成了凶宅。”
一条生命逝去,除了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这个潘姓男子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任何痕迹和价值。我猜想这个潘得胜,一定埋怨堂弟的选择。您想去哪里死不是死?为什么一定要死在家里?既然已经铁了心要死,不如去郊外、荒野、海边,那里风景秀美、空气清新,可以安放你这颗被世间痛苦不断折磨的心灵。何必赖在逼仄的房间里,用你的死让这套房子的价值跟着一起殉葬?
我能想象出潘得胜攥着手中的钥匙,已经把冰冷的钥匙捂出了温度。凭空多了一套房子,总该让它“生”一点钱,哪怕它是别人避之不及的凶宅。
3
这天下班时,新上任的总监要求明天一早必须看到富有创意的策划案。那股刺鼻的香味并未随着主人一同离开,办公室里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便开始向各自的男朋友吐槽。也难为这些正在恋爱的姑娘,工作忙到没时间和男朋友拍拖,只靠手机维系的爱情,其牢靠程度就值得怀疑。幸好在我恋爱时,我还不在这家公司上班。那时候工作悠闲,一到下午五点,关电脑、洗茶杯、整理办公桌上的杂物。假如能通过那场考试,我就不会进入这家推崇996加班文化的公司。因为始终拿不到正式编制,我忍受不了二等公民的待遇,想去外面闯出新天地。结果新天地是遇见了,呆了一阵子才发现,这不过是更可怕的炼狱。
今晚只能在办公室过夜。加班到十点多,完成策划案的前两部分,想起被疏忽的晚餐,急着下楼去全家便利店买一份便当。路过地铁车站旁的咖啡馆,忆起前几天在大雨中遇到的男生。我漫无目的地走进去,果然在里面再次遇见他。
他叫陈梓轩,一个富有文化内涵的名字。我没有过多时光与他闲聊,不然明天一早总监与我对话时就不会那么友善。离开咖啡馆的最后一幅画面,是陈梓轩打着哈欠,对面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的word文档内,陈列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对这篇刚完成的作品,陈梓轩不想多看一眼。这不是他酝酿已久的作品,不过是一篇能换得几日口粮的软文。他是一位写手,却有着普通写手所不具备的作家梦。一本有份量的作品,他为此整整构思了六年,故事框架、大纲和人物设定基本上搭建好了,却始终未曾动笔。
他对这本作品怀着一份敬畏,这是多年写作生涯的一次大考,一次彻底的梳理,绝不能随便草就。然而完成这部作品前,饭还是要吃的,烟火日子还要过下去。自从七年前辞去工作,写作就成为他全部的生活来源。
自古文人大多一生穷苦。那些享誉世界的文豪,生前“青灯古佛”,与孤寂相伴,死后作品才被人发现。然而,当事人却享受不到这些身后的荣耀。陈梓轩不过一介小写手,根本无法与那些伟大的灵魂相提并论,他自觉作品平庸,只能淹没在数千万的“码字大军”中。君不见各大网文平台上,一些写手为了千字几块钱、洋洋洒洒数百万字,忙碌一年数载,不过收获几千块“大洋”。陈梓轩比他们好不了多少,他的阵地在各种纸媒。这些年纸媒衰微,稿费一降再降,关门、休刊的也不在少数。他的收入不断递减,在这个生活成本极高的都市,这点收入维持基本生计变得愈发困难。无奈之下,他只好放下身段,去接那些以前不会正眼相看的商业软文。
商业软文,顾名思义就是为了达到商业用途撰写的宣传推广类文章。软文不需要深厚的文字功底,对于作者来说,如何在第一时间抓住目标群体的眼球,激发他们购买软文中涉及到的商品,“金主爸爸”就愿意为作者掏腰包。
软文作者将支付稿费的人称作“金主爸爸”,可见拿到的稿费肯定不菲。不过收益越高,风险越高,这句话在软文写作上同样适用。“金主爸爸”不是慈善家,他们对软文的要求几近苛刻。通常情况,一篇稿子需要反复修改很多遍,“金主爸爸”会提出各种合理的或不合理的要求。不论他如何缺乏常识,就因为他是掏腰包的主儿,作者就得无条件服从他。有时候一篇稿子改到最后,又回到最初的第一稿。
陈梓轩尝遍了软文写作的甜酸苦辣,好在这点收入,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
不过这段时间,他的心中颇不宁静,写作时非常不在状态。房东对他下达了最后通牒,限他在20天内找到下一个住处。
除了写作,陈梓轩只好匀出有限的时间,光顾路边的大小房产中介。这些中介人员对买房者笑脸相迎,因为买房者为他们带来丰厚的业绩提成。而一笔租房业务的提成,相比买房业务缩水一大半。这段时间房地产市场火爆,人们的注意力都在买房上,租房这块很少有人问津。
难怪陈梓轩在很多家房产中介留下联系方式,除了收到某某楼盘即将开售的电话,没有他想要的租房信息。伴随着房价的飙升,租房价格也一路看涨。陈梓轩囊中羞涩,不愿意承担过高的房租,给他找到新住处又增添一层难度。
当时,陈梓轩和三个男生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平摊到每个人身上的房租还不到1000元。如此黄金地段,这样的价格堪比白菜价。后来那三个男生各自找了女朋友,又把女朋友带过来“同居”,原本还宽敞的居住条件显得有些逼仄。挤一点还不算什么,陈梓轩不能忍受的是这些人和女朋友的亲密时刻。不仅他本人尴尬,那几个哥们也显得缩手缩脚。当电灯泡的滋味不好受,陈梓轩干脆把自己赶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那里的人本来就不多,老板是一个80后的男生,一口一个“作家”,欢迎他常驻在咖啡馆写作。
就这样,咖啡馆成为他一天中最主要的落脚点。他会一直呆到咖啡馆的打烊时间,这才托着一颗被软文“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大脑回到出租房。这里,不过是他睡觉的旅馆。当然,半夜里还能听到一些“尖利性感”的叫声,权当临睡前的一点开胃小菜。黑夜是一层质地非常好的窗纱,遮住了太多狼狈和不堪。
只是现在,他即将被剥夺“廉价旅馆”的长期居住资格。陈梓轩慵懒地看了一下手机,上面的日期清晰地告诉他,离最后的“大限”只剩下一天。
这时候,他想起那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4
一周前,陈梓轩在手机上与一个陌生地址“相遇”。
陈梓轩上网查了这个地址,是某老式小区的一间民宅。自己不过一介写手,社会关系极其简单,不像那些商界大鳄处处让人“惦记”。他平日里联系最多的那些编辑,或者是“金主爸爸”。不过这些人,犯不上弄得这么神神秘秘,更不必弄一个陌生号码,给自己发一条没头没脑的短信。
即便想和自己面谈重要事宜,地点选在民宅这类嘈杂的场所就不太合适。什么事请,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公共场合交流?只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陈梓轩再三分析,觉得这是一个骗局。对方不过想把他诓到他们的大本营,随后实施下一步的行动。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同样是这个号码,一天后发来另一条短信:“你不是最近想租房子吗?为什么不回复我的消息?”
连自己的诉求都知道,一定是身边的某个熟人,会是谁呢?陈梓轩的眼前,突然出现那个瘦削的身影。十多天前,他们曾经有过一番对话。
这个人不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近期才出现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黑夜般的肃穆,眼神中散发出忧郁和哀伤,有一种令人绝望的病态美。那双黑曜石般深邃不见底的眼眸,几乎一刻不离地注视着街道上的行人,关注着那一个个步履匆匆的身影。咖啡馆旁边就是一个地铁车站,每到上下班时间人潮汹涌,人们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又通过这个节点运往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聚散离合,他坐在窗边,仿佛在观看一场人生剧。
陈梓轩完成一篇作品,发现这个人依旧茫然地凝视窗外,仿佛这出人生剧不曾有谢幕的时刻。他收起笔记本电脑,坐到这个陌生人跟前。写手有个“毛病”,总喜欢搭理这些不喜欢趋炎附势的鹤立独行者。从他们身上,可以映照出平日里很难发现的人性。
走近他,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药味,像是长期服用某种中成药的病人。他说话有些嘶哑,带着沧桑。不过此人阅历丰富,走过国内外不少地方。从他的谈吐中,能清晰体会到山凤之险、水流之急、草木之葱郁、微风之轻柔、云朵之飘逸……大自然的一切美景,都在他的嘴里变成一首首美丽的诗歌。
当陈梓轩想走进他的世界,却被硬生生挡开了:“不必问我姓甚名谁,我的名字并不重要,不过是一个符号。至于我的个人情况,也终将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值一提。遇见就是一种缘分,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梓轩当然想听他说下去。
“你的眉宇之间有几分忧色,说出来,或许我可以为你解忧。”几句非常平淡的话,却透露出此人的睿智:他居然看出自己为租房产生的忧愁。不必瞒着他,或许他就是上天派来的拯救者。
他很自信地听完陈梓轩的讲述,沉吟了一会儿说:“让我考虑几天,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会不会是他?
陈梓轩回拨了那个号码,语音提示一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就怪了,既然急着想找到自己,为什么又玩起“躲猫猫”的把戏?只有一种可能:他遇到了麻烦,遭遇了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