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可以将物哀(もののあわれ)和“aura”二者连接起来?
沼野:刚才龟山先生谈到,有的人无法从身边的事物那里感受到情感的共振,而这是很可怕的。同时龟山先生还多次提到,物哀(もののあわれ)是一个可以表现日本人特有的情感的代表性词语,但是呢,物哀(もののあわれ)也真的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围绕物哀(もののあわれ),经常会有人站在爱国主义的立场上,说这个词语表现了日本这个民族的优秀之处、它所表达的是一种世界上最高级的情感、日本民族的这种情感是没法翻译成其他国家的语言的,等等。在这些人的想法中,物哀(もののあわれ)是日本人特有的情感,难以翻译。话虽是这么说,但它的含义我们还是可以用理性去思考的。
在日本,物哀(もののあわれ)是理解《源氏物语》的一个重要概念,经本居宣长[21]的强调而普及开来,那么这里的“もの(物)”指的是什么呢?它其实指的是,在心之外的世界里存在的一切“事物”。
古人所谓的“物”,如“もののけ”“ものに憑かれる”[22]等词语中的“もの(物)”一样,其含义是存在于人力所不能及的灵异世界的某种力量。他们认为,在外部世界事物的背后,隐含着一种人力所不能及的、非常怪异,或者说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么,“あはれ(哀)”是什么意思呢?它指的是与上面这种人力所不能及的怪异的力量接触时一个人内在的变化。因此,当外部的“东西”与一个人的内在产生了某种连接时达成的和谐平衡的状态,并且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个过程的发生,这叫作物哀(もののあわれ)。这样想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思考的内容,与物哀(もののあわれ)的意思或许是相当接近的。
龟山:有时,人是感受不到“aura”的。听众朋友中可能也会有人觉得“我怎么没感觉到呢”,有一种看法是,年纪越大,越难以感受到。日语中有一个说法是“焼きが回る”[23],经常用来揶揄一个人随着年龄渐大遇到一点点小事都会流眼泪,那么“焼きが回る”与感受物哀(もののあわれ)的能力是一回事吗,那绝对不是的。在日文版《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1》一书中沼野先生提到的物哀(もののあわれ),是一种更为动态的、主观与客观相遇的过程。
“焼きが回る”这个词所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并没有与客观外在之物产生真正的内在连接的状态。年龄渐老后泪点变得很低,这是一种感伤,所流的眼泪是一种感伤之泪。泪水中包含的是对自身处境的怜悯。我觉得必须要对这两种状态加以区分。
沼野:通过《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1》一书,我始终想要达成这样一件事情,就是说,我自己是研究俄罗斯文学的,但我觉得,不要只是一味地进行实证比较的研究,也不要只是追寻不同文学间互相影响的关系,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是超越了时代和国境的,它们在最本质的地方密切相关,彼此呼应,我应该做的是去发现这样一些东西。阅读世界文学作品的有趣之处,就在于这样一些让人吃惊的意外的发现。而我们刚才的谈话,正是这样一种发现的绝好的例子。物哀(もののあわれ)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考有相通之处——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发现呀。日本十世纪、十一世纪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与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小说家的思路居然有相通之处,这怎么可能不有趣呢。
《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1》中,在谈到诗歌的时候我说过这样一件事。即,编纂了《古今和歌集》的纪贯之在其《假名序》中谈到了在原业平,[24]说他“心有余而词不足”,意思是业平是一个很好的和歌诗人,但与他内心源源不断的才情相比,他的语言使用能力则略显不足。诗的内容是有了,但没有掌握如何使用词汇,也就是他没有掌握写诗时所需要的形式上的方法,两者不相匹配。纪贯之所指出的,就是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不匹配的问题。
与此相对,在西方也有这样一件逸闻,十九世纪末的画家德加想要写诗,于是他就去请教诗人马拉美。[25]马拉美说:“亲爱的德加,诗这种东西不是靠思想写出来的,而是靠词语写出来的哦。”马拉美的意思是,听起来你想写的内容有很多,但用来表达的语言不够啊。这与纪贯之评论在原业平的话本质上是一样的。
在《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1》一书中我想表达的是,如果只是专门从事俄罗斯文学的研究工作,这些事情可能都没什么所谓的,但是呢,若一个人扩大他阅读的范围,就会发现,哇,还有这么多有趣的地方啊。对那些重视专业性学术研究的人来说,该书里的内容看起来有些挑衅的意思,或者说,都是一些难以在学术领域展开讨论的、被无视的一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