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乡愁(nostalgia)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沼野:关于乡愁(nostalgia)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不过今天对谈的题目里出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所以接下来我想就陀思妥耶夫斯基谈一谈乡愁(nostalgia)。我想先请教一下龟山先生,刚才你所提到的有关乡愁(nostalgia)的含义,如果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会有怎样的发现呢?
龟山:这就跟《群魔》的翻译有关了。前段时间,我有机会与俄罗斯的一位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学者进行了对谈。这一对谈收录在一本书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带来的冲击》,收录在光文社新书,2012年出版),我为之写了后记,题目就是《寻找aura》。“aura”的意思,跟我们刚才的谈话中提到的日语词“物哀[17]”相近,本雅明是这样说的,比如有一个“东西”存在,当这个东西受到了某种灵性的作用时,“aura”就会出现,就像一个“光轮”一样,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气场”。本雅明说,当看到一个“物品”时,如果你只能看到它的实体,当看到一个人时,如果你只能看到他的肉身,这就是没有“aura”的状态,是最糟糕的。也就是说,当你看到一个人时,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某种精神性的类似于“气场”的东西,并感受到某种来自这个“气场”的作用,这才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样子。而《群魔》这部小说,探讨的正是失去了“气场”的作用的那样一群人的故事。用日语说,就是丧失了“物哀”的人。这样的一群人发起了革命。在这样一种思考的基础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群魔》。
因此,如何追回已经失去的“物哀”“aura”,也是《群魔》这本书隐含的一个题目。有关“aura”的丧失,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乡愁(nostalgia)”的丧失,《群魔》里在斯塔夫罗金回忆的部分对这点明确地做了表达。那些再也无法从他人那里获得灵性力量的人,——在书中,这样的人被描写为恶魔。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斯塔夫罗金遍游欧洲,最后在一个名为德累斯顿[18]的城市看到了画家克劳德·洛兰[19]以希腊时代的爱琴海为背景画的一对恋人在一起时的幸福场景,画的名字叫《阿喀斯和伽拉忒亚》。
以前我也在德累斯顿看过这幅画,那时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群魔》的主人公斯塔夫罗金呢,跟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他先是观赏了这幅画,之后虽乘错了电车但还是回到了宾馆,吃完饭午睡时他做了一个梦,德累斯顿美术馆所看到的那幅画竟然带着一种“乡愁(nostalgia)”的感觉出现在梦里,彼时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斯塔夫罗金失去的,是一种看到某个“もの(物)”后能从中感受到“あわれ(情感的共振)”的能力。这是一种病啊。这种病,在现代精神医学中也是有命名的。抓住人的鼻子把对方拖倒,靠近对方的耳朵装作是跟他耳语却突然一口咬上去,等等,如果能够感受到对方同样作为一个人散发出的信息、气场,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的,而斯塔夫罗金呢,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说,他简直是“张牙舞爪”,毫无顾忌地胡作非为。在失去了自己的灵性的状态下,斯塔夫罗金遍游欧洲,希望自己可以终获拯救。最后,在漫长的旅行结束时,他遇见了那幅他称之为“黄金时代”的画,并在梦中梦到了它,那时他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就这样,斯塔夫罗金在梦中看到了已然逝去的黄金时代的乐园、自己永远都无法再回归的故乡,我觉得,这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乡愁(nostalgia)”的原型。
刚才也提到了,我自己在大学三年级到四年级的时候读到了《群魔》,那时就想去看一下描绘了希腊黄金时代风景的《阿喀斯和伽拉忒亚》,后来真的去看了,但实际上我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有。对照自己的这个亲身经历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来对“乡愁(nostalgia)”进行思考时,我就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即,包括我自己在内,几乎所有的现代人都失去了那种生而为人很重要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可以带我们感受到某种灵性,透过具体的“もの(物)”去看到永恒。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不可忽略的问题。
沼野:这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
有关“黄金时代”的描写,不仅在《群魔》中出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少年》中借韦尔西洛夫之口提过,在他的短篇小说《荒唐人的梦》中也曾出现过。
这幅画所描绘的是三千年前的爱琴海,简而言之,其主题是回归。在《荒唐人的梦》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个时代做了如下说明——那时候人们的心灵都纯洁无瑕,还不知现代科学为何物,也没有遭受“近代的自我”这种病的荼毒,有着非常纯粹纯真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有一种想要回归那个时代的愿望。对此,可以说它表达的是对某个纯真时代的“乡愁(nos-talgia)”,再扩展一下的话,也可以说它是一种对乌托邦的追求。
“黄金时代”所表达的,是一种希望回到过去的对乌托邦的追求,但俄罗斯还有与此不同的另外一种意识形态,它引发了俄国十月革命,而这种意识形态是指向未来的。从斯大林时代开始,众多的政治活动家们为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社会的实现做了很多的努力,但这种指向未来的乌托邦理想最终还是失败了。而且是以一种非常悲惨的形式。
但是,俄罗斯人有关乌托邦的想象力,在二十世纪初期,指向过去的和指向未来的这两种乌托邦同时存在并互相竞争对抗,并且,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时代开始就已经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批判的革命家,我觉得他指的是那些忘却了过去一心只想追求未来的乌托邦的人们。
龟山:是的。乌托邦的俄语是 “Утопия”[20],意思是 “现在的这个世界上所不存在的地方”。无论是指向过去还是指向未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们对于“现在这个世界上所不存在的地方”都怀有一种强烈的憧憬,这是俄罗斯人内心所共有的一种情怀。这样想你就会意识到,对俄罗斯人来说,“乡愁(nostalgia)”这种情感的产生,或许与他们信奉世界末日预言、信奉《圣经》启示录的预言这一内在心性有很大的关系。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初是向往社会主义的,在他25岁到30岁之间的那段时光,他整个的身心都为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所深深吸引。但他所拥护的社会主义是一种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东西,完全不是所谓的唯物论。他心中的社会主义,是能够为来自世界的影响,或者说共产主义、原始的共产主义提供保障的。有人说在《群魔》中他预言了二十世纪“斯大林时期”的到来,其实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灵性共同体与自己的社会主义理想是同一种东西。他一直都不曾有那种冷峻的目光,并不曾像后来的社会主义者一样,可以将世界单纯地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质本身”来看待。因此,1861年农奴解放令颁布,之后不久发生了亚历山大二世暗杀未遂事件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内心极为震惊,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这个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不仅有对未来的追求和期待,同时也有对逝去的黄金时代的憧憬。在对未来的追求这一点上,他预感自己心中所想的社会主义可能会实现,另一方面,在对过去的怀旧这一点上,他希望可以与那种从基督教的各种画像和圣像中体验到的永恒融合。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