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荣辱（二十一）

叶知秋和唐梦云之间有过默契，下班之后都不会再通电话或是发信息。谁都没有主动说过，也未曾商量，但俩人都心照不宣。

今天这么晚了唐梦云仍打电话过来，一定是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叶知秋回电话过去，果然，唐梦云在电话里说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今天省纪委找她去谈话，询问了很多问题。

叶知秋的酒顿时醒了，问道：“哪方面的事情？”

唐梦云回答：“主要了解魅力集团房地产项目开发的事情。因为江丽丽是景江市人，又从景江到南岭做生意，与两地的政界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他们要了解一些情况，还涉及南岭市委书记崔鸿鹄。从下午3点谈到现在，我刚刚从省纪委的办公楼出来，现在在自己车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微微颤抖，显得紧张不安。

叶知秋了解唐梦云，她是一个见过场面的人，处理事情颇为周全，不知道省纪委的人问了些什么，让她的声音有种压抑不住的惊恐。

电话里不方便谈得太多，叶知秋问了一句：“事情与你有关吗？”

唐梦云说：“没有。”

叶知秋的心放了下来。省纪委找唐梦云谈话，调查了解魅力集团和崔鸿鹄的情况，释放出一个信号，就是有人已经向省纪委举报。不管这些问题存不存在，属不属实，对崔鸿鹄来说都是摊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叶知秋猛然想起，晚饭后陪同孔坤之一起散步时，孔坤之与崔鸿鹄之间那段打太极拳般的对话，显然孔坤之已经知道省纪委在开展调查，那些对话既是提醒更是告诫。

电话那头，唐梦云犹豫着说：“他们要求我对谈话内容保密，我不知道该不该向陈大年书记报告。”

叶知秋果断地说：“既然纪委有这种要求，你就按要求做，不能糊涂！”这话说得义正词严，却也是叶知秋的内心的第一反应，他不愿意梦云牵扯到这些事情上去，不违反省纪委的要求就是对她自己最好的保护。

担心梦云的电话被监听，叶知秋说：“唐主任，我明天就会回来，到时再说吧。”

唐梦云可能从叶知秋语气中意识到什么，不再多说，挂了电话。

叶知秋酒意全无，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省纪委调查什么事情？调查市委主要领导，肯定已经向孔坤之报告并获得批准，崔鸿鹄会不会有事？唐梦云会不会牵扯进去？他本想打易天水的电话，念头一冒出来，就被自己迅速扼灭了，现在找任何人都没有必要，不但连累别人，而且自己还可能惹上说不清的干系。

踱步解决不了问题，叶知秋就倒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觉再说。他辗转反侧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吃过早饭，孔坤之一行人准备返回省城。按照惯例，当地的党政主要领导要送到市界。孔坤之大手一挥说：“都不要送了，搞那么多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干什么！”

崔鸿鹄坚持说：“今年孔书记还是第一次来，我们不送到边界，也要送出城，就送到高速路口吧。”

车队很快就到了高速路口。崔鸿鹄、石宏春等人下车向孔书记一行招手送别，高振宇跟在送行的人员中。叶知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省纪委正在调查崔鸿鹄，拿出手机想发条短信，想了想，觉得不妥，便打消了念头。

车队驶上高速公路，一路畅行。离开南岭市一个多小时，叶知秋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他一看，是省政府总值班室的电话。接通电话，竟然是秦明打来的，秦明语气匆忙地说：“请孔书记接电话。”

叶知秋从后排走到前排，将手机递给孔坤之，低声说：“秦省长请您接个电话。”

孔坤之接过电话，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您好，牧南省长。”叶知秋明白，是省长曾牧南要秦明拨通电话后，亲自与孔坤之通话。

孔坤之刚开始还一脸轻松，听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慢慢凝重起来，嘴里连声应道：“好的，就这样。我坚决执行省委、省政府的决定。”这个电话打了十多分钟。省长亲自打电话过来，一车的厅局长都意识到通话内容不寻常，凝神屏气，车厢里安静得吓人。

孔坤之结束通话后，叫司机靠边停下，对叶知秋说：“小叶，你联系前面的警卫车，送我们返回南岭。各位厅局长你们继续返回省城。”

孔坤之不说什么事情，大家都不好问，一肚子的疑惑，看着孔坤之带着叶知秋上了警卫车。

警卫车从最近的一个路口下了高速，又从高速口掉头返回，向南岭市疾驰。叶知秋坐在副驾驶位置。孔坤之面无表情，一声不吭，车内的气氛异常压抑。

大约过了一刻钟，孔坤之说：“小叶，你打个电话给南岭市，告诉他们，我们直接去火车站。”孔坤之说得很模糊，他只说给南岭市打电话，却没说明白给南岭市哪个人打电话。叶知秋迅速想了一下，直接拨通崔鸿鹄的电话，崔鸿鹄的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叶知秋又迅速改拨石宏春的电话，石宏春接通电话，叶知秋说：“孔书记返回来了，下高速后直接去火车站。”

石宏春应了一声：“好的，我在高速口等。”就挂了电话。

叶知秋在心里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紧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孔坤之神情严峻，似乎在紧张地思考着什么。司机意识到事态非同一般，把车飙得飞快。

车子又开回了南岭市。下了高速路口，只见石宏春一个人和司机等在那儿，孔坤之把车窗摇下来，对石宏春说：“我们直接去火车站。”

石宏春的车子在前面带路，径直往市火车站驶去。

这时，孔坤之才说：“南岭市有人闹事把铁路给堵了，还有人扬言要卧轨自杀！”

叶知秋心里一惊，南岭市火车站位于省里通往北京的一条大动脉上，也是南岭市通往外省的唯一铁路，把这里的铁路堵了，会影响到整个大动脉的畅通。上级有明确要求，发生堵铁路的事件，必须立即上报。这可是惊动上层的大事，难怪曾牧南省长会亲自打电话过问。

孔坤之下了车，石宏春直接把他带到了火车站的视频监控中心。监控中心里聚了满满一屋人，都是南岭市的领导和各部门负责人。崔鸿鹄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见了孔坤之，急忙上前报告说：“孔书记，现在铁轨上还有两百多名群众，干部正在劝阻、疏导。如果还不行的话，只能调派警力，强行疏散。”

孔坤之看着电子大屏幕，只见站台、铁轨上闹哄哄地聚集了大批民众，估计有七八百人。这些人大声叫嚷着，还有一两百人冲到了铁轨旁，已经有人躺卧在铁轨上。随着监控摄像头拉近，叶知秋注意到闹事的人拉了几条横幅，上面写着“还我血汗钱、血债血来还”“明抢暗夺集资款，伤天害理法不容”等标语。

看着这乱糟糟的情景，孔坤之铁青着脸说：“谁清楚情况，说一下！”

崔鸿鹄脸上有些难堪，说：“常务副市长李新明同志对情况比较清楚。新明，你汇报一下。”

李新明满头是汗，却并不慌乱，介绍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魅力集团的天福地产公司开发“晶鑫世家”楼盘之初，向社会上募集了部分资金，给出的月息是五分。刚开始集资户都能按时拿到红利，皆大欢喜。但最近三个月，天福地产公司没有按时发放利息，很快又传出政府要整顿、清理民间非法集资，弄得人心惶惶。近段时间总有集资户到天福地产公司要求领取本金。今天上午，一个老太太到天福地产公司吵着要领取本金，不但没有领到，还被保安打了一顿。老太太挨打的事，立刻在城区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许多集资户都担心自己的本钱拿不回来，陆续聚集了上百人围堵在天福地产公司门口。公司没有人出面解释，结果聚集的人越来越多，110出警非但没解决集访，连警车都被掀翻了。马上就有人散布公安民警打人的谣言，结果群众越聚越多，情绪越来越激动。不知道谁提议，要搞就把事情搞大，聚集的人群一下子冲到火车站，把铁路给堵了。

李新明说得言简意赅、条理清晰，下意识地搓着两只手。孔坤之问：“闹事的群众有多少是集资户？”

李新明回答：“大多数是，还有部分社会闲散人员跟着起哄。”

石宏春插话说：“不仅仅是天福地产一家的集资户，还有很多其他公司的集资户。”

崔鸿鹄说：“孔书记，我们的处置预案是先派部分干部到群众中去做解释、劝说工作，现在聚集的人员里有近百人是我们的干部。如果再等十分钟仍解释不通，只能采取强制措施，先把人群驱散，尽快恢复铁路交通。”

孔坤之神色凝重地说：“一定要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和激化。从目前情况看，人群根本无法劝散。要用广播喊话，引导群众用合理合法的方式表达诉求。同时，对那些借机捣乱、滋事闹事的挑头人物，公安机关要摄好影像，固定下步打击处理的证据。现在首要任务是迅速恢复铁路正常秩序。”

这时，南岭市公安局强健局长上前报告：“各位领导，市公安局特警支队、防暴支队已经集结完毕，等候命令。”

孔坤之问：“你们一共安排了多少警力？”

强健身材魁梧，声音洪亮，答道：“两个支队共有80人，另外市局安排了100名干警集结待命，还从周边三个县公安局抽调300名干警往这里赶。”

李新明有些担心，说：“这个时候上警力，会不会进一步激发事态？如果造成冲突，局面会更加失控。”

崔鸿鹄说：“不上警力，这样拖下去更不是办法。铁路已经堵了一个多小时了，不能再拖下去。孔书记，请您拍板！”

监控中心顿时安静下来，像风暴来临前的寂静。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一个稍有不慎的决定，都会引发一场更大的聚集和骚乱，酿成更大的群体性事件。

不吸烟的孔坤之此时点了一支烟，缓缓吸了一口，语气平和却坚定地说：“上警力！速度要快，首先把那些躺卧在铁轨上的人带离。只有把这些人带离，其余的人才有可能驱散。一定要注意，干警绝对不能直接与群众冲突，要坚决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强局长领命而去。孔坤之突然说：“我要去现场看看。”他这么一说，一屋的人都惊住了。

崔鸿鹄连忙说：“您在这里坐镇指挥，我和宏春去现场调度。”

其实，在监控中心就可以把现场看得一清二楚。孔坤之表情镇定，内心却万分焦急。站台上形势紧急，如果处置不当，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他是省委常委、纪委书记，而受省委省政府的委托，现在是处理这次群体性事件的最高指挥者、决断者，一旦现场出现矛盾激化，引发更大的骚乱，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此时此刻，更加考验他的政治智慧与责任担当。孔坤之想到一线去指挥，曾牧南叮嘱他的话清晰在耳：“坤之同志，这次群体性事件非同一般，你既要慎之又慎，又要当机立断，积极妥善处理好此事。这是省委、省政府的要求，也是我的拜托。”

叶知秋知道，南岭市委、市政府领导不愿意让孔坤之去现场。省纪委书记出现在维稳第一线，不言而喻，说明事情严重到了何等地步！如果一旦出现极端事件，谁负得起这个责任？然而，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比叶知秋出面劝阻更为合适。

叶知秋低声对孔坤之说：“孔书记，您还是在这里坐镇指挥。我在信访部门工作过。让我陪同崔书记、石市长去现场，这样下步工作也留有余地。您看可以吗？”

叶知秋的话简单，却十分在理。孔坤之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权衡着，最终说：“好吧，你去！”他又对崔鸿鹄和石宏春叮嘱道：“鸿鹄同志、宏春同志，你们去一线做工作，无论如何都不能激化矛盾，要掌握处置的主动权，决不能让事态扩大。”

叶知秋在接访处接待过许多上访群众，参与处置过很多重特大群体上访，算得上经验丰富。然而，到了现场，他才知道事态的严峻。现场人声鼎沸、群情激昂，宛如一场狂热的聚会。任何人都可以登到站台的高处，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叶知秋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穿越到了“文革”时期，只要有人登上站台的高处，振臂一呼，都能赢来阵阵掌声。谁的话越煽动、越偏激，越能赢得热烈掌声。人们很容易被这种狂热环境和氛围所感染，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任何道理和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叶知秋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在大声煽动：“我们每一分每一厘都是血汗钱，原来政府鼓励民间融资，现在突然宣布这是非法集资，要打击处理，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鸭舌帽”的话，引来了一片附和声。人群爆发出一阵阵呐喊：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生存！”

——“还我血汗钱！”

叶知秋注意到，调集的警力正在悄悄集结，慢慢逼近铁轨。躺卧在铁轨上的人显然没有注意到一支队伍正悄然向他们逼近。很多人还在大声地喧哗着，发泄对政府的不满。

崔鸿鹄、石宏春站在站台拐角处，示意强局长准备强攻。

强健一声令下，集结的近百名着便装的公安民警如猛虎般冲上前去，直扑那些卧轨的闹事者。人群一下子被公安民警分隔开，如潮水般地四处奔跑。就当叶知秋以为控制了局势的时候，那些卧轨的人群开始反抗。他们聚集在起来，有组织地投掷石头。石头显然是早就囤积好的，许多人疯狂地向警察投掷着石头，石头如雨点般打在警察的防暴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强健的火气在霎时间爆发，他提着一个便携小喇叭，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吼道：“防暴支队列第一排，对投掷石头、躺在火车铁轨上的人员强制带离。”

就在这时，火车站的高音喇叭开始广播。喇叭里响起男播音员沉稳而浑厚的声音：“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好。任何冲击、拦截、阻碍铁路运输的行为都是违法行为，对此造成的一切损失都要依法追究责任。所以，请大家主动离开铁轨，恢复铁路畅通。对你们的合法诉求，我们会尽量解决。现在，请大家主动离开铁轨，离开火车站。十分钟之后，公安民警会组织清场。请大家配合！”

广播喊话的同时，强健指挥全副武装的防暴民警排成一字形，一步一步地向铁轨中心逼近。

石头掷来的密度越来越频。可以听到石头打在盾牌上清脆的声音和打在警察身上沉闷的响声。

防暴警察方阵逼近后，身强力壮的特警队员两人一组，对躺卧在铁轨上的人员强制带离。躺卧的人一开始都下意识地反抗，但身材高大的特警连拉带拽，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带走了。为头的“鸭舌帽”还想丢石头，被特警一警棍打了个踉跄，其他的人便不敢动了，骂骂咧咧地离开铁轨。

警察方阵开始清场，把人群往车站外赶。人群慢慢散开后，强健在站台两旁部署了两排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防止人群再次向铁轨上聚集。

人群里有人煽动：“人民警察打人民！”“我们到市委、市政府请愿去！”人群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口号，向市委、市政府涌去。

孔坤之等人在指挥中心对现场处置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看到队伍朝市委、市政府方向涌去，孔坤之立即拨通崔鸿鹄的电话，说：“你和宏春同志迅速赶到市委、市政府信访接待室，在那里接待上访群众。要求游行队伍派出代表，双方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另外，市公安局要安排警力，加强戒备，严防这些人冲击市委、市政府。绝对不允许出现打、砸、抢行为！”

叶知秋见火车站的局面已经控制，叮嘱强局长加强警戒，防止闹事者再次回来冲击车站。然后，随同崔鸿鹄、石宏春赶往市委、市政府。

南岭市委、市政府在一起办公，市委在北楼、市政府在南楼，大院门口设有信访接待大厅。游行队伍赶到市委、市政府门口时，离大门五米外已经拉起了一道警戒线，一百多名警察排成两排人墙守护着大门。

游行人群见无法强行进入市委、市政府大院，就不再硬闯，而是围在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席地而坐。队伍显得井然有序，第一排坐着的都是些老头儿老太太。然后，有人开始分发矿泉水、饼干等食物，显然是要打持久战。

市信访局廖局长主动向请愿人群打招呼。他拎了个小喇叭，对着人群喊：“我是市信访局局长，大家有什么愿望、请求，需要政府解决什么问题，可以派代表到信访大厅来好好讲。其他的人先回去，等消息。”

廖局长的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了：

“你算个卵！要崔鸿鹄、石宏春出来！我们要问，政府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那么多当官的集了资，把本钱、利息都弄回来了。只有我们这些老百姓吃死亏。”

“当干部的可以集资，吃高利息，老百姓集资就非法，不受法律保护，到底还有没有天理？”

……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将廖局长的声音盖了下去。廖局长满头大汗，拎着小喇叭，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叶知秋担心再这样拖下去，不利于控制事态和善后处置。他观察到，“鸭舌帽”是整个事件的领头人，总有几个彪形大汉围护在他周围，几个活跃的骨干分子有事都要向他请示。凭着在乡镇、县里、省信访局工作的经验，叶知秋知道大多数群体性事件都有组织、有预谋，要想化解，必须先做好挑头人物的工作。

叶知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达到“鸭舌帽”面前，主动递上一根烟。“鸭舌帽”大大咧咧地接过烟叼在嘴里，叶知秋帮他点上火说：“这样坐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要找领导谈判才行。”

中年男子听叶知秋不是本地口音，猛吸了口烟，警惕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叶知秋笑了笑，说：“我是宏东人，来南岭搞点投资，看看热闹。你们这么坐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能要求与市长、书记谈判，应该会有点效果。”

“鸭舌帽”想了一会儿，向几个同伙招手。叶知秋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便悄悄走开。

果然，不一会儿，人群里有人对廖局长喊道：“叫崔鸿鹄、石宏春出来对话。和你说有卵用！”

顿时，人群里爆发出“崔鸿鹄出来！崔鸿鹄出来！”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廖局长一时手足无措。叶知秋对一个信访局的干部低声耳语了几句，干部便走到廖局长身旁传话。廖局长等口号声渐弱，拿起喇叭大声说：“大家要见崔书记、石市长，我可以联系他们。但是，你们只能派五名代表，人多嘴杂，想说的话没办法说，你们答应派代表，我就联系书记、市长。”

人群见廖局长说得在理，渐渐安静下来。几个骨干围聚到“鸭舌帽”身旁商量，最后“鸭舌帽”提出：“五名代表太少，至少要十名代表。”

指挥中心通过电子监控摄像头对市委、市政府门前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崔鸿鹄、石宏春一直在信访接待室，等候与代表对话。孔坤之指示：“鸿鹄同志暂时回避一下，让宏春同志出面与上访群众代表对话。市委书记留在后面，有个缓冲的余地。”

崔鸿鹄本人却坚持要与群众对话，石宏春见此情景，劝道：“崔书记，我先出面接访，看群众提什么条件。不要书记、市长都在一线，到时谈僵了，连个斡旋的人都没有。”

崔鸿鹄考虑了一会儿，觉得有理，便对石宏春说：“我暂缓出面也好，你见机行事，我授权给你，必要时可以代表市委、市政府表态。”

在门口堵着群众的廖局长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拿起手机拨通号码，煞有其事地请示了一番，然后对“鸭舌帽”说：“请示了领导，同意你们派10个代表，但人群要解散，回去等消息。”

“鸭舌帽”手一挥，打断廖局长的话，说：“解散是不可能的，大家要坐在这里等消息。我们派人进去，谈判期间，保证不吵不闹。”

廖局长只能让步，要“鸭舌帽”选好代表，一起去信访大厅。

二十分钟后，廖局长带着“鸭舌帽”等十个代表进了信访大厅。“鸭舌帽”一看只有石宏春在，就不满地大声吆喝：“不是说崔鸿鹄见我们吗？他躲到哪里去了？你们到底有没有诚意？”其他代表跟着起哄。

石宏春强压住怒火，说：“崔书记在外地出差，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先谈。”

“鸭舌帽”气焰嚣张，咄咄逼人地提出了一长串问题：

——“凭什么说民间借贷是非法集资？”

——“南岭市搞民间集资是路人皆知的事情，要取缔早就应该取缔了，为什么到现在来取缔？是不是政府想要逃避责任？”

——“很多干部提前把利息和本金都抽回去了，现在开始清理非法集资，这不明摆着把老百姓当炮灰吗？”

——“市委、市政府怎么处理这些公开放贷、吸收存款的公司？怎么保障参与集资的老百姓的利益？”

……

这些问题如连珠炮般射向石宏春，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味道。石宏春知道此时不能激化矛盾，努力让语气平和，回答说：“正常的民间集资、民间借贷，只要在政策和法律的范围内，是受保护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人、任何公司可以为所欲为，通过高额非法集资获取暴利，侵害老百姓的血汗钱，干扰国家正常的金融秩序。我们要打击的是非法集资行为。这些非法集资、侵害群众利益的公司所作所为已经触犯法律，将受到法律的严惩。政府和有关部门依法对这些公司进行资产清理，目的是尽力挽回大家的损失。发展一个地方的经济，政府有责任；维护一个地方的社会和谐稳定，政府更有责任。我从来没有说过政府没有责任，大家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清理整治非法集资，正是为了保护大家的资金安全和减少大家的经济损失。”

石宏春说话时，不断有人插话。他话音刚落，就有代表大声质问：“为什么要公司停止经营？魅力集团资产那么多，这点本金和利息完全可以退还。还有隆胜、彩星公司都说是政府下了命令不许还本付息，要我们来找政府。我们的本钱和利息在哪里？我们现在没钱吃饭，怎么办？”

石宏春从容回答：“请大家冷静地想一想，这些公司要是有能力，还会出现目前这种场面吗？他们在用谎言欺骗你们，今天拆东墙，明天补西墙，骗你们的钱填堵窟窿。如果政府不责令他们停止非法集资行为，只会让更多的人上当受骗。这些公司的资金链一旦断裂，所有的钱都会付之东流。大家的血汗钱，政府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全力追回来，最大限度地保护集资户的合法权益。至于生活确实困难、上当受骗的集资户，可以到社区、村申请低保和救助。”

“鸭舌帽”气焰嚣张地问道：“既然市政府的工作组进驻了这些公司，为什么隆胜公司还贴出那个方案，说只偿还5%的本金？我们坚决不会同意这个方案。市政府工作组搞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回答，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们要求了解真相，到底是你们无能还是在搞鬼？”

石宏春显然被这样带挑衅的质问激怒了，大声地说：“谁说只偿还5%的本金？那只是隆胜公司粘贴的一个告示，刚贴出来不久，工作组就把它撕了。明确告诉大家这个告示没经过政府同意，没有法律效力。目前，对这些公司的资产清理、核算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每天都有新的进展，我们争取在法律规定的三个月期限内完成资产清理。请大家理解和支持，先到社区、村做好登记。我们不可能保证大家的钱百分之百能回来，但是南岭市委、市政府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将大家的损失减少到最小！”

说到这里，石宏春的语气激动起来，说：“大家可以先回去，给政府一段时间，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我石宏春这个市长就不当了，向南岭市的父老乡亲们辞职！”

石宏春正气凛然的回答，让会议室一片寂然。前来谈判的代表被他的诚恳和气势震住了。有的代表点头表示同意，有的代表交头接耳商量是不是暂时不要闹僵了。“鸭舌帽”见一些代表已经有退场的意思，便换了话题，大声质问：“为什么有些当官的连本带息都搞回来了？官员参与集资该如何处理？官商勾结政府管不管？处理不处理？”

这几句话，如同火上浇油，把代表们刚刚平息下去的怨气与愤怒再次点燃。

——“当官的都捞足了，不会管老百姓的死活！”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公司都是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欺上瞒下！”

——“他妈的，干部吃肉喝汤，我们老百姓钱都打了水漂，屁都没有看到！”

……

石宏春站起身来说：“大家静一静。我不否认有少数官员参与非法集资，牟取利益。请大家相信，这次集中清理整治非法集资，无论官有多大，级别多高，查到谁就是谁，一查到底，一律严肃处理！如果查到我石宏春有任何问题，怎么处理都行！”

“鸭舌帽”继续煽动代表：“现在说得这么好听有什么用？政府这么搞，我们只会血本无归！”带头喊起了“还我血汗钱！”的口号。

会议室一下子炸开了锅，闹哄哄的像一锅沸腾的粥。有人提出，把事情搞大一点，政府才可能解决问题。有人说，人多力量大，叫更多的人来围堵市委、市政府，逼当官的拿出解决方案。对话无法再继续下去，场面愈来愈混乱。

闹腾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廖局长示意石宏春早点退场，低声说：“石市长，这么闹下去不是办法。这些人一时半会儿不会走，您先回去和崔书记商量对策，我在这里应付。”

看着这乱糟糟的局面，石宏春只好说：“老廖你先顶着，稳住他们，绝对不能激化矛盾。那些堵在门口的群众一时不会散，不要去刺激他们。现在孔坤之书记正在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我们再想办法。”

廖局长急中生智，掏出电话装模作样大声嚷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来，对代表们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刚才接到市公安局领导的电话，那些搞非法集资的公司老总都被控制了，请大家放心，我们会让大家少受损失。”他边说边把电话递给石宏春，“公安局的同志有事向您请示，请您接电话。”

石宏春会意说：“大家可以继续提问，廖局长会给大家答复。”他故意把杯子、公文包留在座位上，拿着电话起身离开。

代表们显然被廖局长说的消息吸引，纷纷问他控制了哪些公司的老总。有人注意到石宏春离开会议室打电话，但看到他的杯子、公文包仍在位置上，心想市长也是人，也得吃喝拉撒，被围堵这么久，上趟厕所正常。

叶知秋一直站在会议室角落里，关注着事态发展。他跟着石宏春离开会场，匆匆赶到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指挥中心灯火通明，孔坤之正在主持会议，南岭市所有在家的市级领导和市直单位一把手全部在座。见石宏春进来，孔坤之特意停了停，指着右手的空位说：“宏春请坐，辛苦了！”仅仅七个字，让石宏春全身温暖，刚才所受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孔坤之继续讲话：“南岭市大规模非法集资的问题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问题暴露出来，再捂着掖着，解决不了问题。当前首要任务是，把闹事的群众劝返回去，控制住事态，绝对不能让事态再蔓延、恶化下去。”

叶知秋注意到，孔坤之讲话时，会场显得很安静，但很多领导都在偷偷地用手机发短信、微信。坐在主席台上的个别领导手机不时有外面的电话打进来，领导的手机虽然调成静音，但电波干扰话筒的滋滋声还是泄露了秘密。

孔坤之右手用力一挥，说：“现在我代表省委省政府宣布几点意见：一是成立南岭市应急处置非法集资事件领导工作组，我任组长，下设三个小组，现场处置组由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易坚同志担任，舆情引导组由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方竹青同志担任，资金协调组由省政府副省长秦明同志担任，南岭市委书记崔鸿鹄同志任联络员。易坚、方竹青、秦明同志正从省城赶过来，一个小时后都能赶到。”

会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省纪委书记坐镇指挥，同时派出三位省级领导赶赴南岭处理非法集资事件，这在宏东省是第一次，在全国也极为罕见。

孔坤之继续说：“二是南岭市迅速组织工作队，进社区、村组做好集资群众思想工作。要组织机关、乡镇、街道、社区、村的干部，三人一组挨家挨户上门做群众工作。要把省、市处理非法集资事件的政策宣传到位，让群众了解党委、政府解决这一事件的决心。这项工作，由石宏春同志任联络员。三是加强舆论引导。组织好新闻通稿，做好舆情管控，加强正面引导。省、市外宣办、网宣办、报刊电台要全天候地发布关于处理非法集资问题的通告，及时发布处置工作进展情况，正确引导舆论。对境外、外省市来采访的新闻单位和记者，要有理有节、谨慎应对。对新闻媒体拟公开发表的稿件一律严格把关，防止利益群体利用新闻媒体、微博微信等自媒体搅浑水，干扰对非法集资问题的处置。省、市都要安排新闻发言人，适时召开新闻发布会。”

孔坤之话锋一转，掷地有声：“省委强调一点，南岭市各级党委政府、各个职能部门思想要高度统一、步调要保持一致，绝不允许搞小动作。自己参与或有亲朋好友参与非法集资的同志，要主动向组织交代情况，说明问题。凡是主动说清楚的，可以从轻或不予追责；隐瞒实情、拒不交代的，一旦查出来，严惩不贷！”

孔坤之说完，崔鸿鹄立即开始部署行动。

崔鸿鹄分析了形势，说：“目前在市委、市政府门口聚集的群众有一千多人，我们安排了几十个同志分散在上访队伍里，一方面收集信息情报，一方面做解释劝阻工作。各个单位回去要迅速传达省委、市委的要求，凡是干部亲属参与上访的，干部本人去做工作，什么时候工作做通了，什么时候再上班；涉及单位有干部职工参与上访闹事的，单位一把手要亲自做工作，不做通工作，一把手就地免职。对围堵在市委、市政府门口的群众，干部劝不走，单位领导去劝，单位领导劝不走，分管的市级领导去！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任何事情只要认真，没有办不好的！”

崔鸿鹄说得斩钉截铁，会议室却一片默然，气氛显得别扭，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有些参加会议的人面容严肃，正襟危坐，心里却在打着小算盘。

孔坤之宣布散会，要求“四大家”一把手留下来。空旷的会议室显得格外安静。孔坤之手里拿着一支烟，却不点燃，放在鼻子下闻来闻去，缓缓地说：“南岭市非法集资的事情，我早已有耳闻，没想到事情闹到这一步，捅出个天大的娄子！同志们，如果事态再继续恶化，处理不好，市委无法向省委交代呀！”

众人一时无语。孔坤之又说：“省委成立了处置工作组，大家要全力配合。对干部中的杂音、议论，甚至非议，我们要正确引导，赢得广大干部群众的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干部在这个时候要经受得住考验，要敢于担当、敢于负责。‘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啊！目前要做好两件事，一是把群众劝返回去，不允许再出现大规模的聚集；二是要把干部参与集资的情况摸排清楚。只有底数清了，才能科学决断，处理起来才有效果。同志们，很多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往往是有干部躲在幕后指使、操纵，甚至不排除有个别领导干部！在大是大非面前，同志们一定要保持高度的政治清醒，从大局考虑问题，坚决落实省委的指示！”

市人大袁主任、市政协马主席都表示坚决拥护省委、市委的决定。孔坤之说：“你们分头去做工作吧，要充分发挥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作用，一起帮助做工作。我和鸿鹄、宏春同志在这里等一下省里来的同志。”

袁主任、马主席走后，孔坤之表情更为严峻，对崔鸿鹄、石宏春说道：“人大、政协都表了态，思想统一起来就好。你俩赶紧组织调集精干力量，务必抓紧平息事态。南岭市委、市政府要深刻反思，向省委、省政府做出深刻检讨！”

崔鸿鹄抢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要负主要责任。市委、市政府在发展经济上操之过急，对民间非法集资问题认识上存在偏差，处理时没有周密研究和认真部署，导致出现群众大规模聚集。”

石宏春想说什么，却被孔坤之打断了：“现在还不是反省和追责的时候，先想办法平息事态，把火灭了再说。目前外面的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你们心里有没有数？处置预案的每个环节都要责任到人。要叮嘱公安部门准确掌握情报信息，防止为首闹事者酝酿更大的事端。”

孔坤之在会议室踱了几步，沉思了一会儿，对叶知秋说：“知秋，你上街实地看看，了解最新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崔鸿鹄说：“让我的秘书小高陪叶处长吧。小高对当地情况熟悉，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