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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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间世

【导读】

《人间世》是《庄子》阐述的是有关为人处世之道,集中地阐述庄子“处人”与“自处”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孔子教导颜回用“先存诸己,后存诸人”的方法跟暴君相处,孔子教导叶公子高用“传其常情,无传溢言”到齐国为使,蘧伯玉教导颜阖高用“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的方法跟顽徒相处,这些都是对不同行业的人加以指导。栎社树、南伯子綦的“无用之用”、支离疏的“不才之才”,楚狂接舆歌孔子“怀才不遇”,都是为人处世的典型案例。人在“人间世”,为人处世全在于顺其自然,乐天安命,否则必然导致“山木自寇,膏火自煎”的后果。

《庄子》为人处世的基本指导思想是以“无己、无功、无名”为要点的,不能只知道“有用之用”而不知道“无用之用”——支离疏的残疾,有如“塞翁失马”,其本身自然是不幸,可因为残疾,因而免去了不少人间世的劳役和灾难。“无己”则“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无功”则“传其常情,无传溢言”,“无名”则“虚以待物”、“安之若命”。“无己、无功、无名”决定了庄子的“虚无”的人生,有用、无用是相对的,在不同的环境中可以出现转化,把握好转换的机缘,享受着逍遥的人生。

第一节 先存诸己,后存诸人

【原文与简注】

颜回(孔子的弟子,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见仲尼(孔子,字仲尼。孔子与颜回的这段谈话出自假托),请行。

曰:奚(何)之(往)?

曰:将之(往)卫(卫国)。

曰:奚(何)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专断),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量(传统本作“国量”,国为衍文,故删。量:满)乎泽,若蕉(草芥),民其无如(没有归往的地方)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离开)之,乱国就(趋赴、前往)之,医门多疾。”愿以(用、根据)所闻,思其所行,则庶几(也许可以)其国有瘳(病愈)乎!

仲尼曰:

嘻!若(你)殆(恐怕、大概)往而刑(遭受刑戳)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存立,象征道德修养的建立)诸(之于)己,而后存诸(之于)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哪里有闲暇)至于暴人(施政暴虐的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丧失、毁坏)而知之所为(……的原因)出乎哉?德荡乎名,知(智)出乎争。名也者,相轧(倾轧)也;知(智)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坚实、笃厚),未达人气(民情、民心);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如果)强以仁义绳墨(规矩、规范)之言炫(述:卖弄。传统本作“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育(卖弄。传统本作“有”)其美也(用别人丑恶来炫耀自己的美好),命之曰菑人(菑即灾。菑人:害人的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你)殆(恐怕、大概)为人菑夫?且苟为悦(喜好)贤而恶(讨厌)不肖(不善、不正),恶(古同乌:哪、何)用而(尔、汝、你)求有以异?若唯无诏(告、进言),王公(卫君)必将乘(趁)人而斗其捷(言语快捷善辩)。而目将荧之(眩、迷惑),而色(脸色)将平(平和)之,口将营(营救,象征用言语自我解脱)之,容(容颜、态度)将形(显露、表现)之,心且(将要)成之(以之为成)。是(这)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意思是帮倒忙)。顺始无穷,若(你)殆(恐怕、大概)以不信厚言(忠厚之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夏代最后一个国君)杀关龙逄(关龙逄:夏桀王荒淫无道,关龙逄直谏而被杀死),纣(商代最后一个国君)杀王子比干(商纣王叔叔,因力谏而被杀害),是皆修其身以下(下位)伛拊(怜爱抚养。伛,通妪)人(人君)之民,以下拂(违反)其上(居于上位的人,如国君)者也,故其君因其修(美好,象征很有品德修养)以挤(排斥)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帝尧时三个小国的国名),禹攻有扈(古国名),国为虚厉(也亦作虚戾:田舍荒废,人民灭绝。虚即墟:墟所;厉:人死了而无后代),身为刑戳,其用兵不止,其求实(实利)无已(停止)。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你)乎?虽然(虽然这样,然而),若(你)必有以(有所依凭)也,尝以语我(把它告诉给我)来!

颜回曰:端(端庄、正派)而虚(内心虚豁、谦逊),勉(勤恳努力)而一(始终如一,忠贞不二),则可乎?

曰:恶(驳斥之声),恶(何、怎么)可?夫以阳(刚猛之盛气)为充(满,象征充斥于心)孔(甚、很)扬(露于外表),采色(面部表情)不定(采色不定相当于喜怒无常),常人之所不违,因案(压抑、压制)人之所感,以求容与(放纵)其心,名之曰日渐(浸渍、润泽)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固守己见)而不化,外合(外表赞同)而内不訾(非议。不訾:不愿对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其(那、那样)庸讵(怎么、哪里)可乎?

然则(用在句子开头,表示“既然这样”的意思)我内直(正直,象征光明正大)而外曲(弯曲,象征俯首曲就),成(成就,象征心中有数)而上(上世、古代)比(上比:跟古代的作法相比较)。内直者,与天(自然)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所养育的子女),而独以己言蕲(祈求)乎而人善之(以之为善),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未成年的人),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高举)跽(长跪)曲拳(躬身屈体),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责备)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和古人作朋友)。其言虽教,谪(谴责、责备)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怨恨、祸害),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驳斥之声),恶(何、怎么)可?大(太)多政(正:端正、纠正)法而不谍(亲近、恰当),虽固(固陋,象征执着而不通达诚然)亦无罪。虽然(即然这样如此),止是(只此)耳矣(罢了),夫胡(何、怎么)可以及化?犹师(以……为师)心(内心的定见)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敢”表示谦敬,有冒昧地、斗胆地“问”的意思)其方(办法)。

仲尼曰:斋(斋戒,祭祀前的清心),吾将语若(你)!有心(怀有积极用世之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通昊:广大)天(暤天:大天)不宜(合适)。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吃)荤(荤辛:辛辣气味的蔬菜,如葱蒜之类)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内心的斋戒,即清心)也。

回曰:敢问(“敢”表示谦敬,有冒昧地、斗胆地“问”的意思)心斋。

仲尼曰:若一(专一)志(一志:凝寂虚忘、摒除杂念,心思至一)。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构成宇宙万物的本原,象征虚以待物的心境)!耳止于听,心止于符(适合、恰当)。“气”也者,虚(纯净、空明的境界)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禀受心斋的教诲),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

尽(详尽)矣。吾语若(你)!若(你)能入游其樊(篱笆)而无感其名(为名利地位所动),入(采纳进谏)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通壔:累积土石作护卫门栏的土台,象征索求门径的目标),一(心思高度集中)宅(心灵的位置。一宅:心灵凝聚专一)而寓于不得已(在客观条件成熟的时候不得不如此,象征顺其自然、除去成见而感悟“不得已”的大智慧),则几(接近于大道)矣。

绝迹易,无行地(行走却不践地,象征做事不留痕迹)难。为人使(驱使)易以伪(虚假),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智:智慧)知(认识、了解)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望)彼阕(空虚)者,虚室(空灵的精神世界)生白(虚无的心态),吉祥止止(止于凝静)。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形不动而心驰骋)。夫徇(顺从)耳目内通(向内通达)而外(排除)于心知(心智),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枢纽、关键),伏戏(伏羲)几蘧(传说的古帝王名)之所行终(始终遵循),而况散焉者(疏散的人,象征普通、平常的人)乎?

【串讲·翻译】

本章所阐述的是怎样跟“暴人”相处的问题,面对暴君如何为“臣”,是本章讨论的中心。颜回、孔子历史上真有其人,可故事并非真有其事,而是庄子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而撰写的故事。文中孔子的观点是:为臣的方法是“先存诸己,后存诸人”。

颜回拜见老师仲尼,请求同意他出远门。

孔子说:到哪里去呢?

颜回回答:打算去卫国。

孔子说:去卫国干什么呢?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轻气盛,办事专断,处理政事轻举妄动,文过饰非不知过失;轻率用兵不恤百姓,死人堆积山泽,犹如干枯的草芥一样,百姓无家可归。我曾听老师说:“治理得好的国家可以离开,混乱的国家应该前往,就好像医生门前有很多病人多一样。”我希望按照先生的教诲,思考治理卫国可行的办法,卫国的百姓或许还可以免除疾苦吧!

孔子对颜回说法表示不满说:

嘻!你去到卫国恐怕就被杀害啊!大道是不宜喧杂的,喧杂就意味着多事,多事就会心生扰乱,心生扰乱就会产生忧患,忧患多了也就连自救都来不及了,何暇去拯救国家?古时候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总是先使自己的道德修养日臻成熟,而后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你自己在道德修养方面还没有根基牢固,哪里还有什么工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呢?

你懂得“德”之所以毁败和“智”之所以表露的原因吗?“德”的毁败在于追名逐利,“智”的表露在于争强好胜。“名”是互相倾轧的原因,“智”是互相争斗的工具。二者都是凶器,不可以推行于世。

并且,一个人虽然德行纯厚诚实笃守,可未必能够到达跟人声气相通的程度,一个人虽然不争名夺利,可未必能得到人的广泛理解。如果你勉强把仁义的规范之类的言辞在暴君面前卖弄,这就好比用别人的丑行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这样被称为“菑人”——给人带去灾难的人。给人带去灾难的人,一定会反过来被别人所害,你这样做恐怕会遭到别人的伤害的呀?况且,假如卫君喜好贤能而讨厌恶人,那么哪里还用得着等待你去显示有异于人呢?你果真去到卫国而不向卫君进言,卫君一定会紧紧抓住你偶然说漏嘴的机会快捷地向你施展他的辩才。这个时候,你必将眼花缭乱而面色佯作平和,你的说话自顾不暇,容颜被迫俯就,内心无主也就姑且认同卫君的所作所为了。这样做就像是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这样被称为“益多”——帮倒忙、添大乱,助纣为虐,错上加错。依顺有了的开始而依顺就必然没完没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进忠厚之言,那么一定会死在这位暴君面前。

从前,夏桀杀害敢于直谏的关龙逄,商纣王杀害敢于力谏的叔叔比干,这些贤人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而以臣下的身份抚爱百姓,同时也以臣下的身份违逆了国君,所以国君就因为他们道德修养高尚而排斥并杀害了他们。这就是喜好名声的结果。从前,帝尧征伐丛、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国的土地变成废墟,百姓全都死尽,国君遭杀戳,原因就是三国不断用兵,贪心不足。这些都是追名逐利的后果,你偏偏就没有听说过吗?名声和实利,即使圣人也不可能超越,何况是你呢?即使这样,你一定有你的想法,那么你就试着告诉我吧!

颜回说:我外表端庄内心虚豁,勤奋努力而终始如一,这样就可以了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刚猛暴烈、盛气凌人、喜怒无常,一般人不敢丝毫违背他的地方,他借此压制别人的劝告,以此来放纵自己的欲望。对这种人,即使每天用道德来感化都不会有成效,更何况用大德来劝导呢?他必定顽固不化、固执己见,即使表面赞同也必然口是心非、执迷不悟。你这样的想法怎么能行得通呢?

颜回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内直而外曲”——内心秉正诚直而外表俯首曲就,“成而上比”——引用成说并处处效法古代贤人的作为。内心秉正诚直,这就是与自然为同类。与自然为同类,可以推知国君与自己的本性都是上天所赋予的,何必用自己的言论去祈求得到赞同呢?还是祈求不被责备呢?如果这样,人们就会称之为未失童心,这就叫“与天为徒”——跟自然为同类。外表俯首曲就的人,是跟一般人为同类。手拿朝笏躬身下拜,这是臣子的礼节,别人都这样去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大家都做的事,别人也就不会责难了吧,这就叫“与人为徒”——跟一般人同类。成而上比——内心自有主见并处处效法古代贤人的作为,这就叫“与古为徒”——跟古人为同类。我所引用的成说虽然都是古代的教训,可都是有依有据的,自古就有,并非我的虚构。像这样做,即使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跟古人为同类。这样做便可以了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要去纠人家的方法太多且不妥当。这些方法虽然固陋而不通达,倒也可以免除罪责。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太执着于自己的成见了!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冒昧向您求教方策。

孔子说:你先斋戒清心,我再告诉你!如果怀着积极用世之心去做事情,这难道是容易的吗?如果你认为这样做很容易的话,苍天就会认为这是不适宜的。

颜回说:我颜回的家境贫穷,不饮酒浆、不吃荤食已经好几个月了。像这样,就可以算是斋戒了吧?

孔子说:这是祭祀前的所谓斋戒,并不是“心斋”啊。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你的心志必须专一。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领悟,不用心去领悟而用“气”感应!耳的功用仅只在于聆听,心的功用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气”即虚无空明的心境才能虚弱柔顺而应待宇宙万物。只有道才能汇集于凝寂虚无的心境。虚无空明的心境,这就叫做“心斋”。

颜回说:我在没有听说过“心斋”的时候,确实存在一个真实的颜回;我在听说过“心斋”之后,顿时感到忘记了真实的颜回:这可以叫做“虚无空明的境界”吗?

孔子说:

你对“心斋”的理解很透彻。我告诉你!假如你能够进入到追名逐利的环境中遨游而又不为名利地位所诱惑,卫君如果能采纳你的观点就继续阐述,如果不能采纳你的观点就停止不说,不去寻找仕途的门径,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目标,心思凝聚而把处理事情而出于“不得已”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斋”的要求了。

一个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而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困难了。被情欲的驱遣容易出现伪装,顺其自然而行便很难作假。听说过凭借翅膀飞翔的,不曾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的;听说过有智慧能了解事物的,不曾听说过没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的。看一看那空明的心境,顿时就会“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空明的心境生出光明,一切吉祥止于凝静之心。如果心境不能凝止,这就叫“坐驰”——形不动而心驰骋。让耳目的感观向内通达而又把心智排除在外,鬼神就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这就是万物的变化,是禹、舜所把握的要领,也是伏羲、几蘧所遵循始终的道理,何况是普通的人呢?

第二节 传其常情,无传溢言

【原文与简注】

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楚大夫,封于叶,自僭为公,故称叶公子高)将使(出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以诸梁为使)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恐惧)之。子(孔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或者)小若(或者)大,寡(少)不道(正道)以欢成(圆满的结果)。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人为的祸害、国君的惩罚);事若成,则必有阴阳(阴:事未办成时的忧惧;阳:事已办成时的喜悦)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食用粗茶淡饭)而不臧(臧:好。不臧:不精美的食品),爨(炊、烹饪食物)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内心烦躁和焦虑)与!吾未至乎事之情(真实),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承担)之,子(孔子)其有以语(告诉)我来!

仲尼曰:

天下有大戒(戒:法。大戒: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松懈)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适,往、到)而非君也(天下虽大,但所到之处无处不受国君统治),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极点、顶点)也;自事其心者(培养自己的道德修养),哀乐不易施(移动、影响)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诚然)有所不得已(在客观条件成熟的时候不得不如此,象征顺其自然、除去成见而感悟“不得已”的大智慧)。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哪里有闲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通摩,爱抚顺从)以信(相靡以信:用诚信相互和顺与亲近),远则必忠之以言(用忠实的语言相交),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两国国君或喜或怒的言辞),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满、超出)美之言(过分夸赞的言辞),两怒必多溢恶之言(过分憎恶的言辞)。凡溢(满、超出)之类妄(虚假),妄则其信之也莫(薄。信之以莫:真实程度值得怀疑),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古代的格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保全)。”

且以巧斗力(相互较力、相互争斗)者,始乎阳(公开地争斗),常卒(终)乎阴(暗地里使计谋),泰至(大至,象征达到极点)则多奇巧(玩弄阴谋);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合乎常理和规矩),常卒(终)乎乱,泰至(大至,象征达到极点)则多奇乐(放纵无度)。凡事亦然:始乎谅(取信、相互信任),常卒乎鄙(恶、欺诈);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得失)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发作、产生)无由,巧(虚浮不实)言偏(片面)辞。兽死不择音(选择善音),气息茀然(茀通勃。茀然:气息急促),于是并生心厉(厉即狠虐。心厉即伤害人的恶念)。剋核(即克核:限制、逼迫)太至(威逼太甚),则必有不肖(不善、不正)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知道事物的本质及其产生的原因)也。苟为不知其然(知道事物的本质及其产生的原因)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古代的格言)曰:“无迁(改变)令,无劝(勉力)成(办成。劝成:勉强让人去做成一件事),过度益(添加)也。”迁令劝成(勉强让人去做成一件事)殆事(殆即危险,殆事即坏事),美成(好事做成)在久,恶成(坏事做成)不及(不如、比不上)改,可不慎与?

且夫乘物(顺应事物)以游心(潜心、浮想骋思),托不得已(在客观条件成熟的时候不得不如此,象征顺其自然、除去成见而感悟“不得已”的大智慧)以养中(中气、中正,象征神智),至矣。何作(作意)为报也?莫若为致命(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的意见),此其难者!

【串讲·翻译】

本章主要阐述怎样作为一个外交使者的问题,面对强国怎样为“使”,是本章讨论的中心。楚大夫叶公子高、孔子,历史上真有其人,可故事并非真有其事,而是庄子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而撰写的故事。文中孔子的观点是,作为使者“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楚大夫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去,他向孔子请教说:楚王给我诸梁的责任重大,齐国的接待使节,总是表面恭敬而内心怠慢。一个老百姓尚且不易说服,何况是诸侯呢?我很害怕。您常对我说:“凡事无论大小,很少有通过不道而获得好结果的。如果事情办不成,那么必定会受到国君惩罚;事情如果办成了,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来。事情办成或者办不成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道德高尚的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的食物而不求精美,连厨子也无须寻求解凉散热。可我今天早上接受国君诏命到了晚上就得饮用冰水,我恐怕是因为内心焦躁担忧吧!我还没有了解到事情的真情,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而导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办不成,那一定会受到国君惩罚。成与不成这两种结果,做臣子的我都难以承担,先生你一定有好办法教导我吧!

孔子说:

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个是自然的“命”,一个是人为的“义”。做儿女的孝敬双亲,这是“命”,是不可能懈怠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义”,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可能没有国君,在天地之间是无法逃避的。这就被称之为“大戒”。所以侍奉双亲的人,无论在什么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适,这是孝心的最高表现;侍奉国君的人,无论办什么事都要让国君放心,这是尽忠的至高之点。注重自我修养的人,在他们面前悲哀和欢乐都不容易受到影响,知道世事无可奈何却能安于处境、顺应自然,这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会有所不得已,遇事要有真情并忘掉自身,哪里还顾得上眷恋人生而厌恶死亡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不过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再告诉你:但凡与邻近国家交往:临近的要用诚信的行为使相互之间和顺亲近,远方的就用忠诚的言语来加以维系友好关系,用言语建立邦交就必须有人来相互传递。传递两国国君或喜或怒的言辞,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情。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夸赞,而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憎恶。大凡过度的话语都类似于虚构,虚构的言辞其真实程度也就让国君之间产生必然的怀疑,传达国君怀疑的信息使者就可能遭殃。所以古代的格言说:“传达平实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那么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

况且以智巧相互较量的,开始的时候平和开朗,后来就常常暗使计谋,达到极点的时候就大耍阴谋而导致诡计丛生;按照礼节饮酒的,开始的时候规规矩矩,后来就常常一片混乱,达到极点的时候就荒诞淫乐而放纵无度。无论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开始的时候相互信任,到头来就互相欺诈;开始的时候单纯简朴,临近结束时便变得困难重重。

言语,就像风吹的水波;传达言语,必然有得有失。风吹波浪容易动荡,有得有失容易出现危难。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其他的缘由,就是因为言辞虚浮而又片面失当。困兽临死时什么声音都叫得出来,气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发伤人害命的恶念。凡事如果过分苛责,他人必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来应付,而他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假如做了些什么而自己却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谁还能知道他会出现什么的不好的结果呢?所以古代的格言说:“不要随意改变已经接受的使命,不要怂恿他人去做力不从心的事情,过头的言辞必然是多余的。”改变成命或者强人所难都是很危险的,成就一桩好事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做出一件坏事就后悔不及了,为人处世能不审慎吗?

至于顺应自然而使心志遨游,一切都寄托于顺其自然以蓄养神智,这就最好。何必刻意于国君的使命呢?不如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的使命,这的确是很困难的!

第三节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原文与简注】

颜阖(鲁国的贤人)将傅卫灵公太子(给卫灵公太子作师傅),而问于蘧伯玉(蘧伯玉:卫国贤大夫,名瑗,字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天生凶残嗜杀)。与之(朝夕与共)为无方(法度、规范),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智慧)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

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你)身也哉!形(外表)莫若就(靠拢、亲近),心莫若和(顺其本性,象征疏导诱导)。虽然(即然这样如此),之(这)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关系太深),和不欲出(超出、显露)。形(外表)就而入(关系太深),且为(造成、招致。下同)颠(仆倒、坠落)为灭,为崩(毁坏)为蹶(失败、挫折)。心和而出,且为(为了。下同)声为名,为妖为孽(灾害)。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田界,象征分界、界线),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崖山边或岸边。无崖:无边无际、无拘无束),亦与之为无崖。达(通达)之,入于无疵(行动上的过失)。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奋起)其臂以当(即挡:阻挡)车辙(车轮行过的印记。车辙即车轮),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以其才之美为是,自恃才能太高)。戒之,慎之!积(长期不断地)伐(夸耀)而(尔、你)美者以犯之,几(危险)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活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唯恐老虎扑杀活物而诱发残杀的怒气);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裂、撕开)之之怒也。时(窥视)其饥饱,达(通晓、了解)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不同类)而媚(喜爱)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反、触犯)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屎、粪便),以蜄(大蛤、蛤壳)盛溺(尿)。适(恰好)有蚊虻(牛虻)仆缘(附着,牛虻叮在马身上),而拊(拍击)之不时,则缺衔(衔即马勒口。缺衔咬断了勒口)毁首(首即辔头。毁首即挣断了辔头)碎胸(胸即胸饰。碎胸即弄坏络饰)。意有所至(本意在于爱马)而爱有所亡(失其所爱),可不慎邪!

【串讲·翻译】

本章所阐述的是怎样教育“顽徒”的案例,面对“顽徒”怎样“为师”,是本章的中心。颜阖、蘧伯玉在历史上真有其人,可故事并非真有其事,而是庄子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而撰写的故事。文中蘧伯玉的观点是:为师的方法是“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鲁国的贤人的颜阖被任命为卫灵公太子的“傅”,此太子“其德天杀”,所以去请教卫国贤大夫蘧伯玉,蘧伯玉以“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的观点,给颜阖详细地介绍怎么把“顽徒”引上正轨的方法。

颜阖将被请去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于是向卫国贤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这样的一个人,天性凶残嗜杀。跟他朝夕相处而放纵他,势必危害我们的国家;如果用法度去规范他,那就会危及到我的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却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过错。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将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

问得好啊!要警惕,要谨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表面上不如顺从依就以示亲近,内心里不如顺其秉性暗中进行疏导。即使这样,这两种态度仍然隐藏着祸患。亲附他不要关系过密,疏导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亲附到关系的过密程度,就会招致颠仆毁灭,招致崩溃失败;内心顺性疏导显得太露,将被他认为是为了沽名钓誉,你也会招致祸害。如果他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你也姑且跟他那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线,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线。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那样无拘无束。慢慢地将他引入正轨,便可一步步逐渐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

你知道不知道那螳螂呢?螳螂奋起它的臂膀去阻挡滚动的车轮,螳螂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阻挡滚动的车轮,这因为螳螂自以为才高智盛很有力量啊。警惕呀,谨慎呀!你如果总是夸耀自己的长处而触犯了他,那你就接近危险了!

你知道不知道那养虎的人呢?养虎的人从来不敢用活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老虎扑杀活物而激起凶残的天性;养虎的人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老虎撕裂动物也会诱发凶残的天性。观察老虎饥饱的时刻,通晓老虎凶残的秉性。老虎与人不同类而却向养虎的人摇尾乞怜,原因就是养虎的人能顺应老虎的性子;老虎之所以伤害人,这是因为触犯了老虎的性情啊。

那喜欢马的人,以精细的竹筐去装盛马粪,用珍贵的蛤壳取接马尿。刚巧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爱马之人出于爱惜随手拍击牛虻,没想到马儿受惊便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那喜欢马的人本意在于喜欢马而却失去了马的喜欢,这能够不谨慎吗?

第四节 无所可用,为予大用

第一节 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原文与简注】

匠石(名叫石的匠人)之(往)齐,至于曲辕,见栎(树名)社(土神)树(栎社树即把栎树当作社神)。其大蔽数千牛,絜(用绳子计量周围)之百围(周长一尺),其高临山(接近山巅),十仞(古代计量单位,一仞为周尺八尺或七尺,周尺一尺约合二十三厘米八尺)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方)十数。观者如市,匠伯(匠石)不顾,遂行不辍(中止、停)。

弟子厌(满足)观(厌观:看了个够)之,走(跑)及(赶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斧的一种,即锛,横口斧)以随夫子,未尝(未曾)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中止、停),何邪?

曰:已矣(已矣,表达强调语气的字连用,意为停止、结束、完结等,相当于“啦”或“了”),勿言之矣!散木(不成材的树木)也,以为(以之为,即把……做成)舟则沈(沉),以为棺槨(棺材和套棺)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单扇的门)则液(浸渍)樠(松木心。液樠即像松木心那样液出树脂),以为柱则蠹(蛀蚀)。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像这样的长寿)。

匠石归,栎社见(拜见)梦(见梦即梦中会见)曰:女(你)将恶(同乌:哪、何)乎比(比并、相提并论)予(比予即跟我相提并论)哉?若(你)将比予于文(纹理)木(文木即可用之木)邪?夫柤(楂)梨橘柚,果蓏(瓜类植物的果实)之属(类),实(果实)熟则剥(通攴:用器物轻轻打落),剥则辱(屈,象征果树摘落果实后枝干就随意受人摧残)。大枝折,小枝泄(通作抴,也作拽:用力拉)。此以(因)其能苦其生(苦其生:使其一生受苦)者也,故不终其天年(天赋的年寿、自然寿命)而中道夭,自掊(打)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我)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而今、方今、如今)得之,为予(我)大用(为予大用即积无用而为大用,被视为无用而保全)。使予(我)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看待)物也?而(你)几死之散人(不成材的人),又恶(同“乌”:哪、何)知散木(不成材的树木)?

匠石觉(睡醒)而诊(告诉)其梦,弟子曰:趣取(意趣)无用,则为社何邪(为什么做社树而让世人供奉)?

曰:密(默、闭嘴)!若(你)无言!彼亦直(通特:仅、只)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讥评、辱骂)也。不为社(土神)者,且几有翦(斩伐)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你)以义(常理)喻(了解)之,不亦远乎?

【串讲·翻译】

本章所阐述的是怎样因“无用”而“大用”的道理,面对“滚滚红尘”怎样“为人”,是本章的中心。匠石、栎社的故事,寓言而已。文中栎社的观点是:为人的方法是“无所可用,为予大用”。

一个名字叫石的木匠(匠人石)往齐国去,到了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当地人当作神社的栎树。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树干有百尺粗,树梢高临山巅,离地面八十尺处才开始分枝,可在用来造船的树枝就十余枝。观赏的人像赶集似地,而这位匠人连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

匠人石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跑着赶上了匠人石,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您,从来未曾见过这样壮美的树木。可是您却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就往前走,为什么呢?

匠人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散木”——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来做船定会沉没,用来做棺椁定会很快朽烂,用来做成器皿定会很快毁坏,用来做屋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用来做成屋柱定会被虫蛀蚀。这是不能取材的树,没有什么用处,所以能够像这样的长寿。

匠人石回到家里,梦见社树对他说:你拿什么东西跟我相比呢?你打算拿“文木”(有用之木)来跟我相比吗?那楂梨橘柚,瓜果之类,果实成熟就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后枝干也就会遭受摧残,大枝干被折断,小枝丫被拉拽。这就是因为有用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终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这都是显示自己的有用而招来了世俗的打击。各种事物莫不如此。并且我寻求没有什么用途已经很久很久了,几乎被砍死,到现在这才保全了性命,这没有用处正是成就了我最大的用处。假如我果真是有用,还能够获得延年益寿这一最大的用处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你怎么可以这样看待事物呢?你不过是几近死亡的“散人”(没有用处的人),又怎么会真正懂得“散木”(没有用处的树木)呢?

匠人石醒来后把梦中的情况告诉给弟子,弟子说:栎社的本意在于追求无用,那么它做社树又是为什么呢?

匠人石说:闭嘴,别说了!社树只不过一种寄托而已,反而招致不了解的人辱骂和伤害。如果不做社树的话,它还不被砍伐吗?况且它用来保全自己的办法与一般人不同,而用常理来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远了吗?

第二节 常人之不祥,神人之大祥

【原文与简注】

南伯子綦(庄子寓言中人物)游乎商之丘(商之丘,地名,即商丘,在今河南省),见大木焉,有异:结驷(一辆车套上四匹马)千乘(古代四马一车即一乘),隐将芘(通庇:荫庇)其所藾(荫蔽)。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弯弯曲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木心)解(裂开。轴解即从木心向外裂开)而不可以为棺槨(棺材和套棺);咶(同舐:舔)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酒醉),三日而不已(止)。

子綦曰:

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感叹声)神人,以(如、似)此不材!

宋有荆氏(地名)者,宜楸(金丝楸、梓桐)柏桑。其拱(两手相合)把(一手所握)而上者,求狙猴之杙(用来系牲畜的小木桩。狙杙:系猴的木桩)者斩之;三围(两臂合抱的长度)四围,求高明(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之丽(屋之中梁)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古书上说的一种树,木质坚硬,纹理白色)傍(椫傍:独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天赋的年寿、自然寿命),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故解之(祈祷神灵以消灾)以牛之白颡(额)者与豚之亢鼻(鼻孔上仰)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沉入河中以祭神)。此皆巫祝(巫师)以知矣,所以为(认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串讲·翻译】

本节继续上节的观点,先说树、再说人,进而提出“常人之不祥,神人之大祥”的观点。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带游乐,看见长着一棵大树,与众不同,套上千辆四马的大车,都可以蔽在大树的树荫下。

南伯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这树一定有特异的材质啊!

南伯子綦仰头观看大树的树枝,弯弯扭扭的树枝不能用来做栋梁;低头观看大树的主干,树心直到表皮旋着裂口并不能用来做棺椁;用舌舔一舔树叶,口舌溃烂而受伤;用鼻闻一闻气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还醒不过来。

南伯子綦说:

这果真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木啊,以至于才长到这么高大。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物外的“神人”,就像这不成材的树木啊!

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很适合楸树、柏树、桑树生长。树干长到一两围粗的时候,想做系猴子的木桩的人便把树木砍了;树干长到三、四围粗的时候,想做高大屋梁的人便把树木砍了;树干长到七、八围粗的时候,达官贵人富家商贾想做棺木又把树木砍去。所以这些树始终不能享尽天年,而是半道上就被刀斧砍伐而短命,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啊。

因此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灾害,凡是白色额头的牛、高鼻折额的猪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都不能用来沉入河中去作祭奠。这些情况巫师全都了解,认为这些东西都不吉祥。不过这正是“神人”所认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第五节 不才之才,无用大用

【原文与简注】

支离疏(庄子假托的人名。支离象征形体不全,疏象征泯灭其智)者,颐(下巴)隐于脐(肚脐),肩高于顶(头顶),会撮(发髻)指天(支离疏脊背弯曲,因此发髻朝天),五管(五官)在上,两髀(股骨、大腿)为胁(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挫针(缝衣)治繲(洗服),足以糊口;鼓(簸动)筴(即策:小簸箕)播(扬去灰土与糠屑)精,足以食十人。上(国家)征武士,则支离攘臂(捋起袖子、露出胳膊)而游于其间;上(国家)有大役,则支离以(因)有常疾(残疾)不受功(通工:劳役);上(国家)与病者粟,则受三钟(钟即古代粮食计量单位,合六斛四斗)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天赋的年寿、自然寿命),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串讲·翻译】

本章继续讨论一个人按照常理来看天生有缺陷的人怎样面对人生:这个就是庄子创造的“支离疏”,即一个形体不全的人。

有个名叫支离的人,下巴隐藏在肚脐下,双肩高于头顶,后脑下的发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两条大腿和两边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给人缝衣浆洗,足够糊口度日;又替人筛糠簸米,足可养活十口人。国君征兵的时候,支离疏捋袖扬臂在征兵人面前走来走去;国君有大的差役,支离疏因身有残疾而免除劳役;国君向残疾人赈济米粟,支离疏还领得三钟粮食和十捆柴草。像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足以养活自己,终享天年,又何况像支离疏那样“不以德为德”的人呢?

第六节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

第一节 临人以德,画地而趋

【原文与简注】

孔子适(往)楚,楚狂接舆(楚国隐士,相传姓陆名通,字接舆)游其门曰:凤(凤鸟,象征孔子)兮凤兮,何如(如何、怎么)德之衰(衰败)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就了事业)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保全生命)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于、比)羽,莫(不)之知载(取);祸重乎(于、比)地,莫之知避。已乎(算了)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在地面上画出道路来,象征人为的规范让人们去遵循)!迷阳(荆棘:象征无所用心、诈狂。陆德明《释文》引司马彪曰:迷阳,伏阳也,言诈狂)迷阳,无伤吾行;郤曲(屈曲,象征曲折难行)郤曲,无伤吾足。

【串讲·翻译】

孔子“知不可为而为之”,处处“临人以德,画地而趋”,所以接舆“游其门”而歌——

孔子去到楚国,楚国隐士接舆有意来到孔子门前,说:凤鸟啊凤鸟,你怎么怀着大德来到这衰败的国家?未来的世道不可期待,过去的时日无法追回。天下得到治理,圣人成就事业;国君天下混乱,圣人顺应潮流苟全。当今的时代,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轻,而不知如何取得;祸患比大地重,而不知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在人前宣扬你的德行!危险啊危险,人为地划出界限让人去遵循!荆棘啊荆棘,不要妨碍我的行走;屈曲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脚!

第二节 山木自寇,膏火自煎

【原文与简注】

山木自寇(侵犯、掠夺。自寇即自取砍伐)也,膏(油脂)火自煎(自煎即自取熔煎)也。桂可食(树名,皮可作香料),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串讲·翻译】

山上的树木皆因材质可用而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皆因可燃而自取熔煎。桂皮芳香可吃,因而遭到砍伐;漆树因为有用,所以遭受切割。人们都知道有用的小用,却不懂得无用的大用啊。

山上的树,可燃的膏,桂树的皮,出漆的树,都因为有用而自取其祸,为人处世,能不思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