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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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德充符

【导读】

《德充符》是《庄子》阐述精神世界的重要篇章。“德充符”的“德”是“道生之,德畜之”的“德”,是“道”之“用”——道是体,德是用,“体”、“用”互相依存,不可或缺。“德”用之于人就是“性情”或“心态”;“德充符”的“充”是满和旺;“德充符”的“符”是“和”、“合”。《德充符》其中所说的大部分人都不是正常人,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是兀者,哀骀它、瓮大瘿是相貌难看者,闉跂、支离、无脤是残疾人,可是他们的内心世界却很正常,他们能够准确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外貌奇丑或形体残缺。

庄子认为,宇宙万物的本源是“道”,尽管万事万物千差万别,可归根到底又都浑然为一,这体现在人的观念上便应是“忘形”与“忘情”。所谓“忘形”就是物我俱化,死生同一;所谓“忘情”就是不存在宠辱、贵贱、好恶、是非。这种“忘形”与“忘情”的精神状态就是“德”。为了阐述宇宙万物的本原观和一体观,为了说明“德”的“充”和“符”,《德充符》选择了一系列外貌奇丑或形体残缺不全的人来说明这些人的“德”的“充”和“符”。孔子为王骀所折服,申徒嘉使子产感到羞愧,孔子比叔山无趾卑陋,孔子称颂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瓮大瘿为国君所喜爱。这些情况的出现都是因为“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道赋予人以容貌,天赋予人以形体,不因外在的好恶而致伤害了自己的本性。

第一节 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原文与简注】

鲁有兀(兀通跀:断足的刑法)者(兀者:受过跀刑只有一只脚的人)王骀(王骀是庄子虚拟的人名。王即为人尊崇,骀即大智若愚),从之游者,与仲尼(孔子)相若(相近、相仿)。

常季(鲁国贤人,传说为孔子弟子)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兀者:受过跀刑只有一只脚的人)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在鲁国平分)。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诚然)有不言(不凭借语言)之教,无形(不被感觉器官所感知而存在着的意识、能量等物质或非物质形式)而心成(内心世界达到成熟的境界,象征潜移默化)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王骀),圣人也,丘也直(仅、只)后(落在后面)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何)假(只)鲁国?丘(孔子)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王骀)兀者(兀者:受过跀刑只有一只脚的人)也,而王(通旺:突出、超过)先生,其与庸(平庸、平常人)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如何、怎么样)?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倾覆坠落),亦将不与之遗(失。不与之遗即不会随着天翻地覆的情况而丧失);审(明悉、通晓)乎无假(凭依。无假即无待)而不与物迁,命(任)物之化(命物之化即听任事物变化)而守其宗(本、主旨)也。

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肝胆紧紧相连)楚越(楚越相去甚远)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同一、一样)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适宜听觉、视觉),而游心(使心灵自由驰骋遨游)乎德之和(混同)。物视(视物)其所一(同一的方面)而不见其所丧(失去而引起差异的方面),视丧其足犹遗土(丢弃泥块,象征鄙弃之甚)也。

常季曰:彼(王骀)为己(修己、修身),以其知(智慧)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真常之心,象征忘知忘觉、无思无虑的心境),物(外物)何为(为何、为什么)最(聚集、归依)之哉?

仲尼曰:人莫鉴(照看、审察)于流水(自由流动的水)而鉴于止水(静止不动的水),唯止能止众止(唯有静止之物能照人,能使别的东西静止下来)。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生即性,正性、正己,象征端正自己的品行),以正众生(端正他人的品行)。夫保始(本初)之征(迹象),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千军万马)。将求名而能自要(通徼:求取)者而犹若是,而况官(主宰)天地、府(包藏)万物、直寓六骸(把自身的躯体当作寓所)、象(表象)耳目、一知(自然赋予的智慧)之所知(境界)而心未尝死(丧失)者(心未尝死即心中未曾出现死生变化的观念)乎?彼且(将)择日(指日)而登假(仙去,对帝王逝世讳称),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串讲·翻译】

一个受刑残疾的王骀,因为能够“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不仅获得了其弟子的拥戴,因而也获得了孔子的高度评价。其中人物有真有假,故事有假有真,可思想无疑高屋建瓴,发人深省。

鲁国有个被砍掉一只脚的人名叫王骀,可是跟从他求学的学生却跟孔子的门徒差不多。

孔子的学生常季问孔子说:王骀,不过是个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可跟从他求学的学生在鲁国却跟先生的弟子各占一半。王骀站着不能给人教诲,坐着不能议论大事,可跟求学的弟子们却空怀而来,满载而归。难道确实有不用言表的教导、无形而潜移默化的境界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回答说:王骀先生,是一位圣人啊,我的学识和品行都落后于他而还没有前去向他请教而已。我尚且把他当作老师,何况学识和品行都不如我孔丘的人呢?何止是鲁国,我将引领天下的人跟从他学习呢。

常季说:他是一个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而学识和品行竟超过了先生,跟平常人跟他相比就相差更远了。果真如此,他是怎样运用心智而能够与众不同的呢?

仲尼回答说:死或生是人生变化中的最大的事情了,可死或生都不能使他随之变化,即使天翻过来地坠下去,他也不会随着失落而丧失。他处在一个无所依凭的境界而不受外物变迁的影响,听任事物变化而能够执守万物的枢纽。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从事物相异的一面去看问题,即使邻近的肝胆也就像楚国跟越国那样相距很远;从事物相同的一面去看问题,宇宙的万事万物又都是同一的。如果明白这一点,将不会去关心耳朵眼睛最适宜何种声音和色彩,只求自己的心灵在德的和谐境域之中遨游。从事物同一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丧失,因而他丧失了一只脚也就像是失落了一个土块呀。

常季说:王骀不过运用自己的智慧来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而已,他不过运用自己的心智去理解分别一切的心,再依据这种心去返回没有分别作用的心“常心”而已,犹如众多外物的徒弟为什么还聚集在他的身边呢?

孔子回答说:人不能在流动的水面照见自己的身影而在能在静止的水面照见自己的身影,只有静止的事物才能使别的事物静止下来。各种树木都受命于地,但只有松树柏树无论冬夏都郁郁青青;每个人都受命于天,但只有虞、舜的道德最为端正,在万物之中最为灵长。幸而他们善于端正自己的本性,因而能够引导常人端正本性。能够保全初始的本性,才有勇者的无畏;勇士只身一人,敢于称雄万军。一心追逐名利而自我索求的人尚且能够这样,何况那主宰天地、包藏万物、躯体当寓所、耳目当外表、能够通过已知的事物且把握大道而心中从未有过死生观念的人呢?他能够从容选择良辰吉日而超凡入圣,因此人们都紧紧地跟随着他。这种人怎么会把聚合众多弟子当成一回事呢?

第二节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原文与简注】

申徒嘉(庄子虚拟的人名),兀者(兀者:受过跀刑只有一只脚的人)也,而与郑子产(生年不详,逝世于前522年,即公孙侨、公孙成子,郑国贵族子国之子,名侨,字子产,郑国著名政治家)同师于伯昏无人(庄子虚拟的人名)。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停止、留下),子先出则我止(停止、留下)。

其明日(第二天),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还是、抑或)未邪?且子见执政(子产曾是郑国执政大臣,因而有此说)而不违(回避),子齐(跟……一样、向……看齐)执政(齐执政即跟执政大臣齐一、把自己看得跟执政大臣一样)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岂、难道)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悦:喜悦)子之执政而后人(以别人为后、瞧不起别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求取)大者(广博精深的见识)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计算、估量)子之德,不足以自反(反省)邪?

申徒嘉曰:自状(陈述)其过(自己的过失),以(认为)不当亡(丢失、失去)者众;不状(陈述)其过(自己的过失),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善射者)之彀(彀:张满弓弩)中(彀中即箭射程范围之内,象征人们生活的范围):中央者,中(射中)地(最易射中的地方)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忿怒)而怒;而(你)适先生(伯昏无人)之所(寓所),则废然(怒气消失)而反(返:回复正常神态)。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以善洗我,即用善道来教诲我)邪?吾与夫子(伯昏无人)游(交游、求学)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兀者:受过跀刑只有一只脚的人)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人的躯体,人的精神世界。游于形骸之内即以德相交,精神世界相通)之内,而子索(要求)我于形骸(人的躯体,象征人的外在形体)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局促不安)改容更(更改)貌曰:子无(不要)乃(仍)称(说)!

【串讲·翻译】

第一章所说的王骀,不仅没有因为身体的残疾被孔子轻视,而获得了孔子的高度评价。可本章的申徒嘉,因为自身的残疾被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郑国子产所“轻视”,跟王骀一样,申徒嘉三言两语,子产被训得面红耳赤,“蹴然改容”。

申徒嘉是一个断了一只脚的人,跟郑国的大官子产同拜伯昏无人为师。

子产跟申徒嘉约定说:我先出去的时候你就留下,你先出去的时候我就留下——子产不愿意跟申徒嘉这个兀者在一起进进出出。

到了第二天,子产和申徒嘉同在一个屋子里、同在一条席子上坐着,子产又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的时候你就留下,你先出去的时候我就留下。现在我要出去了,你可以留下呢?抑或是不留下呢?并且你看见了我这执掌政务的大官却不知道回避,你把自己看得跟我这执政的大臣一样吗?

申徒嘉说:在伯昏无人先生的门下,哪有如此的执政大臣拜师从学的呢?你津津乐道的是执政大臣的地位而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听说过这样的话:“镜子明亮就不落尘垢,尘垢落在镜子上面就不会明亮,长久地跟贤人相处便会没有过错。”你今天在先生这里拜师从学,而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是也忒过分了呢?

子产反驳说:你现在已经如此形残体缺了,还想跟唐尧争比善心,你估量估量你自己的德行,现在已经只有一只脚了还不足以让你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说:一个人自个儿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形残的人很多,既然已经形残,辩解自己的过错而认为自己不应当形全的却人很少。明白事物的无可奈何,而能安于自己的境遇并视之如同命运的安排样,这只有道德高深的人才做得到。来到善射的后羿张弓搭箭的射程之内:中央的地方最容易被射中;然而有时候却没有射中,这就是命。有人用完整的双脚笑话我残缺不全的人很多,我常常脸色陡变怒气填胸;可是只要来到伯昏无人先生的寓所,我便怒气消失而回到正常的神态。真不知道伯昏无人先生用什么善道来洗刷我心灵的呢?我跟随先生十九年了,可先生从不曾感到我是个断了脚的人。如今你跟我“在形骸之内”以德相交,而你却“在形骸之外”用形体来要求我,是不是太过分呢?听了申徒嘉一席话,子产脸色顿改而恭敬地说: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第三节 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

【原文与简注】

鲁有兀者(兀者:受过跀刑只有一只脚的人)叔山无趾(庄子虚拟的人名),踵(脚后跟,用脚后跟走路)见仲尼。

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罪过)若是矣。虽今来,何及(怎么赶得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不通晓事理)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丢失了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尊于足)者(比脚更尊贵是品德修养)存,吾是以务(务求、努力做到)全之也。夫天无(没有什么)不覆(覆盖),地无不载(承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哪里)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浅薄、固陋)矣。夫子胡(为什么)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兀者:受过跀刑只有一只脚的人)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保全了道德修养)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老子)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频频:频繁)以学子为(宾宾以学子为即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学者)?彼且蕲(求)以諔诡(奇异)幻怪(怪诞)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自己)桎梏(古代刑具,相当于脚镣手铐)邪?

老聃曰:胡(为什么)不直(只有)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一致、一样),以可不可为一贯(贯:通。一贯即齐一相通)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自然)刑(惩罚)之,安(哪里)可解?

【串讲·翻译】

鲁国有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名叫叔山无趾,靠脚后跟走路去拜见孔子。

孔子以为叔山无趾有什么东西需要帮助,于是就对叔山无趾说:你因为不谨慎,早先犯了过错才留下如此的后果。虽然今天你到我这里来,可是怎么能够追回以往呢?

叔山无趾说:我只因不识事理而轻率作践自身,所以才失掉了一只脚。如今我到你这里来,还有比脚更为可贵的道德修养存在呢,所以我想竭力保全它。苍天没有什么不覆盖的,大地没有什么不托载的,我把先生看作天地,哪知先生竟是这样的呢?

孔子听了叔山无趾的话,觉得自己有所不妥,马上就说:我孔丘实在浅薄。先生怎么不进来呢?请把你所知晓的道理给我讲一讲。

不知叔山无趾说了什么,最后走了,孔子就对弟子说:你们要努力啊!那个叔山无趾,是一个被砍掉脚趾的人,还努力进学来补救先前做过的错事,何况品行乃至身形体态都没有什么缺欠的人呢?

叔山无趾对孔子有了看法,就去对老子说:孔子跟“至人”相比,恐怕还没有到达的那种境界吧?他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学者呢?他还在祈求那些奇异虚妄的名声,难道他不明白“至人”总是把名声看作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吗?

老子认为,人生最大的枷锁不仅仅是名声,而是生死和是非,于是对叔山无趾说:为什么不“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怎么不径直就让孔子明白生、死是一样的呢?把“可”、“不可”看作齐一的呢?从而解脱他的枷锁,这样恐怕也就可以了吧?

看来叔山无趾对孔子还在耿耿于怀,于是说:这是上天加给孔子的处罚,他哪里能够解脱呢?

第四节 才全德不形,德友而已矣

【原文与简注】

鲁哀公(姓姬,名将,春秋鲁国第二十六任君主)问于仲尼(孔子)曰:卫有恶人(丑陋的人)焉,曰哀骀它(庄子虚拟的人名。哀骀即丑陋的样子,它即其他等,象征子虚乌有的意思)。丈夫(古代成年男子的通称)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离开)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与其)为人妻,宁(宁可)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前导)者也,常和(唱导)人而已矣(表达强调语气的字连用,意为停止、结束、完结等,相当于“啦”或“了”)。无君人之位(统治别人的地位)以济(救助)乎人之死,无聚禄(俸禄、财物)以望(月儿满圆,象征饱满)人之腹(望人之腹即让人人能吃饱)。又以恶骇(惊扰)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四周的邻界),且而雌雄(妇女和男人)合乎(亲近)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古代国君的谦称)召而观之,果以恶骇(惊扰)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猜想、意料)乎其为人也(有意乎其为人即对其为人有所了解);不至乎期年(一周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主持政务的官员),寡人传国焉。闷然(神情淡漠)而后应,氾然(心不在焉、有口无心)而若辞(推却)。寡人丑乎,卒(最终)授之国。无几何也,去(离开)寡人而行,寡人卹(恤:忧虑)焉若有亡(失)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出使、出游)于楚(楚国)矣,适见豚子(豚子:小猪)食(吮吸乳汁)于其死母者,少焉(一会儿)眴若(惊惶、慌张)皆弃之而走(跑)。不见己焉尔(也作焉耳:于是、而已),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主使、支配)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古代出殡时形同羽扇的棺饰)资(送);刖(断足的刑罚)者之屦(用麻、葛等制成的单底鞋),无为爱之(战死之人埋葬在沙场,无须棺木,就用不着棺饰;砍断了脚的人无须穿鞋,就用不着鞋子——失去了根本外在的东西也就同时失去了可爱的价值)。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宫女):不爪翦(修剪),不穿耳(不加修饰以显本质);取(娶)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男女婚娶后便不再前往宫中服役)。形全犹足以为尔(如此),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表露在外)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困窘、走投无路)达(通畅、顺利)贫富、贤与不肖(不善、不正)、毁(毁败)誉(荣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自然的运行,非人为造成)也。日夜相代(相互更替)乎前,而知不能规(窥:察看,象征揆度)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扰乱中和之道。和:谐和、均衡),不可入于灵府(心灵)。使之和豫(安乐),通而不失于兑(悦:欢乐);使日夜无郤(隙:间隙)而与物为春,是接(接触外物)而生时(顺应四时而作)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仿效、借鉴)也,内保之而外不荡(动)也。德者,成和(和合、调和)之修(成和之修:事得以成功、物得以顺和的极高修养)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其他日子)以告闵子(孔子的弟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纲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以道德相交的朋友)而已矣。

【串讲·翻译】

哀骀它是本章的第四人,此人并非前三个的“兀者”,而是一个长相很难看的丑者,就是这样一个相貌长得很丑陋的人,却为鲁哀公所折服,于是请教孔子怎么会回事,经过孔子的一番阐述,鲁哀公感悟到“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鲁哀公向孔子问这样一个问题:卫国有个面貌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男人跟他相处,常常想念他而舍不得离开。女人见到他便向父母提出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骀它先生的妾。”这样的人已经十多个了且还在增多。从来不曾听说哀骀它有什么主张,他常常只是附和别人而已。他没有居于统治的地位而拯救他人于临近败亡的境地,没有聚敛的财物而使他人吃饱肚子。他面貌丑陋使天下人吃惊,又总是附和他人而从没什么吸引人的主张,才智也超不出他所生活的四境,不过接触过他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乐于跟他亲近。这样的人一定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我把他召来看了看,果真相貌丑陋足以惊骇天下人。跟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便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十分信任他。国家没有主持政务的官员,我便把国事委托给他。他神情淡漠地回答,漫不经心而好像有所推辞。我深感羞愧,终于把国事交给了他。没过多久,他就离开我走掉了,我内心忧虑若有所失,好像整个国家没有谁可以跟我一道共欢乐似的。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回答说:我孔丘也曾出使到楚国,正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吮吸刚死去的母猪的乳汁,不一会又惊惶地丢弃母猪跑开了。因为母猪已经死了,不能像先前活着的时候那样哺育小猪。可见小猪爱母亲,不是爱母猪的形体,而是爱支配那个形体的精神。战死沙场的人,他们被埋葬的时候无须用棺木上的饰物来送葬;被砍掉了脚的人,也不会再去爱惜原来穿过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做天子的御女: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已经婚娶的人只能在宫外办事,不会再到宫中服役。为保全形体尚且能够做到这一点,何况德性完美而高尚的人呢?如今哀骀它不说话也能取信于人,没有功绩也能赢得亲近,让人乐意授给他国事,还唯恐他不接受,这一定是“才全”而“德不形”的人——才智完备、德不外露的人。

鲁哀公问:什么叫“才全”——才智完备呢?

孔子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能与不肖、诋毁与称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命运的运行;日夜更替在我们的面前,而人的智慧却不能揆度它们的起始。人的智慧如果理解了这一点,这些都不足以搅乱人的本性和内心的和谐,也不足以侵扰人们的心灵。使心灵平和安适,通畅而不失怡悦,使心境日夜不间断地跟随万物融会在春天般的生气里,这样便会接触外物而萌生顺应四时的感情。这就叫做“才全”——才智完备。

鲁哀公又问:什么叫“德不形”——德不外露呢?

孔子说:均平,是水留止的时候的最佳状态。这可以作为效法的准绳,内心充满而外表无所动。所谓德,就是事得以成功而物得以顺和的最高修养。德不外露,外物自然就不能离开他了。

有一天鲁哀公把孔子这番话告诉孔子的学生闵子,说:起初我认为坐朝当政统治天下,掌握国家的纲纪而忧心百姓的死活,便自以为是最通达的了。如今我听到至人的名言,真忧虑没我有实在的政绩,轻率作践自身而使国出现危险。我跟孔子并非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啊。

第五节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

【原文与简注】

闉跂(脚蜷曲,脚尖点地而行)支离(伛偻病残)无脤(唇)说(用话劝说)卫灵公(春秋卫国第28代国君、昏君),灵公说(通悦:喜欢)之,而视全人:其脰(颈项)肩肩(细小)。瓮大瘿(瘤)说(用话劝说)齐桓公,桓公说(通悦:喜欢)之,而视全人:其脰(颈项)肩肩(细小)。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真实)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祸根。知为孽即智巧带来祸害),约(盟誓)为胶(粘固、胶着。约为胶即把盟约当成束缚),德(得到,象征用小恩小惠施舍人)为接(交接、争斗),工(工巧)为商(利益)。圣人不谋,恶(何、怎么)用知(心智)?不斫(砍削),恶(何、怎么)用胶?无丧(丢失、缺损),恶(何、怎么)有德?不货,恶(何、怎么)用商?四者,天(自然)鬻(通育:养育)也。天鬻者,天食(禀受自然的饲养和供给)也。既受食于天,又恶(何、怎么)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微小)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高大)乎大哉,独成其天。

【串讲·翻译】

第四章说的一个相貌丑陋的人,本章说的两个相貌丑陋的人。闉跂支离无脤(跛脚、伛背、缺嘴)去游说昏君卫灵公,瓮大瘿(颈瘤大如瓮)去游说贤君齐桓公,两人的感觉都一样“说之”,并且“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正常的人变得不正常了——美丑被颠覆,原因是:“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

有一个名叫闉跂支离无脤(跛脚、伛背、缺嘴)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再看到那些体形完整的人,卫灵公反而觉得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了。有一个名叫瓮大瘿(颈瘤大如瓮)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齐桓公反而觉得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的了。

所以如果一个人在德行方面有超出常人的地方,而在形体方面的缺陷就会被别人有所遗忘。人们不会忘记所应当忘记的东西,而忘记了所不应当忘记的东西,这才是叫做真正的遗忘。

所以圣人总能悠然出游,把智巧看作是祸根,把盟约看作是束缚,把恩惠看作是手段,把智巧看作是谋利。圣人从不寻思计谋,哪里用得着智巧那?圣人从不散乱,哪里用得着胶着?圣人从不缺损,哪里用得着获取?圣人从不想谋利,哪里用得着经商?这四种就叫做“天养”。所谓天养,就是禀受自然的饲养。既然受养于自然,又哪里用得着人为?有了人的形貌,未必有人内在的真情。有了人的形体,所以与人结成为群体;没有人的真情,所以是与非都不会汇聚在这种人的身上。实在很渺小呀,从属于人类的东西!真是很伟大呀,浑同于自然的境界。

第六节 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

【原文与简注】

惠子(惠施,名家的代表人物,庄子的好朋友,说辞多为虚拟)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宇宙本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何、怎么)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何、怎么)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厌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增添)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厌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耗费)乎子之精,倚(依靠)树而吟,据(凭依)槁梧(梧桐木做成的几案)而瞑(眠:假寐),天选子之形(自然的授予),子以坚白(古代名家著名言论,认为石之白色与石之坚质独立于石)鸣(争辩)!

【串讲·翻译】

本章总结前面的几章,主要讨论人有没有“情”,庄子跟惠子的对话妙趣横生,值得认真琢磨。

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就是没有情的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一个人假若没有情,为什么还能称作人呢?

惠子之所以这样说,其根本是认为只要是“人”就必然有“情”,所以庄子说:道赋予人以容貌,天赋予人以形体,怎么能不称作人呢?

惠子继续坚持只要是“人”就必然有“情”的观点,于是反问说:既然已经称作为人,又怎么可能没有情呢?

为了说明自己所说的“情”跟惠子的“情”含义不同,庄子说:这并不是我所说的“情”呀。“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这是我所说的“无情”,乃是说人不能因为好恶而致伤害自身的本性,恒常地顺任自然而不人为地增添些什么。

惠子对“不益生”加以自己解说:不添加什么,靠什么来保有自己的身体呢?

庄子对“不益生”进行解说,结束了这段有趣的对话:庄子说:道赋予人以容貌,天赋予人以形体,不因外在的好恶而致伤害了自己的本性。如果你外露你的心神,耗费你的精力,靠着树干吟咏,凭依几案假寐。自然授予了你的形体,你却以“坚”、“白”的诡辩而自鸣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