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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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去九眼桥搭乘公交车。桥头有个刚形成的二手货市场,旧的衣服、家具、收音机、自行车,堆了一路。我看一架永久牌自行车还可以,随口问好多钱。卖主说,6 0元。我没理,径直走。卖主在背后喊:“你说个价钱嘛。”我脚下不停,随口又说,30元。“你拿起走!”

这车是二八圈的,加重型,六成新,没铃铛,没锁,挡泥板上还溅满了泥浆,比崭新、铮亮的凤凰牌差远了。我从没想过要有这么一架车!但它只要30元啊。我付了钱,骑上去就走。

虽然笨重,又不好看,但结实、稳当。蹬了一程,逐渐就有了相当的信赖。

镗钯街是条小街,却有三四家茶铺,都没招牌。我草草扫一眼,即找对了哪家是曹记,店堂布置,跟柱哥说的一模一样。快到中午了,阳光落在门口,亮黄黄的。影子里坐了个大妈,太阳穴贴了块膏药,正在吃一大碗面,桌上还摆了碟拌了红油的泡萝卜。我就问德旺,她说不在,去蒙顶山收茶了。又问德旺的父亲,她说也去了,两爷子一起出的门。我叹口气。她说,年纪轻轻的,有啥子气好叹?我就道出柱哥,说明了来意。她变得客气许多,拿筷子敲敲碗边,说:“稀客、稀客。我是德旺的妈,给你煮碗面吃嘛!”

我赶紧道谢、推辞,说改天再来拜访德旺和伯父。

“德旺哪晓得这些事。他爸是结巴,就是晓得也说不清。我是要上庙子的人,不过去的是文殊院。隔壁开旅馆的大爷,倒是可以问一下,他也信佛,小时候在大慈寺皈依的。”

我又忙不迭地道谢。

大爷的旅馆很小,几间一楼一底的旧铺板房打通而已,也没个像样的院子。但门口站了棵巍巍的泡桐,树叶阔绰,阳光徜徉于上,碧绿透亮,相当夺目。大爷瘦得像把砍柴刀,正坐在树下研究一只破鸟笼。他嘴里还咬着一管熄了火的黄铜叶子烟杆,桌上放了碗盖碗茶。

“你找对人了。”他说。

我说,全靠曹伯母引荐。他说:“说引荐,就文绉绉了。你伯母信佛,我也信佛,和尚是侍候佛的人,这就是佛缘。对不对?”我说,对、对、对。他说:“说一个对,就够了。说两个,就不诚。说三个,就假了。对不对?”我咋敢说不对,当即点头如捣蒜,说,对。他又说:“难得你啊,年轻人有一片佛心……不过,烧香拜佛,也未必非得要进哪家的庙门。大慈寺的和尚不见了,宝光寺、报国寺的还在嘛,对不对?”我心头紧了下,迟疑着没回答。好在他话锋又是一转:“不过,要见问海禅师嘛,说难也不难,亏了你找我,找对了。”

我赶紧看了眼曹伯母,感激地一笑。又问,听说问海禅师的武功造诣相当高,是不是真的?

大爷沉了脸,不高兴。“我看一个和尚,是看他经念得通不通,话说得在不在点子上。武功?就从没留心过。你《少林寺》看多了。”

我想分辩下,但没敢分辩,就默然不语。

大爷见我似有所愧,就撇开少林寺,接着说问海:“大慈寺的和尚散了后,问海有个徒弟还了俗,回松江老家务农,把他老人家也接了去。住了几年,到底住不惯,又回来了。”

我说,是徒弟对他不好吗?

“咋不好?好得很,像个尽心尽力的孝子。我有五个儿子,就没一个有孝心,都盼我早点儿死,好分祖宗的房产……丧德!”他把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泡痰,拿脚蹭了好几蹭。

我不敢接话。他重复了一遍:“问海住不惯,又回来了。”

我松口气,问大爷,那是吃得不够好?

“啥子话!松江是鱼米之乡,好吃好喝的,自古就不缺。”

那又为啥啊,出家人也思念故土吗?

“故土谈不上,出家人不问俗家事。”

我问啥都不对,索性不问了。

“他是想喝一碗盖碗茶啊……”大爷叹了一口气。

我有点不信,但不敢说,只是赶紧问,在哪儿可以找到禅师呢?

大爷且不回答。他把烟杆在桌沿乒乒地敲,敲落烟锅巴,又端起盖碗茶,一手托碗,一手拈盖,擀了几擀,嘘口气,十分惬意。茶水黄亮亮的,漾着泡开的干茉莉。

我耐心地等。

“……糠市街……号。”

我没听清门牌号,也可能太急切,听清了也觉得没听清,赶忙掏出钢笔,伸出左手,凑上一步,想把它写在手掌心。好多号呢,大爷?

“啪——”一响,盖碗落在地上,砸成了几块。茶水从街沿溅到马路上,浓厚的茉莉香味腾起来,又撩人,又含怨。破鸟笼散了架,竹签子撒一地。

大爷指着我,手指头哆嗦。“你看你,你看你!”

我也在哆嗦,手脚无措。突然,曹伯母大吼:“干啥子!”

两个小街娃正要对我的永久牌下手。可怜它,还连把锁都没有呢。我也吼了声:“滚!”冲了过去。

街娃吓跑了。等我回过身来,大爷已进了旅馆。泡桐下,只有一泼残茶的痕迹。曹伯母嘴里念念叨叨着,把碎瓷片扫进了撮箕。

糠市街紧挨在大慈寺南边,一共有四条,南糠市街、北糠市街、东糠市街、西糠市街。临街铺板房成片,院落一个连一个,我不敢冒失去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