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向明智的读者介绍几位新朋友连带着再讲几件跟该故事有关的奇闻趣事
“奥列佛呢?”愤怒的犹太人脸上带着威胁的表情站起来问,“那孩子在什么地方?”
两个小毛贼直呆呆地望着他们的导师,仿佛被导师的盛怒震慑住了,不安地相互交换了个眼色,但都没有答话。
“那孩子出什么事啦?”犹太人紧紧地揪住机灵鬼的衣领,用一连串可怕的诅咒吓唬人,“快说,不然我掐死你!”
查利·贝兹遇事一向谨慎,进退有方,此刻见费金先生的样子十分认真,断定下一个很可能轮到他被掐死,于是双膝着地,扯开嗓门、拉长调子、持续不断地哀号起来——既不似公牛的狂吼,也不像传声筒里发出的声音,而是介于两者之间。
“你到底说不说?”犹太人暴跳如雷,用劲摇晃机灵鬼。机灵鬼居然没有从他那偌大的外套里被抖出去,简直是个奇迹。
“哼,警察把他抓去了,没什么别的。”机灵鬼阴沉着脸说,“松开,你放开我!”他猛地一挣,彻底从偌大的外套里钻出来,把外套留在了犹太人的手中,自己抄起烤面包用的叉子向快活的老绅士的背心刺去。这一下如果刺中,老绅士快活的天性肯定会进一步受到损失,一两个月也难以弥补。
当此紧急关头,犹太人向后一闪身,谁也料想不到外表这样衰老的人还会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只见他抓起白镴缸子就要向攻击他的人抛去。可就在这时,查利·贝兹发出一声极为悲惨的哀号,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突然改变方向,把缸子朝那个小绅士砸了过来。
“妈的,这是在闹个啥劲!”一个低沉的声音骂道,“谁他妈把啤酒泼到了我身上?幸好泼过来的是啤酒而非缸子,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他。据我所知,除了那个抢劫偷盗、脾气暴躁、又富又坏的老犹太人能泼得起啤酒,别人只配泼水,而且每个季度还得对自来水公司做些手脚。你们在演什么戏,费金?妈的,我的围巾全叫啤酒弄湿了!进来,你这个鬼鬼祟祟的杂种!躲在门外干什么?难道你为自己的主人感到可耻吗?快滚进来!”
怒气冲冲吼出这些话的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粗壮汉子,上穿黑色平绒外套,下穿一条脏兮兮的灰黄色马裤,足蹬系带的半高筒皮靴,灰色的棉纱袜裹着两条非常粗的腿,腿肚子鼓得高高的——穿着这样的服装,这样的腿总显得不完美,像缺点什么,非得配上一副脚镣才合适。他头戴棕色呢帽,脖系一条肮脏的蓝白花围巾,边说话边用磨破了边的长长的围巾角擦脸上的啤酒。待他抹去啤酒,现出一副粗糙的宽脸膛,胡子已三天没刮,一双眼睛凶光毕露,其中有只眼的眼角青一块紫一块,显然不久前刚挨过一拳。
“滚进来!听见了没有?”这位引人注目的凶狠的人咆哮道。
一条毛绒绒的白狗溜进屋来,它脸上被抓伤和划破的地方有二十来处。
“刚才为什么不进来?”那汉子说,“你现在身价高啦,不愿在别人面前承认我这个主子了吧?卧下!”
他在发布这道命令的同时,一脚把狗踢到了房间的另一端。那畜生似乎已习以为常,无声无息非常安静地蜷缩到了一个角落里,它那双贼不溜秋的狗眼每分钟能眨巴二十次,做出一副专心致志观察房间的样子。
“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么虐待起了孩子们,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老赃主?”那汉子说着,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杀死你,换了我,肯定要你的命。如果我是你的徒弟,我早八辈子就把你宰了。哦,不行……宰了你,我以后就不能把你卖钱了。你他妈狗屁都算不上,就值一件装在玻璃瓶里的丑陋不堪的古董,他们恐怕还吹不出那么大的瓶子装你哩。”
“嘘!嘘!赛克斯先生!”犹太人抖动着身子说,“别这么大的嗓门!”
“别先生长先生短的。”那恶煞神说,“每当你玩这一套,就不安好心。你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尽管叫好了!到时候我不会给我的名字抹黑的。”
“那好,那好……比尔·赛克斯!”犹太人卑躬屈节、低声下气地说,“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比尔。”
“也许吧。”赛克斯回答,“我觉得你的心情也不太好,除非你用白镴缸子砸人并无恶意,就像你泄密……”
“你疯了吗?”犹太人拉了拉那汉子的衣袖,指了指孩子们。
赛克斯先生没再多说,只是在左耳下方做了个打结的动作,然后把脑袋朝右肩头一歪,这种哑剧犹太人似乎看得心领神会。随即,他操着黑话要杯酒喝,下边的谈话句句都夹着隐晦的词儿,如果摘录于此,恐怕会让人看不明白。
“千万别往酒里下毒。”赛克斯先生把帽子放在桌上说。
这原本是句开玩笑的话,但说话者要是看见犹太人转身开酒柜时咬紧没一点血色的嘴唇所斜的那恶毒的一眼,他就会觉得这种警告并非完全没有必要,或者,他会觉得那位快活的老绅士心中肯定蕴藏着为酿酒师的产品来个锦上添花的愿望。
两三杯酒落肚之后,赛克斯屈尊俯就地把注意力转向了那两位小绅士,从而导致了一场谈话。言谈之中,奥列佛被捕的原因和经过得到了详尽的叙述,而且对实情进行了改造和加工,因为机灵鬼觉得在这种场合非常有必要这样做。
“我担心他会讲出一些事情去,给咱们带来麻烦。”犹太人说。
“非常有可能。”赛克斯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说,“他会出卖你的,费金。”
“我很担心哪。”犹太人又说道,仿佛并不理会对方的插言,同时用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我担心一旦出事,可能会牵连到许多人。你的结局也许会比我糟得多,亲爱的。”
那汉子感到一惊,猛地朝着犹太人转过身来。可老绅士把肩头耸得到了耳朵边,目光空洞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半晌没人吱声。这伙可敬的人们似乎个个都在想自己的心事,连狗也不例外,那畜生正带着恶意舔嘴唇,好像在盘算一到街上就扑向它所遇到的第一个先生或女士的大腿。
“必须派个人到警察局打听打听情况。”赛克斯先生说道,自打进门以来声音还没有这么低过。
犹太人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他没有招供,却判了刑,那就不用担心了,等他放出来就是了。”赛克斯先生说,“待他出狱,必须提防着他,要想个办法控制住他。”
犹太人又点了点头。
显然,这套行动方案的确称得上是滴水不漏,可倒霉的是,在执行时却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机灵鬼、查利·贝兹、费金以及威廉[14]·赛克斯先生,对到警察局去个个都抱有极其强烈、根深蒂固的反感,不管以任何理由或借口都不愿去。
在这种吉凶未卜、气氛不十分祥和的状况中,很难说大家会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地坐上多久。不过,对这方面没必要做任何揣测,因为奥列佛上次见到过的那两位年轻女士飘然而至,使谈话又恢复了活力。
“来得正好!”犹太人说,“蓓特,还是你去吧,行不行,亲爱的?”
“到哪儿去?”那位少女问。
“只不过跑一趟警察局罢了,宝贝。”犹太人哄劝道。
少女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她不愿去,可她只是坚决而诚恳地表示,她如果去了肯定会“遭天罚”。这种礼貌、婉转的非正面答复,说明少女天生具有良好的教养,不忍以斩钉截铁的拒绝刺伤同胞兄弟。
犹太人沉下了脸,目光离开这个衣着虽不华贵但花里胡哨(红衣裙、绿靴子、黄色卷发纸)的少女,转向另一位小姐。
“南希,我的乖孩子,”犹太人以哄小孩的口吻说,“你看怎么办呢?”
“我说行不通,所以不用尝试了,费金。”南希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赛克斯先生气势汹汹地抬起头问。
“就是这种意思,比尔。”小姐泰然自若地答道。
“你去最合适。”赛克斯先生分析道,“这一带没人知道你的情况。”
“我也不愿让他们知道。”南希还是以那种镇定的态度回答说,“我的回答是‘不去’,而不是‘去’,比尔。”
“她会去的,费金。”赛克斯说。
“不,她不去,费金。”南希说。
“她一定会去的,费金。”赛克斯说。
赛克斯先生的话没错。在威胁、许诺和贿赂的交替作用下,这位小姐终于被说服去执行任务。其实,叫她的好朋友蓓特裹足不前的原因是挡不住她的,因为她刚从遥远偏僻但环境优雅的拉特克立夫郊区来到田野巷一带,不用像蓓特那样担心被熟人认出来。
于是,南希小姐在衣服的外边系一条干净的白围裙,用一顶草帽罩住满头的卷发纸(围裙及草帽都出自犹太人那取之不竭的库存),准备出发去执行任务。
“请等一下,亲爱的。”犹太人取出一只带盖的小篮子说,“一只手拎着这玩意儿,更像一个规矩人,亲爱的。”
“给她一把房门钥匙拿在另一只手里,费金,”赛克斯说,“这样看上去真实、自然些。”
“是的,是的,我的宝贝,的确如此。”犹太人说着把硕大的外门钥匙挂在了小姐的右手食指上,“瞧,非常好!的确非常好,我的乖乖。”犹太人边说边搓手。
“啊,我的弟弟!我可怜、亲爱、善良、无辜的弟弟呀!”南希嚷嚷一声,顿时泪如雨下,还无比伤心地扭着那只小篮子和外门钥匙,“他到底出什么事啦?把他带到哪里去啦?先生们,行行好,请告诉我那个可怜的孩子是怎么发落的。求求你们啦,先生们!”
这席话说得凄楚动人、令人心碎,大伙儿听了都极为满意。南希小姐收住话头,向在场的人挤了挤眼,笑盈盈地泛泛点点头,然后就走了。
“啊!她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呀,宝贝们!”犹太人冲着他的小徒弟们说,一边还严肃地摇晃着脑袋,仿佛在默默地开导他们,让他们学习刚才看到的光辉榜样。
“她是女性的骄傲。”赛克斯先生说着往杯子里倒满了酒,用大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为她的健康干杯,希望大家都跟她一样!”
正当大伙儿用这些词语以及许多其他的话赞美技艺高超的南希时,那位小姐却在匆匆赶往警察局。她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单独走在大街上,虽然难免会有些胆怯,但没过多久她就平安无事地抵达了目的地。
她抄后路走进去,用钥匙在一个囚室的门上轻轻敲了敲,然后侧耳静听,里边没有响动。她咳嗽一声,又听了听,仍然没人应声,于是她开口讲了话。
“诺利[15],亲爱的!”南希柔声细语地喃喃叫道,“诺利!”
里边只关着一个赤脚片的可怜囚徒,他是因为吹笛子而被捕的。由于他扰乱社会罪证确凿,菲恩先生名正言顺地判他在感化院里关一个月,并且很恰当、风趣地指出,既然他精力过剩,那么把精力花费在踏车上要比费在乐器上有益得多。此刻,这位囚徒所以没有应声,是因为他正愁肠百结,为自己的笛子被没收充公而伤心哩。于是,南希继续朝前走,敲了敲另一间囚室的门。
“什么事?”一个微弱的声音问道。
“这儿有个小男孩吗?”南希先抽泣一声,然后问道。
“没有,”那声音回答,“没有这样的人!”
这是个六十五岁的流浪汉,他锒铛入狱是因为没吹笛子,或换句话说,是因为沿街乞讨、不务正业。再下边的一个囚室里也关着一个罪犯,他因为无照叫卖白铁锅将被送往同一个监狱,该罪犯倒是干了正当的营生,却冒犯了印花税务局。
可是,由于这些罪犯在听到叫奥列佛的名字时无一人应声,南希便径直向那个穿条纹背心的爽直的警官走去。她凄楚动人地哭哭啼啼,向警官索要她亲爱的兄弟,由于把大门的钥匙和小篮子动用得恰到好处,故显得格外可怜。
“他不在我这儿,亲爱的。”那老头说。
“那他在哪里?”南希疯疯癫癫地大叫道。
“一位老绅士把他领走了。”警官回答。
“哪位绅士?啊,苍天呀!到底是哪位绅士?”南希高声嚷嚷着。
老头在回答这种不连贯的询问时,告诉这位感情深沉的姐姐说奥列佛晕倒于公堂之上,后由于一位证人证明偷东西的是另一个男孩,他就被宣布无罪释放,在人事不省的状况中由原告带回自己家里。警官只知道原告住在彭冬维尔一带,因为他听见原告为马车夫指方向时提到了这个地名。
在满腹狐疑、一腔惆怅的状况下,这位痛苦万分的年轻小姐跌跌撞撞走到门外,然后把踉踉跄跄的步子换成健步如飞的奔跑,沿着她所能想得到的最为偏僻和复杂的路线返回犹太人的老巢。
赛克斯先生刚一听完她介绍的情况,便急忙唤起白狗,戴上帽子,旋风般离开了,没浪费一点时间跟在场的人举行道别仪式。
“必须探明他的去向,诸位宝贝,一定得找到他。”犹太人情绪很亢奋地说,“查利,你什么都不用干,到处给我溜达去,直至把有关他的消息带回来!南希,亲爱的,我必须找到他。我信任你,亲爱的,对于你和狡猾的机灵鬼,干任何事情我都信得过!等等,等等!”犹太人补充了一句,同时颤抖着手用钥匙打开一只抽屉,“给你们一点钱用,诸位宝贝。这个工作间今晚就关闭。你们知道去哪儿寻找!这儿一分钟都不能待了,马上离开,宝贝们!”
说着,他把他们都推出了房间,然后谨慎地转动了两下房门的钥匙,又上了门闩,将他曾经无意中暴露给奥列佛的那只匣子从贮藏处取了出来。随即,他急急火火地动手把金表和首饰往怀里乱塞。
他正埋头忙活,一声叩门吓了他一跳。
“谁呀?”他声音刺耳地问。
“是我!”机灵鬼的声音透过钥匙孔传了进来。
“什么事?”犹太人不耐烦地嚷嚷道。
“南希问是不是把他绑架到另一个窝里?”机灵鬼问。
“对,”犹太人回答,“让她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抓住他。一定要找到他,探明他的下落!下边的事由我处理,不用担心。”
那少年喃喃地应了一声,便匆匆下楼撵同伴们去了。
“他目前还没有招供。”犹太人说着又继续忙开了自己的事,“如果他有意向新朋友出卖我们,我们还来得及堵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