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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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奥列佛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悉心照料回过头再谈谈那位快活的老绅士及其年轻的高足

马车辘辘地驶过快活岭,上了艾克斯莫斯大街,所沿循的差不多就是奥列佛随机灵鬼初来伦敦时走的路线。在抵达伊兹灵顿的天使路时,他们换了个方向,来到彭冬维尔附近的一条绿树成荫、环境静谧的街道,最后停在了一幢漂亮的房屋前。一进门,布朗罗先生立刻吩咐准备一张床,把他的小客人小心翼翼、舒舒服服安放在上边。在这儿,奥列佛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

可奥列佛一连昏迷了许多天,对新朋友的一番好意全然不知。太阳升升落落,重复多遍,而他却依然痛苦地横卧病榻,任耗人的高热烘烤,身体愈来愈衰弱。蛆虫蚕食尸体也不如这样的火焰慢慢地烧烤活人来得稳当。

最后他终于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显得瘦弱,面色苍白如纸。他有气无力地撑起身子,将脑袋放在发颤的胳膊上,以不安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

“这个房间是在哪里?我这是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奥列佛问。

他身体非常虚弱,所以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立刻就被人听见了。只见床头的帘幔一下子撩开,一位衣着整洁、面容慈祥的老妪正坐在近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做针线活,闻声站了起来。

“嘘,亲爱的,”老妪柔声细语地说,“你必须保持非常的安静,不然病又会加重的。你的身体状况一直都十分不好,简直糟透了。还是躺下吧,对,这才是乖孩子!”老妪边说着这些话,边把奥列佛的脑袋轻轻地放在了枕头上,将他额上的散发朝后拢了拢,以极其慈爱的目光端详着他。奥列佛忍不住把自己干巴巴的小手放在她的手上,再拉过她的手勾在他的脖子上。

“上帝啊!”老妪说道,眼里涌出泪花。“这个小家伙多有良心呀!漂亮的小宝贝!他的母亲要是能像我此刻一样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不知会多高兴哩!”

“也许她真的在看着我,”奥列佛把双手抱在一起低声说,“也许她真的就坐在我身旁。我仿佛有一种感觉,好像她就在这儿。”

“那是因为你在发烧,乖孩子。”老妪温和地说。

“也许是这样的。”奥列佛回答,“因为天国在遥远的地方,他们身处天国,幸福无比,哪还能到一个可怜的孩子床边来。不然,她要是知道我病了,即便在那儿也一定会怜悯我的,因为她自己在临终之前就病得很厉害。对于我的情况她可能不清楚。她如果看见我受了伤,一定会难过的。在我的梦中,她的面孔总是那样亲切和欢快。”

老妪没有接话茬,只是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擦了擦放在床罩上的眼镜,就好像眼镜也在淌泪似的。她端来一杯清凉的饮料给奥列佛喝,然后拍拍他的脸蛋,告诉他必须安安静静地躺着,否则病情会加重的。

奥列佛表现得果然十分安静,一方面因为他事事都想听老妪的安排,另一方面,实不相瞒,是因为他刚才说话累得已没了一丝精力。他很快便昏然睡去,后来有人把蜡烛拿到床跟前,烛光照醒了他。他瞧见一位绅士手拿一块滴答作响的非常大的表在给他号脉,还听见那人说他已经好多了。

“你感觉好多了,对不对,亲爱的?”那绅士问。

“是的,谢谢你,先生。”奥列佛回答。

“看,这我是知道的。”那绅士说,“你还有点饿吧?”

“不,我不饿,先生。”奥列佛回答。

“嗯!”那绅士说,“对,我知道是这么回事。他肚子不饿,贝德温太太。”那绅士显出一副十分精明的样子说。

老妪恭敬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表明医生在她的心目中的确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从医生的样子看来,他对自己的评价正是如此。

“你感到很困,对不对,亲爱的?”医生问。

“不困,先生。”奥列佛回答。

“对啦,”医生带着十分精明和满意的神情说,“你是不困的。你的口也渴吧?”

“渴,先生,我的口很渴。”奥列佛回答。

“正如我所料,贝德温太太。”医生说,“他感到口渴是很自然的。可以给他杯茶喝,太太,再拿点烤面包来,但不要涂黄油。不要给他盖得太厚,太太,不过要当心也别让他感冒了。你能费心办一下吗?”

老妪行了个屈膝礼。医生喝了几口凉饮料,说了几句十分内行的话,然后便匆匆离去了,下楼时靴子嘎吱嘎吱直响,衬托出他那重要、显贵的身份。

医生刚走,奥列佛又进入了梦乡,近十二点才醒来。过了没多大一会儿,老妪亲切地跟他道过晚安,把他托付给一个刚来的胖胖的老太婆,那老太婆用小包袱裹来了一本小小的祈祷书和一顶很大的睡帽。老太婆把睡帽戴在头上,将祈祷书放在桌子上,告诉奥列佛她是来陪伴他的,随即就把椅子拉到炉火跟前,睡起了一连串的短觉。她不时因为身子朝前栽,或因为哼哼做声及胸憋气闷而醒来,但这些都于事无妨,她顶多用劲揉揉鼻子便又睡着了。

长夜漫漫。奥列佛睁着眼躺了一会儿,数着灯心草蜡烛罩的反光投映在天花板上的小光圈,或用倦怠的眼睛辨认壁纸上复杂的图案。屋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气氛阴森森的,使他想起死神曾在这儿游荡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也许在房间里留下了幽冥恐怖的痕迹。想到这里,他把脸朝下贴在枕头上,热烈地向苍天祷告。

渐渐地,他进入了安宁的沉睡——只有大病初愈的人才能享受的福分。这样的休息静谧、平和,从中醒来将是一种遗憾。假如这就是死亡,谁还愿意复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和痛苦?尤其是,谁还愿陷入对往事令人厌恶的回忆?

奥列佛睁开眼时,天已亮了好几个小时。他一醒来就感到心情愉快、神清气爽。疾病的危险期已安全度过,他又回到了人世间。

三天之后,他已经能坐到垫着枕头的安乐椅上了。由于他仍然虚弱不堪,走不成路,贝德温太太就叫人把他背到她楼下的管家小屋里,帮他坐在壁炉旁,这位好心的老妪自己也坐下来。她见他的健康状况大为好转,不禁欣喜若狂,竟然泪雨滂沱地哭了起来。

“别管我,亲爱的。”老妪说,“我这只是因为高兴才哭的,平时也是如此。好啦,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心情好多啦。”

“你待我简直太好啦,太太。”奥列佛说。

“快别这样说,乖孩子。”老妪说道,“还是喝你的肉汤吧,现在该是时候了,因为医生说今天上午布朗罗先生可能要来看你。你必须把最健康的样子拿出来,因为你的气色越好,他就越高兴。”说到这里,老妪动手把满满一罐肉汤倒进小锅里热。那肉汤非常浓,如果稀释到普通的浓度,可供三百五十个贫民饱餐一顿,这还是最低的估计呢。

“你喜欢画像吗,亲爱的?”老妪见奥列佛目不转睛地盯着椅子正对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幅肖像画瞧,便这样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太太。”奥列佛眼睛仍盯着画像说,“我见过的肖像画太少了,所以弄不清自己喜欢不喜欢。画上那位女士的面孔多么美丽、多么和善呀!”

“啊!”老妪说,“画家们总是把女士们画得比她们本人要漂亮,否则就不会有顾客上门的,孩子。发明摄像机的人应该明白,他那种玩意儿永远也不会吃香的,因为相片太逼真、太真实!”老妪说到此处,觉得自己的话一针见血,便开心地大笑起来。

“那是……那是画像吧,太太?”奥列佛问。

“是的。”老妪抬起头说,目光暂时离开了肉汤,“那是一幅肖像画。”

“谁的画像,太太?”奥列佛热切地问。

“说真的,乖孩子,我也不知道是谁的画像。”老妪和颜悦色地回答,“画中人咱们大概谁都不认识。你似乎对这幅画很感兴趣,亲爱的。”

“是的,画得真漂亮。”奥列佛应声道。

“你该不是心里感到害怕吧?”老妪问道,因为她惊奇地发现这孩子在带着敬畏的表情观赏画像。

“不,不,不。”奥列佛慌忙回答,“不过那双眼睛显得十分忧郁,从我坐的地方看,它们好像在盯着我瞧,使我怦然心跳。”奥列佛低声补充说,“画中人栩栩如生,仿佛想跟我讲话,却又说不出来。”

“我的天呀!”老妪惊叫出了声,“快别说这种话,孩子。你病后身体虚弱,神经有些过敏。让我把你的椅子转个向,你就看不到画像了。来吧!”老妪说着动手挪了挪椅子,“这下你无论怎么也看不到了。”

奥列佛在想象中仍然清晰地看见那幅肖像画,仿佛没挪动过位置似的,可他觉得最好不要让好心的老妪担忧,于是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贝德温太太见他平静了些,便放了心,往肉汤里加了些盐,再将烤面包掰碎泡入汤中,忙忙碌碌地就像在准备盛大的宴会。奥列佛风卷残云把肉汤喝了个精光,刚喝完最后一匙肉汤,便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老妪说了声“请进”,便见布朗罗先生走了进来。

老绅士走进屋时轻松愉快,可是刚将眼镜推至前额,把双手背到晨服的下摆后边,脸部便产生了扭曲,显出各种奇特的表情。病后的奥列佛看上去十分憔悴,面色阴晦。他出于对恩人的敬重想立起来,结果却失败了,又瘫坐在椅子上。说句实话,布朗罗先生胸怀之宽广,顶得上六个具有仁义心肠的普通老绅士,他的心房通过某种水压过程把一些泪水打入了眼中,那种过程我们是无法解释的,因为我们的哲学知识不够充足。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布先生清清嗓门说,“今天上午我的喉咙有些哑,贝德温太太,恐怕是感冒了。”

“不会是感冒,先生。”贝德温太太说,“你所有东西都是晾过的,先生。”

“我也不清楚,贝德温,我也不清楚。”布先生说,“可能是因为昨天吃晚饭时用了湿餐巾的缘故。算啦,没关系的。你感觉怎样,我的乖孩子?”

“心情非常愉快,先生。”奥列佛回答,“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一片好心,先生。”

“真是个好孩子。”布先生以肯定的口气说,“你给他吃滋补的东西了吗,贝德温?流体食物,嗯?”

“他刚刚喝了一碗又香又浓的肉汤,先生。”贝德温太太答道,同时把腰杆稍微朝直挺了挺,着重强调的是最后一个词,表明流体食物跟煮得香香的肉汤之间全无一点相通之处。

“很好!”布先生微微耸耸肩头说,“喝上两杯葡萄酒,对他的好处会大得多。依你看呢,汤姆·怀特?”

“我的名字叫奥列佛,先生。”小病人流露出非常惊愕的表情答道。

“奥列佛?”布先生问道,“奥列佛什么?奥列佛·怀特,嗯?”

“不,先生,是特维斯特——奥列佛·特维斯特。”

“多古怪的姓!”老绅士说,“那你为什么对法官讲你姓怀特?”

“我没对他那么讲过,先生。”奥列佛大惑不解地回答。

此话听上去像是在撒谎,因此老绅士目光严厉地朝奥列佛的脸上瞧了瞧。可老绅士不可能怀疑他,因为他那瘦削、棱角分明的面庞处处都显露出诚实。

“肯定是场误会。”布朗罗先生说。他现在虽然没有缘由再死死盯着奥列佛瞧了,但原先他觉得奥列佛长得像他的某个熟人的想法却强烈地涌上心来,使得他无法把目光移开。

“你没生我的气吧,先生?”奥列佛抬头投来哀求的目光问。

“没有,没有。”老绅士回答,“天啊!那是什么?贝德温太太,你看那儿!”

他说话时连忙指了指奥列佛头顶上的肖像画,然后又指了指奥列佛的脸。画中人酷似奥列佛,他们俩的口鼻、眉眼等各个部位都一模一样。在这一瞬间,就连他们的表情也别无二致,每一条细线都像是无比精确地复制下来的。

奥列佛不明白老绅士为何惊叫出声,由于身体虚弱,经不起惊吓,便昏了过去。他的昏厥为笔者提供了一个机会叙述一下那位快活老绅士的年轻徒弟,以解读者之悬念。

在前文已经表过,机灵鬼和他技术高超的朋友贝兹大师由于非法侵占布朗罗先生的私人财产,引起众人大喊大叫的追赶,而他们俩加入到人群中去。当时指导他们行动的是一种非常值得称赞、非常合适的准则——自我照拂。鉴于国民自主和个人自由是真正的英国人最为推崇和最引以为自豪的观念,所以我就没必要恳请读者注意,这一行为会提高他们在广大爱国人士心目中的地位。在同样的程度上,他们关心自我保护和自身安全,这一点为我们的法典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以达到巩固加强的目的;而这种法典由一些出类拔萃、深谋远虑的哲学家所厘定,作为自然界万物行为准则的主轴。上述之哲学家非常明智地把自然本性归纳为箴言和理论,极其动听地恭维其高度的明理达观,彻底摒弃有关良心、大义的冲动及情感的观念,认为这些东西一概有损于尊严,觉得自然本性举世公认大大地高于那些微不足道的瑕疵和缺点。

如果我想证明这两位小绅士在非常微妙的困境中举手投足都包含着严格的哲学道理,我马上就可以在前文也曾表述过的事实里找到证据——他们趁众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奥列佛身上时,离开了追捕的人群,即刻抄近路返回大本营。我并非着意强调名声显赫、知识渊博的圣哲们在得出伟大结论时都有走捷径的习惯,因为在实际上他们啰里啰唆、东拉西扯,反而会把距离延长,正如喝醉了的人思潮奔涌、急于表述一样。此处我只想说明,清清楚楚地说明:许多了不起的哲学家在实践自己的理论时都总是显示出非凡的智慧和英明的远见,总是尽量排除一切能想象到的、于他们不利的偶然因素。要干出大的事业,可以不拘小节。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择手段。至于有多少成分是对的,有多少是错的,或二者的区别究竟在哪里,是完全由当事的哲学家定夺;他在解决问题时,对自己的具体情况会持清晰、全面和公正的观点。

两位少年疾奔如飞,穿过纵横交错、迷魂阵似的狭街陋巷,后来经一致同意才大着胆子在一个又矮又暗的门洞里停了下来。他们默默地待了一会儿,好喘过气来说话。贝兹大师由于觉得好笑和高兴,大叫了一声,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扑倒在门阶上,喜滋滋地满地打滚。

“你中哪门子邪啦?”机灵鬼问。

“哈!哈!哈!”查利·贝兹狂笑不止。

“小声点!”机灵鬼谨慎地朝周围望望呵斥道,“笨蛋,你想被人抓去吗?”

“我实在忍不住,”查利说,“我实在忍不住。他拔腿就逃,拐弯时一头撞在路灯杆上,可还是接着朝前跑,仿佛跟路灯杆一样是铁铸成的。我却兜里揣着偷来的手帕,跟在他后边大喊抓贼。啊,太滑稽了!”贝兹大师的生动想象力把当时的场景以浓艳的色彩重现于眼前。他刚喊了一声“太滑稽了”,便又在门阶上打起了滚,笑的声音更大了。

“费金会怎么说呢?”机灵鬼利用他的朋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间歇时间提出这个问题。

“会怎么说?”查利·贝兹重复道。

“是呀,会怎么说呢?”机灵鬼问。

“你觉得他会怎么说?”查利见机灵鬼的态度一本正经,顿时不再乐了。“他会说什么呢?”

道金斯先生吹了一会子口哨,然后摘下帽子搔搔脑袋,把头点了三下。

“这是什么意思?”查利问。

“吐鲁鲁鲁,还不是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呗。”机灵鬼说,狡黠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的神情。

这算是对问题的解释,但不能让人满意,贝兹有这种感觉,所以又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机灵鬼未置一词,只是又戴上了帽子,把长尾巴外套的下摆撩起夹在腋下,用舌头顶住腮帮子,以一种熟悉但富于表现力的动作在鼻梁上弹了六七下,转身沿着小巷走了。贝兹大师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跟在后面。

这场对话结束几分钟之后,楼梯上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位快活的老绅士。此时他正坐在炉火旁,左手拿一根干香肠和一个小面包,右手执折叠刀,三脚架上放着只白镴缸子。他转过身时,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卑鄙的笑,红色的浓眉下射出犀利的目光。他朝着门那儿侧耳倾听。

“哦,这是怎么回事?”犹太人不由变了脸色,喃喃地说,“怎么只回来两个?还有一个人哪里去了?他们可别是遇到了麻烦,你听听!”

一阵脚步声愈来愈近,已经来到了楼梯口。房门慢慢地开了,机灵鬼和查利·贝兹闪身进来,随手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