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关于那位活泼的老先生及其前程远大的高足们的具体情况
奥列佛这一觉睡得很死,时间又长,第二天上午很晚才醒来。除了老犹太人,屋里再没有旁的人。他正在平底锅里煮咖啡充作早餐,边用铁羹匙不停地搅拌,边低声吹着口哨。楼下哪怕有一点响动,他都会停下手侧耳倾听,待到放下心之后,便又继续吹口哨和搅拌咖啡。
奥列佛虽然已摆脱了睡眠,但还没有彻底醒来。这是一种介于睡眠和醒着之间的迷迷糊糊的状态,眼睛半睁半闭,对周围的情况半知半觉,此刻的五分钟比你眼睛紧闭、完全无知无觉的五个夜晚梦到的东西还要多。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足以认为心灵神通广大,一旦挣脱躯壳的约束便可超凡越圣,置时间和空间于不顾。
奥列佛的情况正是如此。他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犹太人,听着他轻轻吹口哨和羹匙擦锅边的声音。可与此同时,他意识中的这两种感官却忙于感知他所认识的几乎每一个人。
咖啡煮好后,犹太人把平底锅放到了锅架上。他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像是拿不定主意干什么好。他转过身瞧瞧奥列佛,喊了声他的名字。奥列佛没吱声,完全是一副仍在熟睡的样子。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犹太人蹑手蹑足来到门前把门闩上,随即取出一只小匣子(奥列佛觉得那匣子像是藏在地板下的某个暗处),谨小慎微地放在桌上。他掀开盖朝匣内望去,眼睛闪闪发亮。他拉一把旧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下,从匣子里取出一只华贵的金表,上面镶嵌着熠熠闪光的宝石。
“啊哈!”犹太人耸耸肩说,同时令人憎恶地一笑,五官全部变了形。“都是些聪明的人啊!都是聪明的人!直至最后都没有软下来!始终没有告诉老牧师东西在哪儿,始终没有供出老费金!即便供出也于事无补。那也不能松开他们脖子上的绞索套,也不能推迟一分钟抽掉他们脚下的踏板。那不是他们的作为!他们是好样的!好样的!”
犹太人喃喃地说着这些话以及其他类似的心里话,把金表重新放回了可靠的贮藏地。他接二连三从同一只匣子里又至少取出了半打表来,同样乐滋滋地把玩;另外还有戒指、胸针、手镯等珠宝饰物,质地都是那般华贵,工艺都是那般精湛,奥列佛甚至连名目都叫不上来。
将这些首饰放回原处后,犹太人又取出一件小得能放入掌心的宝贝。那宝物上像是镌刻有非常细小的字样,因为犹太人把它平放在桌上,以手遮光,俯身仔细瞧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把东西搁下,仿佛感到灰心丧气,靠回到椅背上喃喃出声道:
“死刑真是一种美妙的东西!死人决不会忏悔,决不会暴露出叫人尴尬的事情。啊,这对我们这一行是多么美妙啊!五个人排成一行上了绞架,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出卖同伙、充当叛徒!”
犹太人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乌黑的眼睛贼亮贼亮,呆视前方的空洞目光无意中落到了奥列佛的脸上。那孩子正怀着好奇心默默无语地打量他。虽然他们的目光相遇只有一瞬间,时间短得不能再短,但足以让老家伙意识到有人在偷看。他嗵地一声合上匣盖,从桌上抓起一把切面包的刀子,怒不可遏地一跃而起。他全身上下剧烈地打着哆嗦。即便在恐惧当中,奥列佛也可以看见那把举在空中的刀子瑟瑟抖动着。
“搞什么鬼?”犹太人问,“为什么偷偷看我?你怎么给醒啦?你都看到什么啦?老实讲,小家伙!快说,快说,不然要你的命!”
“我再也睡不着了,先生。”奥列佛柔顺地回答,“如果打搅了你,先生,我表示非常抱歉。”
“你醒了有一个小时吗?”犹太人恶煞神似的怒视着那孩子问。
“没有,的确不到一个小时。”奥列佛回答。
“你敢肯定吗?”犹太人大声追问,表情比刚才更加凶狠了,摆出一副威吓的架势。
“我发誓不到一个小时,先生。”奥列佛认真地答道,“实实在在是这么回事,先生。”
“好啦,好啦,亲爱的!”犹太人蓦然又恢复了老样子,把刀子抚弄了一番,然后将它放下,似乎在表明他方才操起刀子只是玩玩而已。“我当然明白,亲爱的。我仅仅是想吓吓你。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哈哈!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奥列佛!”犹太人吃吃笑着搓着双手,然后又心神不宁地往匣子里瞥了一眼。
“这些漂亮玩意儿你看见了吗,亲爱的?”犹太人在片刻之后用手捂住匣盖问。
“看见了,先生。”奥列佛回答。
“啊!”犹太人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这些东西属于我,是我的一点微薄的财产。我晚年全靠这过活了。人们称我守财奴,亲爱的——那只不过是爱财罢了。”
奥列佛心想这位老绅士守着这么多金表却住在如此肮脏的地方,算得上十足的守财奴,可是由于考虑到他对机灵鬼及其他孩子的疼爱可能会耗费他许多钱财,奥列佛只是向犹太人投去了充满敬意的目光,询问对方他是否可以起床。
“当然可以,亲爱的,当然可以。”老绅士回答,“等等,门旁的墙拐角有一壶水,你把水提过来,我给你个盆子洗脸,亲爱的。”
奥列佛站起来,走过去猫下腰提水壶。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待他回过头来,那匣子已不见了。
他刚洗完脸,照犹太人的吩咐把盆里的水泼出窗外,将一切收拾停当,机灵鬼就回来了。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生气勃勃的少年朋友,奥列佛昨晚见他抽烟袋来着,现在知道那少年叫查利·贝兹。四个人坐下来共进早餐,一边喝咖啡,一边吃机灵鬼用帽壳装回家来的一些热面包卷和火腿肉。
“怎么样?”犹太人偷偷瞥了奥列佛一眼,问机灵鬼道,“但愿你们今天早晨都去工作了,亲爱的。”
“工作得很勤奋哩。”机灵鬼说。
“一点不错。”查利·贝兹补充道。
“乖孩子,乖孩子!”犹太人连声说,“你弄了些什么,机灵鬼?”
“两只皮夹子。”那位小绅士回答。
“带衬里吗?”犹太人急不可耐地问。
“全都呱呱叫。”机灵鬼说着,掏出了一绿一红两只皮夹子。
“分量应该再重一些。”犹太人仔细检查了衬里说,“不过样子倒是挺精美漂亮。奥列佛,他干得很出色吗?”
“非常出色,真的,先生。”奥列佛说。
查利·贝兹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这让奥列佛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看不出刚才的话有什么可笑之处。
“你弄了些什么,我的宝贝?”费金转向查利·贝兹问。
“擦嘴用的东西。”贝兹大声答着话,掏出了四块手帕。
“嗯,”犹太人细细查看着说,“货色非常好,满不错的。不过,你的记号做得不好,得用针挑去[11],查利。咱们应把手艺传授给奥列佛。愿意学吗,奥列佛?哈哈哈!”
“愿听你的吩咐,先生。”奥列佛说。
“你想不想能够像查利·贝兹一样,轻而易举地把手帕制作出来,小乖乖?”犹太人问。
“只要你肯教,我非常愿意学,先生。”奥列佛回答。
贝兹大师不知从他的答话中发现了什么特别幽默的东西,又捧腹大笑起来,那笑声和他正在喝的咖啡相遇,把咖啡送入气管,差点没把他呛死。
“他真是嫩得可笑!”查利缓过气后说道,算是为自己的无礼对大伙儿所做的解释。
机灵鬼没搭腔,忙转换话题,问早晨在刑场上瞧热闹的人多不多。奥列佛感到更纳闷了,因为根据那两位少年的回答,他们到过那儿。奥列佛自然也就觉得奇怪,不明白他们怎么能有时间做那许多事情。
吃过早饭,收拾完毕,快乐的老绅士和两位少年玩了一场稀奇古怪、非同寻常的游戏,其内容如下:快乐的老绅士把鼻烟盒放进一个裤兜里,另一个裤兜装入皮夹子,再把怀表搁进背心口袋,表链绕在脖子上,衬衣上别一枚仿钻石胸针,扣紧上衣的钮扣,把眼镜盒以及手帕装进衣袋,拄着拐杖在屋里来回踱步,那神态俨然是个随处可见的溜大街的老人。他时而驻足于壁炉前,时而流连于房门旁,让人觉得他在全神贯注地观看商店橱窗里的东西。同时,他不停地四面环顾,害怕小偷掏他的包,还一个劲地拍着各个衣袋看是否丢失了什么,模样儿滑稽、逼真,笑得奥列佛眼泪顺着脸蛋朝下淌。那两个少年自始至终都在紧紧尾随着这位犹太人,每次他一转身就敏捷地躲开他的视线,动作快得让人觉察不到。最后,机灵鬼大概踩到了他的脚尖上,或无意间踏上了他的靴子,查利·贝兹从后边撞他一下。就在这一刹那的功夫,他们以极其快捷的动作偷走了他的鼻烟盒、皮夹子、金表、表链、衬衣别针、手帕,甚至连眼镜盒也拿走了。如果老绅士感到有手伸进了他的某个口袋,他就大声报出手所处的位置,这时游戏就得从头开始。
这种游戏重复了许多遍之后,有两位小姐来看望这两个少年绅士了,一位叫蓓特,另一个叫南希。她们头发浓密,蓬松地扎在脑后,鞋袜看上去脏兮兮的。她们也许算不上漂亮,但面色红润,显得十分结实、健康。奥列佛见她们举止洒脱大方,觉得她们的确是很不错的姑娘。关于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客人待了很长时间。一位小姐声称自己的体内非常寒冷,于是便端来了酒。接着,大家谈话的气氛便欢快、热烈了。最后,查利·贝兹说到了“溜街”的时候。奥列佛心想这一定是法语“出去散心”的意思,因为紧接着机灵鬼和查利带着那两位小姐一道走了,临行前慈祥的老犹太人亲切地给了他们些钱花。
“看到了吧,亲爱的?”费金说,“这样的生活很有趣,是不是?他们出去享受去了。”
“他们把工作干完了吗,先生?”奥列佛问。
“干完了,”犹太人说,“除非他们出门能意外地发现新的工作,到那时他们是不会放过机会的,亲爱的,你尽管放心好啦。你应该把他们当做榜样,跟着他们学。”犹太人边说边用煤铲在炉架上敲着以加重话中的分量,“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凡事都听他们的意见,尤其应顺从机灵鬼,亲爱的。他一定能成为大人物,如果你跟他学,他也可以把你造就成一个大人物。我的手帕是不是露到衣袋外面啦,小宝贝?”犹太人突然刹住了话头问。
“是的,先生。”奥列佛说。
“看你能不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手帕掏出来,就像今天早晨我们做游戏时你瞧见他们干的那样。”
奥列佛用一只手托起衣袋的底部(他刚才见机灵鬼就是这样做的),用另一只手把手帕轻轻抽了出来。
“掏走了吗?”犹太人高声问。
“你瞧,先生。”奥列佛出示着手中的帕巾说。
“你真聪明,小乖乖。”这位喜爱做游戏的老绅士赞许地拍着奥列佛的脑袋说,“我从未见过你这么伶俐的孩子。给,赏给你一个先令。如果这样坚持下去,你将成为当代最伟大的人物。你到这儿来,我教给你怎样挑除手帕上的标记。”
奥列佛不明白玩游戏掏老绅士的口袋跟他当伟人有什么关系。不过,考虑到这位犹太人年纪比他大得多,想必心里是很清楚的,他便乖乖地跟着犹太人来到桌前,很快便专心致志地埋头于新的学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