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的远征
一战爆发的时候,我丈夫和农场上的两位瑞典助手自愿参军,奔赴德军前线,那儿有德拉米尔勋爵组织的临时情报机构。我孤单单一个人在农场上。然而没多久,就开始有闲言碎语说,要让本地白人妇女们集中居住于营地,避免她们遭受原住民可能的威胁。那时我彻底给吓坏了,想:如果我得在女士集中营待好几个月——谁知道战争要打多久——我会死的。几天后我逮着个机会出门,和我们的邻居,一位年轻的瑞典农夫,一道去了基加贝,铁路沿线地势较高处的一个小站。我们负责搭建营地,接收跑腿人从前线带下来的消息,用电报传给内罗毕的司令部。
在基加贝,我的帐篷邻近车站,就在一堆为铁路机车提供燃料的柴火堆中间。无论昼夜,任何时刻,只要跑腿人抵达,我都会和果阿族站长一道忙起来。站长身量不高,性情温和,而且完全不受周围战争气氛影响,对知识有一种如饥似渴的热情。他问我许多关于丹麦的问题,还让我教了他几句丹麦语,觉得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派上大用场。他有一个10岁的小儿子,叫作维克多。有天,往车站的路上,隔着走廊的栅格窗,我听见他正在教维克多语法:“维克多,什么是代名词?——什么是代名词,维克多?——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五百次了!”
前线部队不断要求输送供给品和军火。我丈夫写信给我,指示我尽快送去满满四牛车物资。他写道:但我绝不能不安排白人押车就任车上路,因为谁也不知道德国人在什么地方,而马赛人也因战争的消息躁动不安,整天在居留区四处游荡。那段日子,大家都疑神疑鬼,认定满世界都是德国人,还在基加贝的铁路桥上安插了哨兵,以防敌人炸桥。
我雇了一位名叫克拉波若特的年轻南非白人作押车员,但当货已装好,一天晚上他被当作德国人逮捕了。他不是德国人,并且有凭有据,能够自证,所以没多久就被开释,他随即改了名字。刹那间,我从他的被捕事件中,赫然看到了上帝之手:现在除我之外,再无别人能押运车队翻山越岭了!黎明拂晓,古老的群星还高挂在天上,我们沿着基加贝山脉的漫漫长路前行,脚下是马赛人居留区的浩瀚原野,在熹微晨光里呈现出一片铁灰,系在牛车上的灯摇晃着,伴随着呼喝声此起彼落,鞭声四起。我有四辆大车,每辆配有十六头牛,还另外有五头牛后备。与我同行的,是二十一个基库尤小伙子和三个索马里人:法拉、扛枪人伊斯梅尔,另有一位老厨子也叫伊斯梅尔,是位气度高贵的老人。我的狗黄昏走在我身边。
真遗憾,警察逮捕克拉波若特时,也抓走了他的骡子。我在整个基加贝都没能找回它,以至于起初几天,我只能在车后飞扬的尘土里步行。幸而没几天,我便在居留区遇到了一个人,从他那里买了一头骡子和鞍鞯,过了几天,又为法拉买了一头。
那一趟远门我走了三个月。我们最后抵达目的地时,正好有一支大型美国远征狩猎队,在前线不远处驻扎过,战争一爆发便匆忙撤退,留下大批储备物资,我们又被派出去运输这批物资。从那之后,车队就不停前往新的驻地。我渐渐熟识了马赛人居留区里的浅滩和水井,能讲几句马赛语了。每一处的道路都糟得一塌糊涂,覆盖着厚厚的尘土,比车身还高的大石头就横在路上。不过后来我们主要是在旷野上穿行。非洲高原上的空气美酒一样清冽,令我微醺,我一直在细细啜饮,这几个月的愉悦,笔墨难以形容。我之前也出门参加过驻猎远征,但这是第一次,我只身在非洲大陆上徜徉。
索马里人与我都对政府财产自觉责任重大,总是担心吊胆,生怕狮子会使牛队有所死伤。狮群就在路上,尾随着运送绵羊和食物的庞大运输队,一直追到边境。黎明时分,当我们驾车出发,能看到长长的一段路上,都是狮群在尘土上留下的新鲜脚印,叠在路上的车辙间。入夜后,牛从车上卸下后,也经常有胆大犯险的狮子凑到帐篷附近,吓坏了的牛群乱作一团,四散逃窜,一旦它们跑到野地里去,就再也找不回来。所以我们在宿营地和牛群周围用合欢树枝搭起高高的栅栏,再彻夜手持步枪,坐在营火旁守夜。
法拉与伊斯梅尔两个人,还有老伊斯梅尔,自觉与文明社会隔了一段安全的距离后,舌头就不那么拘束了,开始说起索马里兰的异人怪事,或《古兰经》和《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法拉和伊斯梅尔都出过海,因为索马里人生来就是航海民族,在过往日子里,我相信他们必是红海上叱咤一时的海盗。他们告诉我,每样地面上的生物,在海底都有一模一样的复制品:马、狮、长颈鹿和女人……生活在海洋深处,水手们时有目睹。他们也提到,在索马里兰每条河流的底部,都生活着牡马。月圆之夜,牡马就会到草原上去,与在那里静静吃草的索马里牝马交配,生出来的小马驹俊美无双,奔跑如风。我们坐着聊着,头顶上夜的苍穹渐渐隐去,晨星从东方缓缓浮现。冷洌的空气中,篝火的烟夹带着火星,新砍下的柴枝散发着酸酸的味道。时不时,牛群会突然间大起骚动,跺着地上的土,挤成一堆,在夜空中嗅来嗅去。这种时候,老伊斯梅尔就会爬上满载的车顶,挥舞着手中的灯,观看是不是有什么野兽在栅栏外逡寻,把野兽吓跑。
我们多次狮口脱险。“务必当心西亚瓦。”在路上,我们遇到一位朝北去的运输队长,他如是说,“不要在那里扎营。西亚瓦有两百头狮子。”我们想争取在黄昏前穿过西亚瓦,于是加快了脚步,但“欲速则不达”在远征中比在其他时候更贴切,日落时,最后一辆大车的车轮卡在大石头上,一步也动不得了。我举着灯,其他人努力想把车轮抬出来,一头狮子猛扑向一头离我不足三米远的后备牛。我的枪搁在前方车辆上,我们只好大喊大叫,把鞭子挥得山响,吓跑了狮子。遇袭的牛,被狮子咬住背部拖了好远,狮子松口后跑了回来,但伤势严重,一两天后就死了。
途中,还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一次,一头牛喝完了所有的煤油,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死翘翘了,剩下我们连灯也点不了。直到我们在居留区发现了一家印度人开的小店,主人已经弃店而去,奇怪的是,有些商品还保存得好好的,原封未动。
有一个星期,我们的帐篷就扎在马赛族武士的一个大型营地紧邻处,年轻的武士们全身画满战争文身,手持长矛长盾,头戴狮皮头饰,不分昼夜齐聚在我的帐篷旁,打听战争和德国人的消息。我的队伍很喜欢这处营地,可以买牛奶,因为武士们把奶牛群也千辛万苦地带在身边。称为“莱奥尼”的马赛族少年们负责放牛,他们年纪还太小,不能当武士。马赛族武士的女儿们年方少艾,活泼美丽,常常跑到我的帐篷里来喊我,央求我把手镜借给她们互照,在镜前露出两排雪白明亮的牙齿,像一只只愤怒的食肉幼兽。
所有敌人的动向,都要传达给德拉米尔勋爵。但德拉米尔勋爵在居留地上以惊人的速度不断迁徙,神出鬼没,无人知晓能在哪里找到他的营地。在情报工作方面,我无用武之地,但我一直很好奇,想知道他治下的情报系统如何运作。一次,碰巧从德拉米尔勋爵营地外两三千米处路过,我便带上法拉,骑马过去与他喝茶小聚。虽然第二天他就要撤离,他的营地却如同一座城池般挤满了马赛人。他对他们总是很和气,在自己营地里对他们盛情款待,使那里像寓言里的狮子窝:只见进去的脚印却不见出来的。马赛跑腿人送信到德拉米尔勋爵帐中后,从没见他们带着答复重新出现过。德拉米尔勋爵在喧嚣的最中心处,个子小小,银发垂肩,彬彬有礼,庄重安详一如往昔,显得轻松自如。他告诉我战争的全部消息,给我倒茶,并按马赛人的习俗,在茶里加了烟熏过的牛奶。
一路上,我对牛、马具和远征常识的种种无知,随行人员们都以极大的容忍态度原谅了,且像我一样想方设法掩盖。远征途中,他们兢兢业业为我工作着,绝无半句怨言,虽然因为欠缺经验,不管对人对牛,我都提出了过高要求,远超应有的期望值。他们头顶我准备用来洗澡的清水,在草原上长途跋涉;正午时分卸车后,他们用长矛支着毯子,为我搭起遮阳篷,方便我在篷下小作休息。对好战的马赛人他们心怀畏惧,又被德国人的消息弄得心惊肉跳,有很多关于德国人的奇谈怪论正在传播。在这种气氛下,我觉得,亲身涉险的我更像他们的守护天使或者吉祥物。
一战爆发前六个月,我才初次踏上非洲大陆,与冯·莱托-福尔贝克将军同坐一艘船,他现在是德军东非前线最高指挥官。那时我还不晓得他会成为英雄,在旅途中同他成了朋友。我们在蒙巴萨吃过晚餐后,他开拔去坦噶尼喀,我去内地,他送我一张他的骑马戎装照,在照片上题诗如下:
世间的天堂
在马背上;
人生的享受
在女人的胸脯上。
法拉在亚丁接我的时候,见过这位将军,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于是在远征中一直带着那张照片,与钱和其他旅途中的要紧物放在一起,准备万一落入敌人手里,好给德军看。因此他将照片视为珍宝,保存得小心翼翼。
太阳落山后,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河边或者泉眼处,卸车露宿,马赛人居留区的夜景此时正美妙。合欢树下,草原一片漆黑,夜色却处处通透——就在我们头顶上,西望苍穹,一颗孤星正在渐渐变大,它即将在夜空中央大放光芒,但此刻仅仅是肉眼可见,在天幕的映衬下,有如柠檬水晶上的一个银点儿。吸进肺里的空气是冰凉的,高高的茅草沾着露水,湿漉漉地垂着头,药草们散发出独有的辛辣芳香。稍过一会儿,四面八方的蝉都将开始欢唱。草原是我,天空是我,几乎不可见的远山是我,疲倦至极的牛群,它们也是我。我的鼻息便是合欢树间那细细的夜风。
三个月后,我突然收到指示:可以回家了。一切事务均上正轨,按部就班地组织起来,正规军队正从欧洲输送过来,相形之下,估计我们的远征队就显得相当不正规。我们回家了,经过曾经露宿处,难免心情沉重。
这次远征久久地留在农场人记忆中。后来我还有过多次远征,但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为政府效力,参与者仿佛有了官派儿;也许是周围的战时氛围——这次不同凡响的远征,让所有亲临其事者都铭记在心。每一个与我同去的人都开始以远征权威自居。
许多年后,他们还会到我家来,同我聊起那次远征,只为了重温记忆,回味那时共同闯过的一个又一个危险。
注释
[1]寓言里的狮子窝:出自《伊索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