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半请战
刘义真听闻父亲即将还朝,一路哪敢耽搁?饭都没在路上吃,就匆匆赶回建康,总算抢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眼见天已黑透了,刘义真不知父亲究竟有没有回来,也不敢回家去,且先去二叔刘道怜府上。
府中灯火通明,校尉将佐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自刘道怜受命镇守京师开始,他府中便一直是这般模样。显然刘裕出征在外,建康的军务都压在了刘道怜身上。
刘裕起兵讨伐桓玄时,刘道怜的确出力不少。北伐燕国时,刘道怜也一同北上。破城之后,更是刘道怜部擒得燕主慕容超,夺得北伐首功。然而,就连刘义真都知道,这二叔刘道怜的本事当真稀松得很。他能有这么多战功,多是刘裕委派给刘道怜的参军将佐得力,才没耽搁大事。否则以刘道怜的本事,若真与慕容超交手,只怕就没命回来了。眼下叛军势大,刘裕外镇石头,虽然刘道怜有属官辅佐,可守备都城这样大的事,刘道怜也不敢有丝毫马虎,凡事还是要亲自过问,与参军商议妥当,方敢施行。
府中这么晚还一副忙碌的模样,看来刘道怜还未处理完军务。侍卫各司其职,守在堂前,但都认识刘义真,故而无人阻挠,任由一个孩子进了大堂。
刘义真瞧着一群将佐还在军图前说个没完,二叔正被众人环绕,一脸不高兴。好在没有看到父亲刘裕的身影,想来应该还没有回来。
刘义真稍稍放下心,就想躲到一边,却见刘道怜已经察觉他进来,骂了一声:“你这浑小子,滚到里屋去,等会儿再收拾你。”
刘义真吐了吐舌头,在众人的笑声中,窜进了内室。一路舟车劳顿,刘义真可真是累坏了。此时知道父亲还没回来,总算松了口气,便觉浑身就像散了架一般。瞧见桌上放着两碟松子糕,刘义真就听肚肠里翻江倒海般响个不停。他随手端了起来,躺倒在榻上,一块接一块往嘴里塞。
刘义真吃着点心,就听外面刘道怜还在向其官属问话。
“贼兵大举侵入扬州,逼近白石,车骑将军分兵留守石头城,亲领兵马阻击叛军。谁知这是卢循的调虎离山之计!车骑将军前脚一走,叛军便来围攻石头。若非沈林子、刘钟二将死战,车骑将军又领朱龄石回救及时,只怕石头都被叛军攻陷了。”
刘义真听闻此言,吓了一跳。虽然年纪不大,可整日听父亲他们说起石头,也知此城重要,一旦陷落,建康便将危如累卵。父亲被叛军算计,险些吃了大亏,刘义真不禁担心起父亲的安危,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刘道怜说话。
“谢参军,叛军暂退,却在石头占了不少便宜。按理说,贼兵初战告捷,士气高涨,必会侵扰愈盛,为何对峙数日,竟匆匆撤军?此中是否有诈?贼兵时常声东击西,莫不是预谋避开石头,偷袭建康?”
那谢参军答道:“刘并州勿忧。其实自叛军侵入扬州时起,便已有了撤军迹象,石头一战,不过是种试探罢了。”
刘道怜奇道:“还有这种事情?”
谢参军答道:“叛军刚刚侵入扬州时,便有军牒自石头送至建康。贼兵气势汹汹开赴新亭,本已直奔石头,谁知行至路半,却又退回蔡洲。”
刘道怜一头雾水:“这封军牒我也看过,却与叛军退兵有何关联?”
谢参军说道:“叛军为祸三吴已有十余年,可哪次不是被北府军杀得狼狈逃窜?虽说这次趁着车骑将军北伐燕国,卢循趁机作乱,所向披靡。可从诸多迹象来看,卢循对入侵扬州并不是很有把握。叛军远来,务求速胜,卢循却选择退避蔡洲,便知他对东进摇摆不定。这才会生出诡计,明攻白石,实取石头,一探虚实。怎奈车骑将军回救及时,卢循诡计未能得逞,只能趁着还未吃大亏,匆匆退兵了。”
刘义真听那谢参军说起叛军已经退兵的消息,知道父亲没有了危险,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吃了块松子糕,便觉阵阵困意涌了上来。迷迷糊糊中,他听外面刘道怜说道:“一听谢参军之言,当真茅塞顿开。若真如此,建康无忧矣。这月余来,诸位将军助我同守建康,当真辛苦了。既然叛军并无入侵建康的可能,今日就早早散了,且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暂歇一日吧。”
那谢参军却又说道:“听闻车骑将军这两日就该回建康了。既然叛军已退,那便到了反攻时机。石头储备虽然充足,可若是追击叛军,只怕还有不少缺口。想必车骑将军回京,一是要向朝廷述职,二来也要调拨军需以供大军用度。刘并州身负建康重任,还是早早筹集军需最为妥帖,也好为车骑将军分忧。我等已忙碌了一个多月,不在乎多累几日的。”
刘道怜连声说好,又与众人说了些什么,才算交代清楚。外面稍稍静了下来,刘义真已经睡了过去。这时隐约听着刘道怜回到内室,扯着嗓子嚷了一声:“这些日把我忙得要死要活,你这浑小子倒是心宽得很!差点惹出天大的乱子来,倒还睡得着觉?”
刘义真被那大嗓门一吵,从睡梦中惊醒,一屁股坐起身。睡得迷迷瞪瞪还没反应过来,放在手边的半碟松子糕纷纷撒了出去,落得满榻都是。盘子咕噜噜滚下榻去,吧嗒一声摔得稀碎。
刘义真直愣愣地看着吹胡子瞪眼的刘道怜,一时蒙在那里。
刘道怜吓了一跳。小孩子睡觉最怕惊到,弄不好要犯癔症的。他几步走到榻前,小心摸摸刘义真的额头,紧张地轻轻拍了几下背:“莫怕莫怕,二叔与你闹着玩呢。”
刘义真慢慢从睡梦中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今日赶回建康之事。看着有些吓到的刘道怜,刘义真不觉好笑。推开刘道怜的手,说道:“二叔,我没事。”
刘道怜仔细看了看,见刘义真并无异常,这才放下心来,骂了一声:“你这浑小子,真是我祖宗!屁大点儿的孩子,真敢跑出去!那几日叛军一直未来扬州,也怪我大意了些,就开了几日城门容百姓出去砍柴,竟未想到你这浑小子会趁机溜出去!兵荒马乱的,你倒是不怕!你爹四十多岁,才有你们哥几个,哪个不是当宝一样?要是折在我手里,你爹还不把我活吃啦?守个建康城,就已经让我提心吊胆了,你这活祖宗,也不让我省点儿心。一个大活人,莫名其妙不见了,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又不敢大张旗鼓让人去找,若让外人知道,车骑将军的公子失踪了,还不担心是叛军混进城来把你绑了去?建康城防如此稀松,还不闹得京师大乱,我还守个屁呀!”
刘义真尴尬地笑着。就见刘道怜越骂越气,一只手举起来就想揍他。可手还没落下来,想想刚才差点惊到孩子,硬是忍了下去。
刘道怜气鼓鼓地骂道:“若不是刘粹给我送来书信,我都不知道你竟真去了京口!还有那个慧琳和尚,当真好大的胆子!他怎么没回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刘义真见刘道怜想打不敢打的样子,知道他不敢真动手,忙觍着脸赔笑道:“二叔,我的好二叔!我不也是想弟弟了吗?几次找你,你又不理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再说了,有你和我爹守着扬州,叛军哪敢乱来?只要有你们在,别说去趟京口,就算我过了长江,回趟彭城老家,又有何妨?”
刘裕兄弟祖籍彭城,远在青徐。虽说从谢玄时起,北府军就已收复了彭城,只是那里毕竟与敌国太近,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跑到那里去?可刘义真这句话当真让刘道怜舒畅无比。
刘道怜曾为彭城内史,领兵在那里驻守过几年,击退过敌军侵袭。虽说也多是刘道怜部将的功劳,可刘道怜却都当作是自己的本事。防守建康以来,刘道怜几乎没有和敌军交过手。可刘义真拿他和刘裕比,自然让刘道怜美滋滋的。
别看这会儿刘道怜嘴里仍骂骂咧咧的,脸上已经笑了起来:“彭城?你知道彭城在哪儿吗,就敢吹这样的牛?哎!要不看你去京口是心疼弟弟,倒也像个哥哥的模样,我不替你爹行家法就怪了!”
刘义真吐了吐舌头,就听刘道怜接着说道:“罢了罢了,没出事就好。来来来,二叔送你个好玩意儿。”说罢,他就把一块玉坠子塞到刘义真手中。
刘义真只觉手中冰冰凉凉,拿到眼前一瞧,就见是块晶莹剔透的玉珏。对着灯光一看,便觉清澈得像要滴出水来。一丝淡淡的翠色,仿若一条游龙,在玉珏表面云雷花纹的映衬下若隐若现,犄角胡须飘飘洒洒,在玉中一冲而上,好似要挣脱出来。刘义真虽是个孩子,可也见过不少世面。一看这玉珏模样,便知价值不菲,仅剩的一点点睡意荡然无存,惊喜地叫了一声。他用拇指轻轻揉搓两下,那凝脂般柔滑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
刘义真爱不释手,心想:自己一句奉承话,就让刘道怜舍得送这样的好东西,当真难以置信!他脸上乐开了花,嘴里连连谢道:“谢谢二叔,谢谢二叔,送给我了,可不许往回要。”
刘道怜嘿嘿笑了几声:“那是自然。你可知这玉珏来历?”
刘义真摇了摇头,只顾拿着玉珏乐个不停。
就听刘道怜摇头晃脑,说道:“此番北伐燕国,你二叔可是勇猛无敌。别看围着燕国都城打了几个月,可谁都没占到便宜,最后还让那慕容超逃了出去。要不是你二叔运筹帷幄,早早瞅准了慕容超逃去的方向,一路追了上去,弄不好就让那慕容超逃了!那小子见我追得近了,不知天高地厚,还敢来与我交手,我一槊便把他撂倒于马下。这玉珏就是从他身上摸来的。你小子可拿好了,慕容超再怎么说也是个皇帝,这玩意儿说不上价值连城,值个千金还是绰绰有余。”
刘义真听得嘴巴张了老大。虽说刘道怜自称亲手抓了慕容超是吹牛皮,可这玉珏竟是慕容超随身佩戴,难怪这般华美。刘道怜竟敢把慕容超的东西私自扣下来,未免太胆大了些。这玉珏又如此贵重,刘义真不觉有些害怕,忙塞回刘道怜手中。“我不要,若是让爹知道了,还不揍死我呀!”
刘道怜满不在乎:“怕什么!擒了慕容超可是北伐首功,拿了些钱财有什么打紧?我给你说,慕容超随身带了不少好东西。人都是我抓的,这些东西自然也就是我的了。你爹也知道,可也没说什么,就当是赏我了。我送你这么个小玩意儿,你安心拿了就是。”说完,他又把那玉珏递了过来。
刘义真听别人说过,二叔刘道怜这些年驻守过不少州郡,走到哪里都没有空手回来过。哪一次不是大车小车往家里拉?可父亲的确没有怪过他。刘义真稍稍放心下来,脸上一乐,将那玉珏又接到手中,仔细把玩起来。
刘道怜又说道:“我说二侄子,二叔也跟你商量个事呗。”
刘义真边玩边说:“二叔你说就是。”
刘道怜说道:“哎!你这次偷偷跑出去,可真是把二叔吓得够呛,以后可不敢这样了。你要是听二叔的话,二叔以后还有好东西给你!”
刘义真哪管以后,一听还有好东西,满口只顾答应。就听刘道怜压低声音说道:“你出去的事,我一直压着没告诉别人。你娘三天两头来我这里找你,哭哭啼啼,烦死我了。可我又不敢告诉她实情,只说你在我府中玩耍,还不想回去,这才搪塞过去。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可再让别人知道。要是传到你爹耳中去,呃……别说你爹饶不了你,二叔也要跟着受累不是?”
刘义真这才反应过来,二叔怎么舍得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一个小孩子,原来是在收买自己。想想也是!父亲把守备建康的重任交给二叔,本来京师风平浪静,就算是二叔大功一件,偏偏让自己偷跑了出去。在刘义真看来无足轻重,可刚才听二叔说了那么多,才觉自己跑出去着实不得了,不禁也吓出一身冷汗。二叔素来没多大本事,父亲不得不重用他,却又放不下心。要是让父亲知道二叔连自己都没看好,以后还如何敢托付他大事?故而二叔送给自己这样一份厚礼,想让自己替他遮掩过去。
刘义真心里直乐。虽然壮着胆子跑出去,可刚听说父亲即将回到建康的消息,刘义真也吓得不轻。既然二叔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看来自己总算能躲过家法了。这本就是刘义真求之不得的,又白白得了个好玩意儿,真是意外之喜。刘义真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侄儿必不会说给我爹听的。”
刘道怜见刘义真答应下来,放下了心,问道:“天色晚了,你今晚就住这里,还是让我送你回家去?”
刘义真正想该怎么说,就听外面有亲兵报道:“刺史大人,车骑将军回来了。”
刘义真吓了一跳,险些将那玉珏摔了下去。
刘道怜面色一白。正刻意讨好侄子,忽听大哥竟已回到建康,还直接来了自己家,难不成他已知道刘义真跑出去的事啦?刘道怜抖了一下,对刘义真说道:“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去迎你爹。”
刘义真哪敢多话,老老实实答应下来,坐立不安中侧耳听着外面。就听刘道怜出去一阵,将父亲迎进大堂。刘义真不敢出声,忙躺在榻上假装睡觉。
就听刘裕把卫兵都遣了出去,劈头盖脸就问刘道怜:“这么大的事,你倒是也敢瞒着我?”
刘义真吓得一个激灵,父亲果真已经知道自己跑去京口啦?忽然一想,刘粹既然派人告诉了二叔,难保不会也派人去石头告诉父亲。哎!这刘粹,嘴巴怎么就那么长呢?
眼见再也无从隐瞒,刘义真心想:“完蛋了,这顿揍是躲不过去了!”
刘道怜在大堂陪着刘裕,也吓了一跳,连连赔罪:“大哥,你看这也怪不得我!防守建康军务繁杂,我整日忙着调拨军需补给石头,还要小心叛军侵扰。一不留神,才让他跑了出去。再说了,你看叛军已经退兵,这不也没闹出什么乱子吗?这事就这样算了吧!”
刘义真听着刘道怜求情的话,显然他也怕父亲责怪,说话全然没有底气。就听父亲猛一拍桌子,吓得刘义真差点从榻上跳起来。
“算啦?什么算啦?这么大的事,你说算啦就算啦?司马国璠兄弟三人,在桓玄兵败时,便已和桓氏余党聚众反叛。幸亏被我派兵平定,才没闹出多大乱子。这段时日一直销声匿迹,我派人四处打探也没有消息。前些日忽然寻到踪迹,说是他兄弟三人欲逃去秦国。这消息早已送至建康,你竟瞒着没告诉我,以致我未能及时派兵拦截,任由司马国璠三人西逃。这样大的事,如何算啦?”
司马国璠?刘义真听得一阵恍惚,显然父亲说的不是自己去京口的事。只是这司马国璠又是谁?
就听刘道怜似乎也有些迷惑,忽然想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说道:“我说是什么事呢,那密报我的确看到了。只是这些日叛军势大,大哥你坚守石头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我想那司马国璠兄弟几个不过是些流亡草寇,这点儿事哪用得着惊扰大哥,故而没有派人告知,不也是想让大哥安心抵御叛军吗?”
大堂里一阵沉默。忽听哐啷一声,似是刘裕把什么东西摔到地上。
刘裕气得声音都变了:“流亡草寇?你懂个什么?司马国璠兄弟三人乃晋室宗亲,投敌卖国,罪无可赦!何况你知道司马国璠这一路上都散布了些什么话吗?”
刘道怜小心问道:“那小贼说了什么话,惹恼了大哥?”
“哼!他说我刘某人削弱宗室,包藏祸心。但凡晋朝宗室有些才德的,都被罢官削爵,徐徐除掉。只因容不得他兄弟留在建康为国效力,他才愤然起兵,欲清理君侧。还说我刘某人除去桓玄,看似救了大晋,实则于国之患更甚于桓玄!”
刘义真在内室听了这话,心中生出一阵怒意。在刘义真心中,父亲平定了篡取晋朝的桓玄,又消灭了侵扰边境的燕国,乃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可在那司马国璠口中,竟会如此诋毁栽赃,让刘义真不禁对那司马国璠恨得咬牙切齿。
刘道怜骂了一声:“这小贼竟敢如此信口开河,简直胡说八道!大哥为了国家南征北讨,谁人不知大哥之功?他司马国璠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他谋反作乱,大哥哪有时间去理会这种纨绔子弟?”
刘裕却冷哼几声,说道:“司马国璠若真有本事,来找我便是,我会惧他?坏就坏在这小子宗室的身份!一路上煽风点火,会有多少人怀疑我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卢循叛贼尚未剿灭,若有人听信司马国璠之言,我还如何领兵征讨叛军?你倒好,竟把司马国璠这么重要的消息当作无足轻重之事隐瞒下来,你倒真是替我分忧!”
刘道怜哪承想无意闯下这样的大祸,唯有连连告罪。
刘裕气得叹了一声:“哎!虽说我与你和三弟并非同母,却素来把你们当亲兄弟。我等出身寒微,好不容易凭着出生入死有了今日富贵。贫寒之人能有出头之日何其难哉,你平日里贪图些钱财,我能不知道?不过替你遮掩罢了。朝里朝外眼红我们的人多了,又何止一个司马国璠?我一面要为国四处征讨,一面又要小心那些笑里藏刀的小人暗中算计。你说我能信得过谁?我手下那些将军谋士,我能用他们,可有几人能托以腹心?何无忌倒是与我情同兄弟,可他已经死了!他推荐的刘穆之,也是旷世奇才,对我更是忠心耿耿。北伐燕国前,若不是他瞧出刘毅的小九九,只怕这会儿我早不知被刘毅发配到哪里去了!刘穆之虽说可以信任,可天下这么大,你告诉我,我倒是要多少个刘穆之才能管得住里里外外的事?不还是要靠你和三弟,我才能放得下心?”
刘义真听父亲气得说了这么多话,虽说年龄还小,对很多事听得还不大懂,也隐约察觉到父亲的难处。父亲看似位高权重、风光无比,可身上背负了这么大的压力。又听父亲说起刘毅,那可是与父亲还有何无忌最早谋划讨伐桓玄之人。刘义真原以为他们情谊非比寻常,谁知刘毅竟也暗中算计父亲。
刘义真不由得为自己偷偷跑去京口懊悔起来。父亲要考虑的事太多,自己还任意妄为,未免太不懂事了。虽说父亲此时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去京口的事,可刘义真此时也在想,要不要主动去向父亲请罪。
这时就听刘裕又说道:“二弟,你就让我省省心,也给我争点儿气行不?你看看三弟道规,与你可是同母了,他都做了些什么?讨伐桓玄时,是他攻破广陵。如今叛军势大,是他在后面袭扰不断,才让我有时间在石头筑起防线。眼下叛军退兵,也有三弟之功。”
刘义真听父亲说起三叔刘道规来,不由得好奇叛军退兵与三叔有什么关系。他从榻上悄悄站起来,靠近仔细听。就听外面说道:“当年桓玄兵败退往荆州时,引发益州军队哗变,刺史毛璩被杀,其部将谯纵割据巴蜀。此番卢循叛乱,谯纵也想趁火打劫,游说后秦,联兵入侵荆州,卢循又分兵西进,欲三面合围,抢占荆州。而三弟呢?三战三胜,大破敌兵,卢循恐被三弟断了退路,才匆匆自扬州撤兵。一奶同胞的兄弟,三弟能有这样的本事,可你身为他的亲哥哥,怎么就没点儿长进呢?就连司马国璠这点儿事都瞧不出轻重来?”
刘义真听到三叔在荆州的战绩,对他敬佩起来。仔细听外面,显然二叔已被父亲说得羞臊无比。就听刘道怜问道:“因我无心之失,大哥声名受损,可木已成舟,司马国璠跑都跑了,就算我现在去追,也是来不及了,这可如何是好?”
刘裕一阵怅然,叹气道:“朝廷这两日便要拜我为太尉、中书监,加授黄钺。我今日着急赶回来,就是想明天一大早进宫,辞去这些封拜。本就有不少人疑心我,若再升了官,权势更重,再经司马国璠一煽呼,他们更会觉得我居心叵测。”
刘道怜惊呼一声:“那怎么行?大哥北伐燕国大获全胜,本就还未来得及封赏。如今又击退卢循叛军,更该加官晋爵,怎能因司马国璠一搅和,就把朝廷的封拜都不要了呢?”
刘道怜话未说完,就被刘裕打断:“那我还能怎么办?人言可畏!权势越重,越被人算计!征讨卢循叛军已让我分身乏术,哪还有精力与那些小人耍心眼儿?何无忌死了,我不光少了一个得力之人!江州刺史空缺出来,你的防区又紧邻江州,若没有司马国璠这档子事,我原本想让你兼任江州刺史一职。可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以我军司马庾悦接任了。庾氏是江南旺族,庾悦倒也让我稍稍放心些。把江州交给他,算给庾氏一些甜头,让我也能多些盟友。”
刘义真就听刘道怜一声惋惜。刘义真年纪小,不明白二叔何故叹息。
刘道怜名为并州刺史,可真正的并州此时掌控在魏国,刘道怜所能管辖的地域不过是晋朝在江北划分的寥寥数城。虽说也有些军权,可辖区也就巴掌大的地方。江州就不同了,地处江南腹地,富庶丰腴,更关系到扬州朝廷的安稳,江州刺史历来便是权重无比的天大的美差。刘道怜素来贪心,错失这样一个好地方,如何不可惜?
却听刘裕沉默一阵,说道:“我大半夜来找你,不光是说这些事的,更有要紧的事交给你办。”
刘道怜忙道:“大哥有事交代就好。”
刘裕说道:“虽说叛军实力未损,仍有十数万之多。可随着卢循退兵,其势已衰。三弟又在荆州大胜一场,对叛军而言,局势越发不利。此时已是反攻叛军良机,我已命王仲德、刘钟、蒯恩、孟怀玉四将,领兵追击。待我奏罢朝廷,也将率军追讨叛军。石头储备粮草有些吃紧,这些日你还当速速为我筹办粮草才是。本来这些事该让刘穆之去做,可这些日,刘穆之在朝里朝外帮我挡去多少明枪暗箭,筹备粮草这点儿事,你总该能办好吧?”
一听刘裕说的是此事,刘道怜放下心来。还好刚才谢参军已经劝他早早筹办此事,倒也不是无从下手,忙笑道:“大哥,你可别说兄弟没有上心,我早就在想这件事了。”说罢,他似乎是把什么东西交给了刘裕,多半是刚才和谢参军商议的调粮法子吧。
刘裕惊叹一声,显然没想到刘道怜还有这觉悟。看了一阵,他说道:“这些粮草太少了,至少也该追加五十万石!”
刘道怜是和谢参军仔细算过的,预计筹备的粮草十分充裕,足够大军三个月用度。若三个月还未能讨灭叛军,继续征调便是。可刘裕才看一眼,就觉得少了。
刘道怜疑惑道:“大哥,按照往日消耗,这册子上的军粮只多不少。为何大哥觉得还有五十万石的空缺呢?”
刘裕似乎是走到大堂门前看了看,复又回来,这才说道:“从孙恩到卢循,这群叛军屡剿不绝,为祸江南十数年。每次被我追得走投无路,便遁海逃去海岛躲避。待大军退还,叛军复又侵扰。这次北伐燕国,险些让他们乘虚杀进建康,酿成滔天大祸。除恶务尽,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这群贼人继续逍遥了!待我领大军沿途追击,再有三弟自荆州夹攻,叛军兵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那卢循逃命的本事当真了得,还当防他逃回广州去!我已开始筹备扩充水军,欲使孙处、沈田子二将率水师自海道奇袭广州。先端了叛军老巢,让卢循再无退路。广州偏远,粮草消耗自然要多上不少。这五十万石粮食,你务必给我凑齐了。”
刘道怜恍然大悟:“大哥放心,我这次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说完了这事,刘裕说道:“此事万分机密,不可泄露一句,免得传到叛军那里,让卢循早早逃了。”他转又说道,“天也快亮了,我这就回去收拾收拾,赶着朝会向天子述职。这便走了。”
刘道怜挽留道:“这眼瞅着天就亮了,大哥一来一回也太辛苦了些。要不就在我府中稍稍眯上一阵,也有时间洗漱更衣,才好面见天子?”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忙说道,“对了,义真这几日一直在我府上,这会儿就在内室睡觉呢。你也许久未见过他了,不如去看看吧!”
刘义真听二叔忽然提起自己,猜想他是怕父亲回府,知道自己这些日一直不在家中,扯的谎可就露馅儿了,所以才故意说自己住在这里。就听父亲哦了一声,便要进来。刘义真吓了一跳,赶快躺回榻上,眯着眼睛便装作睡着了。
刘裕来了内室,走到近前,叹了一声,替刘义真把被子盖好,一屁股坐到榻边。再一看地上的碎盘子,又看到满榻的松子糕渣,刘裕笑着哼了一声:“他倒是回来得早。”
刘道怜尴尬无比。刘裕这话,显然早就知道刘义真跑去京口的事了。他只能装糊涂没接话。
刘义真听出父亲的意思,又听他竟是笑着说的,心想:“这次真是怪了,父亲居然没有生气!”他想装睡又装不下去,哧哧笑出声来。
刘裕早就看出刘义真是在装睡,一把将他抱了过来,放在腿上,假作生气道:“你倒是胆子大得很,孤身一人就去了京口,就不怕我家法伺候吗?”
刘义真知道父亲并未生气,吐了吐舌头,说道:“孩儿哪有多大胆子?只是义隆还那么小,父亲你怎就舍得让他去京口?父亲你还不知道吧,义隆在京口晚上都不敢一个人睡觉,我做哥哥的去陪陪他有什么错?”
刘裕脸上多了一丝担忧,却转瞬即逝,骂道:“可你也才五岁,就是想去,也让你二叔派兵送你去,怎么就拉了一个慧琳和尚陪你?这慧琳也是胆子够大,若不是听他对那些从燕国缴获的竹简说得头头是道,我可要好好收拾他。”
刘义真心想:“果真是刘粹把自己去京口的事告诉父亲的。这刘粹真是多事,说得也真够详细,居然连慧琳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告诉了父亲。只是不知刘粹有没有听到自己说要去偷些车上的行李来和弟弟玩樗蒲的荒唐事。若是连这事都一起告诉了父亲,不被父亲骂死才怪。”
可父亲骂归骂,满脸都是笑意,刘义真放下心来,撒娇道:“孩儿找二叔了,可二叔死活不让我去。也就慧琳肯送我去,你就别怪慧琳了。”
刘道怜忙说道:“你看看你这孩子,我还不是好心?那会儿叛军还未退兵,你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敢让你出去?”他脸上一阵懊悔,送了那么贵重的玉珏,最后还是没能遮掩此事。
刘裕笑道:“罢了罢了,好在你也没出什么事。倒是你心疼弟弟,还真有哥哥的模样。那慧琳也有些见识,我正想找人整理那些书简,慧琳既然爱书,找他来做此事倒也不错。”
刘义真听父亲连慧琳也不惩处了,笑了笑,转念一想,忽然说道:“父亲,这次你去追击叛军,孩儿也要去。义隆都替你守过京口了,这回就让孩儿陪你一起出征沙场吧。”
刘裕还未开口,刘道怜骂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添什么乱子?行军打仗岂是儿戏?这次闯了祸,就该让你在家禁足反省,还想跑出去疯?大哥,你放心,我这回可真会把这小子盯死了,绝不让他再闹出乱子来。”
刘裕初听刘义真的话,也觉有些胡来。可左右一想,正如刚才对刘道怜说的那样,自己所能依靠之人当真太少。刘义真虽然还小,可这次能有胆子跑去京口陪弟弟,倒也让刘裕有些意外。若是能早早培养儿子长些本事,日后还真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刘裕笑道:“带兵打仗可不是玩游戏,你有胆子去?”
刘义真一下子从刘裕腿上跳了起来,在榻上站直了,瞪着眼睛说道:“不就是冲锋陷阵吗?我听过戏文里的词,也看书上写过不少。周公瑾火烧赤壁,关云长水淹七军,那些大将军多威风!孩儿也要像父亲一样号令三军。就是少了些武艺,正好去军中学些刀枪本事。”
刘裕哈哈一笑:“你倒是敢说大话!书才读了几本,就以为会打仗啦?”他顿了一下,说道,“既然你有这志向,为父倒也不好说你不对,那便带你走上一遭,看你是不是真有这胆量。也省得我不在建康,你又闯出什么祸来。”
刘道怜吓了一跳:“大哥,带这么大的孩子出去是不是太冒险啦?”
刘裕却笑着说道:“你我兄弟三人,小时候哪有人管?五六岁不照样满大街打架胡闹?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虽然如今富贵,可也不能让这些孩子太过娇惯了。”
刘义真没想到父亲真答应了,欢呼雀跃,乐得再也睡不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