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南北朝之元嘉治世刘义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兄弟情深

京口,东晋军事重镇。历来便是拱卫国都建康的屏障,在权势争夺和强敌入侵的腥风血雨中,一次次挽救了风雨飘摇的东晋朝廷。如今的京口,归于车骑将军刘裕的防区,不仅是车骑将军府所在,也是北府军的中枢。说起这北府军,在江东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放眼天下,更是威名远扬。

想当年,前秦皇帝苻坚在其军师王猛筹划下,先后吞并北方诸国,雄霸中原的半壁江山,随后挥师南下,剑指东晋,欲以八十万大军一举荡平江南。东晋王朝危在旦夕,组建仅五年的北府军临危受命,在其统帅谢玄的调度下,于淝水以八万人马大破苻坚,杀得秦军风声鹤唳,溃不成军。北府军一战成名,挽救了东晋王朝,更改写了北方局势。

淝水一战,强盛的大秦帝国,仿若沙堡般转瞬崩塌。被前秦吞并的诸国宗室,纷纷逃归旧土,魏国、南燕、北燕、后凉、西凉、北凉、南凉、后秦、西秦、仇池先后复国,北方再次分裂,局面比苻坚统一中原前更加混乱。

谢玄统率北府军趁势北伐,收复大片失地。眼见恢复河山指日可待,东晋朝廷忽然一纸诏书,命谢玄分兵驻守边境,大军撤还京口。非是朝廷忌惮谢玄军功,不允他继续北伐,而在于北府军从筹备之初就不是为了北伐,而是另有所用。

东晋在江南立国已有数十年,一直是臣强君弱的局面。先后有王氏、庾氏、桓氏三家世族,手握江东兵力,威胁建康。故而谢玄的叔父谢安主持东晋朝政后,举荐谢玄在京口组建北府军,以制衡驻守长江上游的桓氏。随着谢玄北伐,北府军达到了震慑桓氏的目的,故而谢安急命谢玄班师还朝,稳定江南局势。

可谁都没有想到,仅仅过了数年,谢安、谢玄叔侄相继病逝。北府军没了明主,沦为权臣争权夺利的工具。江东一时人心涣散,有五斗米教教主孙恩宣扬晋室天命将尽,起兵反叛。在北府军大将刘牢之的围剿下,孙恩仓皇败退,可桓氏死灰复燃,杀奔建康。晋朝被桓玄篡取,改国号为大楚。刘牢之落得兔死狗烹的结局,于悲凉中自缢身亡。

若桓玄能一改江东世族门阀混乱的局面,江南大权归于谁手,倒也无足轻重。然而,桓玄志大才疏,只顾游山玩水,骄奢淫逸,建国仅仅两年,便闹得江南大乱,东晋朝廷在北府军的浴血奋战中再次中兴。提及此处,就不得不说如今的北府军统帅刘裕了。

刘裕算是北府军的后起之秀,原是刘牢之麾下大将。与刘牢之的爱子刘敬宣、外甥何无忌共得刘牢之赏识。桓玄夺取晋朝后,北府军旧将被桓玄以各种理由清洗,各营兵马裁撤殆尽,所剩不多的精锐都归于桓氏兄弟统辖。何无忌被罢官免职,刘敬宣外逃他乡,先后降于后秦、北魏。刘裕则审时度势,暂降于桓玄效力。桓玄倒也没有赶尽杀绝。五斗米教叛乱屡剿不绝,虽说孙恩穷途末路投海而死,可其妹夫卢循得叛军推举,声势有增无减。桓玄还需倚仗刘裕领兵平叛,故而留下了刘裕的性命。只是北府军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气势,几乎是名存实亡。

眼见桓玄治下的江南萧条至极,人人怨愤,刘裕在何无忌的辅佐下,暗中联络北府军旧部,一举夺回北府军军府京口。又在何无忌、刘毅、孟昶、诸葛长民各路豪杰以及自家兄弟刘道怜、刘道规的倾力相助下,共举义兵反攻建康,杀败桓玄,迎回废帝司马德宗,复兴晋朝。

刘裕光复晋室已是功勋卓著,其后又凭着一纸书信,便让占据关中的后秦皇帝姚兴退还了南乡、新野等十二郡国土,不可不让人敬服。随后,刘裕更是力排众议,挥师北伐,大破南燕国十万兵马,擒得南燕皇帝慕容超,不但让南燕就此亡国,更是收复了徐州、兖州全境和青州大部,大涨东晋国威,使北方强国对江东长期以来的威胁骤减。

如今,北府军在刘裕的统领下,随着东晋复兴浴火重生,再一次成为江东的支柱,京口也重新成了北府军的军府所在。

六月的京口,正是山花烂漫、风景独好的时节,初夏的骄阳还不是那么猛烈,空气中已有了茉莉花的清香,让人不觉沉醉,车骑将军府里,却是冷冷清清模样。刘裕如今已官拜侍中、车骑将军,录尚书事,领扬、徐二州刺史,又已在京师开府,家眷也多半迁到了建康,可建康的府衙多是在刘裕的心腹谋臣刘穆之执掌下,处理建康的政务,故而京口的将军府依旧是北府军的中枢,军国大事多是在此议定。

此时正值午后,府中却见不到多少军士,偌大的将军府庭院,只有几个老仆在做些杂务。此起彼伏的蝉鸣,叫得人有些心烦,却让将军府显得越发孤寂。后院有棵老槐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月,足有十数丈高,茂密的树冠仿若华盖,将大半个后院笼盖其中。丝丝微风穿梭于树荫之间,让人避开午后的燥热,得享一时清爽。

两个四五岁的孩童正在树下玩耍。没有爬上爬下、嬉戏打闹,而是对坐在一张几案两边,摆弄着一副樗蒲。此物乃是博彩赌钱所用,两个孩童当作玩具,未免有些奇怪。就见桌上堆满了各色零食、点心,充作赌资,两个孩子投子打马,学得有模有样。其中大些的孩子显然占据上风,将那些赌资赢了不少,小些的孩童已经输得所剩无几。

这两个孩子,乃是刘裕次子刘义真、三子刘义隆。刘裕年少时家境窘困,没什么机会求师访学,品性不免轻狡些,亦喜欢与人赌钱。待加入北府军后,刘裕因军功被刘牢之赏识,自此平步青云。刘裕也知没有学问终是低人一等,故而延请名师教授诸子。几个儿子年岁虽小,倒也给刘裕争气,颇是聪慧善学。只是从小耳濡目染,刘裕那些坏毛病也被儿子们学去不少。虽说刘裕也不喜欢儿子小小年纪玩这些赌钱游戏,见到了不免骂上几句,可刘裕常年征战在外,哪有多少时间管教儿子?故而刘裕只要不在府中,老三还懂事些,老大、老二可就无人管得住了。

刘义隆眼看快被赢个干净,并不在意,正望着树上的一只金蝉出神,显然心思并未放在樗蒲上。而刘义真先是丢出四黑一白一个“雉”,紧接着又丢出五黑一个“卢”,就听刘义真拍手大笑:“可算赢了!”

刘义隆回过神来,将盘中最后两块桂花糕推给刘义真,说道:“不玩了,不玩了。”

刘义真不依不饶,乐道:“三弟你别玩不起呀,大不了我再分回你些糕点,咱俩再玩一局。”

刘义隆却叹了口气:“二哥,我烦闷得很,不想玩了。”

刘义真乐得哈哈大笑:“我说三弟,你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怎么也学大人说话?父亲出征在外,这次使你镇守京口,你倒真当自己是个将军啦?”

刘义隆嘟了嘟嘴:“二哥说的什么话。父亲北伐燕国回来当日,便说什么让我谨守京口,不得令贼人侵扰军府。刚听到这些话,我还只当父亲是在说笑,可都来不及收拾些衣裳,便真把我送到了京口,当真把我吓坏了。头两日,我都不敢睡觉。好在父亲让刘粹将军也来了京口,防备诸事都是他在操持,倒也不用我做什么,这才放了些心。”刘义隆这样说着,眼泪已经开始打转了。

听弟弟这样一说,刘义真沉默起来。虽然只比刘义隆大一岁,可身在将门,自然稍早懂事些。

刘裕平定桓玄后,晋朝江山稳固,五斗米教教主卢循逃至广州,向朝廷乞降。朝廷一时也无力征讨,故而招安了卢循,拜作广州刺史。就在今年北伐燕国之际,卢循再次反叛,以大将徐道覆为先锋,接连攻破长沙、庐陵、豫章。

刘裕刚刚灭了南燕,听闻江东生变,只得留大队人马徐行,自领百十人星夜南归。而留守湘州寻阳的右将军何无忌,眼见叛军向建康越逼越近,独领兵马迎击叛军,谁料遭遇伏击,身陷重围,终是持节督战至死。何无忌乃刘裕起兵时的左膀右臂,如今枉死叛军之手,就连刘义真这个五岁的孩子都觉得可惜。随着何无忌战死,叛军逼近寻阳。一旦此城失陷,建康便彻底袒露于叛军面前了。

刘裕回到建康时,便是这样的局面。北伐大军尚在下邳,京城守兵不足数千。刘裕一面急调青州刺史诸葛长民、兖州刺史刘藩、并州刺史刘道怜领兵驰援建康,一面就地募兵,勉强凑得些人马。而此时的卢循叛军,听闻已经有十余万众,舟车百里不绝。

朝中人心惶惶,都说建康守不住了。尤其当初助刘裕起兵讨伐桓玄的孟昶,力主护送晋帝渡江北上避祸。孟昶此人很有些见识,听信其言的不在少数,刘裕却坚决不肯退让。孟昶恼怒刘裕不用其言,又觉建康城破无可挽回,为免被叛军羞辱,竟吞药自尽。孟昶倒是一了百了,可这样的举动,闹得建康人心越发惶恐。

刘裕力排众议,以二弟刘道怜守备建康,自己则统领勉强整编的兵马进驻石头,构筑起护卫建康的最后一道屏障。虽然官军兵少,刘裕无法分兵守备其他城池,可京口乃北府军军府所在,事关重大,若遭叛军侵袭,北府军军心大溃,还如何迎敌?故而刘裕以年仅四岁的刘义隆出镇京口。

上面这些事,有些是刘义真听来的,有些是刘义真亲身感受到的。毕竟叛军逼近建康,城中四处弥漫的惊恐和绝望也让刘义真感同身受。刘义隆年纪尚小,弄不明白大人在忙些什么,可刘义真对建康悬于一发的危局还是有些了解的,也知道父亲把四岁的弟弟送来京口守城的缘由。只是有些事远非刘义真所能理解,既然有刘粹将军守备京口,父亲为何还要让弟弟来这险地呢?

对刘裕来说,把儿子放在京口,一来足见刘裕对拱卫建康的决心,也让北府军将士安心。二来,京口乃刘裕的根本所在,交给别人怎能放心?刘裕兄弟三人,二弟刘道怜守备建康,三弟刘道规远在荆州,这时候只有靠儿子了。只要刘义隆待在京口一日,城中将士便不会生出二心。三来,刘裕在此事上显然有些私心。长子刘义符已经六岁,次子刘义真也到五岁,按说都比刘义隆这个四岁的孩子更堪当重任。可刘裕年过四十才有子嗣,故而极力护全。京口兵少,万一真有叛军来袭,能守住的机会着实渺茫。乱世之中孩童长大成人不易,年纪稍长些的两个儿子自然更值得保护。至于老四刘义康,才两岁,若送到京口,照顾他还来不及。选来选去,刘裕只有忍痛割爱,委屈老三担起这个可以说是来送死的差事了。

刘义真不懂父亲在想些什么,只是他与三弟虽非同母,可自幼感情深厚。三弟忽然被送走,让刘义真着实割舍不得。刚分别那几日,刘义真天天闹着要去京口找弟弟。只是叛军逼近,建康城门紧闭,刘义真哪有机会出城?只能隔三岔五就去守备建康的二叔刘道怜家闹腾,哭着喊着让二叔送他去京口。后来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前方军情稍缓,建康不再封锁城门了。刘义真软磨硬泡,总算让寄宿在家中的一个僧人偷偷摸摸送他来了京口。

此时听弟弟说起在京口的辛酸,刘义真不觉心中一阵难受,抓起弟弟稚嫩的双手,说道:“哥哥说错话了,你别伤心了。哥哥这不是来陪你了吗?再说了,父亲是大将军,我们兄弟今后也必是大将军,总有一日,便能统领三军,驰骋沙场。今日弟弟倒比哥哥先做了将官,让哥哥好生羡慕。待他日哥哥当了大将军,就让弟弟来做我的先锋大将吧。”说完,他抓起桌上一枚樗蒲投子,一只手往点心盘中的酱汁蘸了一下,便想在投子上写个“令”字。只是投子太小,酱汁太淡,怎么写也看不出是个“令”字来。刘义真有些恼火,拿着那枚投子在地上蹭了几下,刮掉一侧的黑漆,又装模作样重新拿酱汁胡乱写了几下。虽说还是看不出是个“令”字,却隐约有了些印记。

刘义真这才稍稍满意,将那投子郑重其事地交到刘义隆手中:“三弟可拿好了,这便是军令了。”

刘义隆如获至宝,恭恭敬敬把那投子接到手中,细瞧了半天,这才小心翼翼揣进袖中,破涕为笑道:“弟弟接令了。”

刘义真见弟弟笑了,似乎很是满意自己的作品,说道:“那弟弟再陪我耍上一局樗蒲吧。”说完,他便要把赢去的点心分出一半来。

刘义隆却摇摇头:“不要!这樗蒲无聊得很,我不想再玩了。”

刘义真挠了挠头:“也是怪了,平日与那几个奴才玩的时候可带劲了。今日别说你,就连我都觉得有些闷。”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对了,我与他们赌的都是真金白银,我俩只拿些点心零食,自然玩得不上心。”他伸手往袖中一摸,掏出一块银锭来,“弟弟也拿些钱来。”

刘义隆苦着脸:“我从京口出来匆忙,哪有时间带钱来。何况整日在将军府,又不用我去买什么,哪来的钱?”

刘义真有些失落:“我身上也只有这块银锭,没有带几串铜钱分你。”他拿着那银锭往桌角磕了半天,想磕下一块来。可除了把桌角磕出几个白印,那银锭毫发无损。刘义真有些生气,把那银锭摔在几案上,负气说道:“想好好玩上一局都不成。”

说罢,刘义真躺倒在座席上,抬头望着树上叫个不停的蝉愣神。他忽又坐了起来:“对了,父亲北伐燕国归来,听说拉回好几车东西,已经从下邳送到了京口。燕国必有不少财宝,我俩从中取些出来充作赌资不就好了。”

刘义隆有些胆怯,说道:“若是被父亲知道了,那可不得了。何况我也见过那几车货物,全都是些竹简书册,没看到什么金银珠玉。”

刘义真有些失望:“偌大的燕国,难道就穷得没有什么像样的宝物吗?父亲不远万里拉回些破竹简做什么?难怪慕容超被父亲杀得亡了国,这般穷酸模样,还好意思叫皇帝!”

刘义隆还未答话,就听有人说道:“阿弥陀佛,二公子此言差矣。”

刘义真二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不知何时来了个和尚。和尚二十来岁,生得眉清目秀,穿了一身皂黑僧袍,手中握着一卷残旧书简,正笑眯眯望着兄弟二人。

刘义真骂了一声:“慧琳和尚,你走起路来没有声音的吗?何时过来偷听我兄弟说话?枉你还是佛门弟子,就不怕佛祖割了你的耳朵吗?”

那和尚依旧笑道:“二公子好生无礼,小僧念你兄弟情深,担着天大的干系,偷偷护着你来了京口,却要这般出口伤人,让小僧好生伤心。”

刘义真脸上一红。

方才说起要和弟弟去偷些父亲北伐缴获之物充作赌资,虽是小孩子胡闹,可刘义真也知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被慧琳和尚听到,自然脸上无光,说起话来不免难听了些。只是刘义真能偷偷来到京口,的确是慧琳和尚相助。

刘义真有些过意不去,又不肯承认,嘟囔道:“你个慧琳和尚,素来不知礼数,目无尊长,听说你这些日寄宿在我家,就是因为又惹恼了你师父道渊禅师,这才来避避风头,还好意思说我一个娃娃不懂礼数。”

慧琳讪讪笑了一声,眼中现出一丝懊悔,却转瞬即逝,笑道:“小僧自幼无父无母,四处飘零,道渊救我性命,传我佛法,我叫他一声师父,也是两不相欠。与他辩些道理,说不过我,便骂我恼我,这如何怪得了我?”

刘义真哼了一声:“别看我是个孩子,可我也听说过,你这个和尚出自沙门,侍奉释迦,却又贬低佛祖,当真无法无天。也难怪道渊禅师三天两头被你气得要把你逐出师门。”

慧琳笑道:“有理便是有理,无理便是无理。我一个小和尚悟出些浅显道理,佛家经卷无从解答,我便从儒道典籍找寻答案,有何过错?何况我佛慈悲,四大皆空,又怎会怪我一个小和尚对其经卷的质疑?”

刘义真还是个小孩子,哪能说得过慧琳,气鼓鼓却又说不出什么,旋即问道:“那我问你,慕容超堂堂一国之君,国破之后竟就留下这么些竹简书册,不是穷酸是什么?我父亲北伐燕国,辛辛苦苦一场,还要受累拉回那些破烂物件,建康又不是没有,要它们何用?”

却听慧琳说道:“二公子这可真是说错了。那慕容超虽然昏聩无道,燕国也分裂为南北两国,可燕军强悍异常。若非刘裕将军以车阵牵制燕军主力于临朐城南,又派奇兵袭取临朐,燕军可没那么好破呢!而慕容超在临朐战败,逃回国都后,大开府库赏赐将士,以此收买人心,硬是让刘裕将军苦攻八个多月不能破城,足见慕容超赏赐燕兵的丰厚!听闻破城后,燕国皇城内仍有无数财宝,刘裕将军除了分赏将士,便登录造册,欲献于朝廷。至于那些书简,可比金银俗物要珍贵百倍。朝廷自南渡以来,书卷流失无数,再加上这九十多年来江南混战不休,书籍遗失焚毁,国库藏书仅有四千余卷。虽说世族大家藏书无数,却都是人家的私产,谁不是当作宝贝一般藏着掖着,怎舍得拿出来让外人瞧上一眼,如此就更不会献于朝廷收藏查阅了。”

刘义真听慧琳说了半天,不觉有些头疼。虽说刘义真也读了不少书,却从来没觉得有什么用,说道:“若读那些书真有用处,朝廷又如何会被人攻破洛阳,狼狈逃到建康来?”

慧琳哈哈笑道:“未知生,焉知死?未知过去,焉知将来?那些书卷,乃多少圣贤一生所悟,又是多少史家仗义执言。读圣人言,才能开启心智,通晓万物道理,方能扬长避短,无往不利。读史家书,便能知晓往事,细品兴衰,才会懂得克己修身,莫要步了前人后尘。便如二公子所言,若非读书,公子怎知朝廷当年是在洛阳而非建康?正因知道了这些悲苦往事,才会让我华夏知耻后勇,才守得住这半壁江山。再往远说,待到千百年后,你我皆成枯骨,又有何人知道今日之事,不还是要凭着这几卷无用的书简来一探究竟?”

刘义真、刘义隆二人听得云里雾里,慧琳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接着说道:“何况历经这些年动荡,江南就算还有藏书,也多是后人抄录,真正流传下来的孤本原著少之又少。抄录之人若有笔误,又会误导多少后人?刘裕将军苦心搜寻书籍,既是想以此扩充府库藏书,也是想有所比较、验证,方知对错。听闻刘裕将军少时家贫,故知读书艰辛。如今身在军旅,却知收纳书卷以为国家长远计。这份苦心,让人敬服!”

刘义真、刘义隆听得似懂非懂,可听到慧琳是在称赞父亲,心中不觉欢喜。

刘义真点头说道:“你这和尚倒是说了些实话。”

刘义隆却问道:“你来了京口后,便再未见过你,定是躲在屋里看那些书吧?”

慧琳和尚笑了笑:“正是正是,虽说小僧不敢称读书万卷,可也是博览群书,即使如此,那些书中也有不少闻所未闻。只可惜北方战乱不休,燕国又不懂得这些书卷的珍贵,多是堆在府库落灰罢了。虫噬鼠咬,烟熏水浸,不少书简都散了架,还有些墨迹淡得都看不清了。还当修补整理,才能编纂入册,存进府库去。想必刘裕将军也是这般想的吧。眼下建康危急,哪有人顾得上这个,所以才把书简送来京口暂存。”

刘义隆望着慧琳手中那卷泛黄的旧书简,问道:“那你手中是何书?”

慧琳笑道:“此乃《三国志·魏书》中的《王粲传》一卷。”

刘义真撇撇嘴:“三国倒是知道些,什么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周瑜的,却听都未听过王粲。这种小人物有什么好看的?”刘义真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三国人物,有些扬扬得意。

慧琳面露敬意,笑道:“王粲此人原也是名门之后,乃东汉末年太尉王龚曾孙。身负奇才,善作诗赋。以小僧来看,王粲的诗词造诣远在才子曹植之上。曹操两个儿子曹丕、曹植斗得不可开交,可两人都对王粲的才学钦佩不已。”

说罢,他朗声诵道:“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慧琳叹了一声,说道:“这首《七哀诗》便是王粲所作。长安战乱,王粲背井离乡逃奔荆州避难。路遇流亡妇人,将儿子遗弃在草丛中。听着婴儿哭泣声,妇人哀声连连,却也只能挥泪离别。大人尚且饿得没有活路,哪还顾得了婴儿生死。只希望丢在草丛中,能有好心人捡拾了去。只是这般奢望终是没有回应,就连王粲都是自顾不暇,只能强忍着不去听那肝肠寸断的哭声,驱马快些离去。可怜那婴儿终归是要落入豺狼虎豹之口了。”

刘义隆听得有些心痛,不觉落下两行泪水,说道:“听闻东汉末年长安也打仗,就如西晋亡国时一般模样,北方杀得天翻地覆,不少人也和今日一样逃来江东。我总听老人说逃难时如何如何凄苦,听得多了,倒也未觉怎样。王粲这首诗倒是让我一下子受不住了。”

刘义真也是面有戚容,却倔强地说道:“就算王粲写的诗好,他也不过是个文人罢了。文人腐儒最是无用,哪比得上张辽、徐晃、关羽、张飞这些大将风光!”

慧琳笑道:“武将有武将的韬略,文人自有文人的庙算。王粲逃难荆州,投奔刘表,却苦不得志。直到曹操南征,吞并荆州,王粲归于曹操帐下,这才人尽其才。待曹操成了魏王,王粲官拜侍中,为曹操整饬朝纲,除旧布新。若没有王粲这些文人治理国家,哪有魏国兵精粮足,南征北战?”

刘义真一时语塞,就听慧琳接着说道:“只是三国风流人物数不胜数,王粲虽有奇才,却被人掩盖,逊色不少。王粲诗词太过出彩,也遮蔽了他的为政之道。何况曹操此人毕竟篡夺汉室江山,为士大夫所不齿,而王粲背弃刘表,降于曹操,就更让人诟病。故而这百十多年过去,在那些士大夫刻意删减下,王粲的记载是越来越少。史书又经战乱损毁,便让建康府库所藏《魏书》,对王粲的记录,也不过寥寥数句。”

刘义隆问道:“那你找到的这卷《王粲传》可有什么不同?”

慧琳笑道:“此卷不但记录了王粲在刘表死后劝说荆州归降曹操之事,还说王粲记性出奇地好,精于诗词文章,还极善算术,曹操用这样的人管理朝政,不富国强兵才怪。此外,这书还记录了王粲一个怪癖。”

刘义真好奇地问道:“王粲有何怪癖?”

慧琳笑着说道:“王粲异常喜欢听驴叫,有时看到路边有驴,下了车就去逗耍,听那驴叫了,王粲还要学着附和几声,才算尽兴。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年仅四十一岁就病逝了。魏国太子曹丕在拜祭王粲时,还邀陪祭之人一起学驴叫,以示哀思。”

刘义真哈哈一乐:“王粲居然喜欢学驴叫,太不顾士子颜面了。曹操让他来管理朝政,不乱了套?还有那曹丕,竟让士大夫一起学驴叫,这算什么事呀,真真有伤风化!”

慧琳笑道:“这学不学驴叫,与管不管得好朝政有何干系?那西晋太尉王衍,倒是生得风流倜傥、道貌岸然,时人赞为琼林玉树。也算学遍古今,才华横溢,可人品龌龊不堪。他一面把大女儿嫁给权倾朝野的贾皇后外甥,一面又把小女儿嫁给当朝太子,待贾皇后废黜太子,王衍转眼就断了和太子的翁婿之情。再到后来贾皇后被杀,八王大闹中原,王衍左右逢源,官越做越大。可王衍做了那么大的官,于国于民做了些什么?不过整日沉醉于玄学清谈不可自拔,尸位素餐,任由朝政荒废糜烂。虽说西晋亡国出于八王之乱,可谁又能说不是拜王衍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所赐?王粲学了几声驴叫,能把魏国治理得蒸蒸日上。王衍玄学泰斗,却把强盛的西晋搞得亡了国。二人才品,一个在天上,一个真是烂到稀泥里了。”

刘义真、刘义隆虽小,倒也听过些王衍之事。当年洛阳城破,西晋亡国在即,王衍没想着如何保全家国,却早早想好退路。一面让亲弟弟王澄去了荆州,一面让族弟王导、王敦护着司马睿来了扬州。只是王衍为追兵所杀,没能逃到江南。唯一能算他做了件好事的,就是司马睿众人在建康中兴了晋室,以半壁国土让残存的华夏休养了这么多年,算是王衍无意插柳柳成荫吧。

兄弟二人听着慧琳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懵懂中似乎也明白了些道理,一时默默无语。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远远就拜道:“二公子,刘并州派人来接你了。”

刘义真哎呀一声,就见是刘粹来了,气得他跳起来嚷嚷道:“你这大人,还是个将军,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不是说千万别把我来了京口之事告诉我二叔吗?”

刘粹尴尬地笑了笑。

刘义真偷偷来了京口,刘粹哪敢隐瞒此事?自然要早早派人告诉驻守建康的刘道怜,免得京城不但要防备敌袭,还要惊得鸡飞狗跳,到处去找车骑将军的二公子。一个刘义隆在京口,就已经让刘粹操碎了心。刘义真又偷偷跑来京口,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刘粹岂能脱得了干系?何况刘粹虽是刘裕部将,却非刘裕嫡系,而是左将军刘毅的族弟。

刘毅与何无忌一同助刘裕起兵复兴晋室,倒也和刘裕同舟共济一场。然而,随着功成之后,刘毅常认为自己功勋丝毫不逊于刘裕,而对位在刘裕之下愤恨不平。卢循军逼近建康,刘裕急调各路人马驰援京城,本也向驻守姑孰的刘毅求救。时逢刘毅病重,又或是刘裕也对刘毅有了些防备之心,待建康兵马稍稍集结,刘裕便使人告知刘毅,不必领兵南下了。刘毅得讯,气得投书于地,只当刘裕不肯让他建功,哪肯遵从此令,也不来建康了,自领两万人马杀去寻阳。

随着何无忌战死,寻阳早已被叛军攻陷。刘裕三弟,驻守荆州的刘道规遣兵救援寻阳,也被卢循击退。刘毅冒然进兵,惨败于桑落洲,仅剩数百人逃回了建康,其余兵马皆为卢循军所俘,粮草辎重更是全都送给了卢循。

刘毅不肯听命于刘裕,擅自出战,以致兵败如此,虽说未被刘裕惩处,却已与刘裕离心。刘粹身为刘毅族弟,身份就有些尴尬了。好在刘裕仍然信任刘粹,将辅佐刘义隆镇守京口的重任交给了他。刘粹也想借着严守京口来向刘裕表忠心。

万幸的是,石头防线已起到了作用,叛军一直滞留湘州,未敢轻易东进扬州,故而京口没有叛军踪迹。刘粹眼瞅着能顺利办好刘裕的差事,谁承想二公子刘义真瞒着刘道怜来了京口。万一这不知深浅的二公子出了事,就算刘粹能守好京口,又如何向刘裕解释?这就让刘粹更要早早把刘义真的踪迹告诉刘道怜了。

这几日,刘粹一直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盼来刘道怜的亲随,把这烫手山芋接回去,刘粹可算要松口气了。

看着刘义真怒气冲冲的样子,刘粹讪讪笑道:“二公子可怪不得末将,末将哪敢不听二公子的话。只是二公子来京口时人多眼杂,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二公子莫要生气,待末将严查,必要把这多嘴之人揪出来给二公子出气。只是刘并州已经派人来了京口,正在前堂等二公子,说是车骑将军这两日就要回建康。若是见不到二公子,那可就大大不好了。”

一听父亲要回建康,刘义真咂了咂舌。若让父亲知道自己跑来了京口,还不把自己揍个半死?刘义真慌慌张张问道:“叛军声势浩大,父亲在石头军务繁忙,哪有时间回建康,你莫要诓我!”

刘粹恭恭敬敬拜道:“末将哪敢胡言,二公子不信,就去前面问问刘并州的亲随便是。”

刘义隆听到此言,也担心道:“二哥还是快些回去吧。我知道二哥是怕我在京口孤单,才来陪我的。这些日我已习惯了,没什么好担心的。若让父亲知道你偷偷跑出来,那还了得!”

刘义隆故作镇定,仿若真的不再害怕一个人留在京口了,可眉宇间的迷茫和无措还是落入慧琳眼中。

慧琳拜道:“阿弥陀佛,二公子有刘并州亲随护送,自然安然无虞,倒也用不上小僧了。若是不放心三公子,那小僧留在京口陪他便是。”

刘义隆感激地看了看慧琳,对刘义真说道:“是呀,慧琳师父讲书倒是精彩得很,我也不会寂寞了。”

刘义真稍稍放了些心,又恋恋不舍交代几句,这才着急往外跑,忽然又停住,回身骂了一句:“你个臭和尚,必是怕回建康被我二叔惩治,这才躲在京口,你也有时间看那几车破书。差点让你蒙蔽了!告诉你,把我三弟照看好了!若是只顾看书,把我三弟冷落到一边,让我知道了,有你好看!”说罢,他转过了身,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看着刘粹陪着追了出去,刘义隆轻轻叹了一声:“哎!快些打完仗吧,我可真想和哥哥一起回家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