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乘兴而来,心惧而去
刘义真百无聊赖地待在刘裕行军大帐里,这半年来的征程着实乏味,让他不住后悔,那夜何苦向父亲请愿追击叛军。
父亲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军务,除了军议时召集各部将佐来大帐议事,其余时间大多忙里忙外,很少能留在帐中陪刘义真。每天忙完了回来,几乎已是半夜,刘义真早都睡着了。故而这半年来,刘义真虽在营中,却没多少时间和父亲处在一起。
初入石头军营时,刘义真倒也觉得处处新奇。不是去校场看军士操练,装模作样学着拳脚功夫,就是在营中到处闲逛,听那些将士天南海北地胡侃乱吹,让刘义真觉得天底下怎就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对追击叛军充满了向往。
只是在石头军营留的时间未免太久了些,足足等了三四个月。随着时间推移,刘义真刚来军营时的兴奋慢慢消磨殆尽。军中没有什么玩具,只有他一个孩童,刘义真无聊得快要发霉了。军中伙食都是大锅饭,也没有什么精致的点心零食,刘义真在营中越待越不是滋味,又想偷偷跑出营去游玩。可回想起京口之事,刘义真硬是忍了下来。营中将士认得刘义真,他无论去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可但凡到了大营门前,那守门的将官无论平时与刘义真如何玩闹,此刻都是翻脸无情,连哄带吓,怎容他出去?
刘义真眼见大军迟迟不能开拔,还当是二叔又磨磨叽叽没集齐军粮。可他也听人说,建康补给的军需早已送到了营中。究竟为何不能开拔,无人说得清楚。后来刘义真听父亲提过一两句,似乎还是因为司马国璠叛逃后秦,朝中多有微词。而那个平叛兵败的刘毅,也是三天两头闹个没完,死活要随父亲一起出征,以求一雪前耻。
刘义真听父亲提过,自从平定桓玄之后,刘毅明里暗里没少给父亲添麻烦,一直有取代之心。这次刘毅兵败,正是父亲打压他的机会,自然不会允其出征。可刘毅毕竟于国有功,只能好言抚慰,免得让人觉得父亲是嫉贤妒能,怕刘毅与他争功。待到最后,父亲稍稍妥协,给刘毅一个监太尉留府事的头衔,让他守备建康。又准许刘毅的从弟,兖州刺史刘藩代替刘毅随军出征。虽说这刘藩与刘粹一样,都是刘毅同族兄弟,可刘藩显然与刘毅更亲近些。从官职封拜上来看,刘藩已经是个刺史,堂堂封疆大吏,而刘粹仍旧是父亲刘裕麾下的将军,足见刘藩才是刘毅心腹之人。
待刘藩奉调来了石头军营,刘毅不再坚持随军出征。而刘义真日盼夜盼,终于到了出征之日。
父亲在将台号令三军,点齐兵马,当真威武风光,让刘义真好生羡慕。大军就此开拔,水陆并进,追击叛军。刘义真随父亲一起登上帅船,望着千百艘战舰沿江而上,浩浩荡荡,气势如虹,也让他豪气冲天。再看着沿途山水如画,听着两岸鸟鸣猿啼,刘义真只觉行军打仗怎就如此让人沉醉,再一次喜欢上了这种出征在外的感觉。
行至半途,有军牒自先锋大军传来。
卢循退兵后,分兵五千据守南陵,扼守长江。南陵地势险峻,先锋王仲德、刘钟诸将,试了几次都是吃了大亏。有一次大雾天,刘钟战舰甚至被卢循军钩住,险些被生擒了。
前锋受阻,中军加快行军。刘义真兴冲冲地穿上离开建康时母亲特意找人准备的软甲,就想随父亲一起上战场。可待大军到了南陵,王仲德、刘钟听闻朝廷大军将至,既为迟迟不能打通江路而羞愧,又因有了后军驰援,多了些底气,随即一举攻破南陵。待刘裕中军赶到,战场都已打扫干净,刘义真连半个叛军都未看到。
刘义真有些懊恼,只怪父亲行军慢了,没能让自己亲上战场一回。父亲却装模作样夸了刘义真几句,也不急着继续追击叛军,只遣王仲德诸将先行,又命大军缓缓跟进。待进入湘州地界,到了雷池,父亲传令就地筑营,再也不向前走了。随后郑重其事说要交给刘义真一个重中之重的军务。刘义真兴奋无比,却听父亲是要自己整理军牒,大失所望。
刘义真已粗通文字,这军务算不得难。只是父亲让自己做这样的事,显然是没打算让自己真上战场。刘义真本想赖着不干的,可父亲一边铁着脸说这是军令,若敢违背是要受军法处置的,一边又说这整理军牒可不是小事,若非得力之人,怎做得好这军务?何况这种事,必要交给主帅最信任的心腹大将才放心,怎能托付给他人?听父亲这样一说,刘义真才欢欢喜喜接下这个差事。
每日的军牒可真不少!大多军牒无非说各营消耗军粮多少,行军推进多少里路,又与何城最近,守将何人,所言之事繁杂无比,看得人直眼晕。倒也不用刘义真处理什么,不过是把乱七八糟的军牒分门别类,按着军备损耗、城池布防、军纪奖惩、叛军动向、前军战事几个大项分拣出来,待父亲晚上回来时一一查阅。第二日再将父亲的批件交与亲卫送还各营处置,最后将办结军牒装箱留存。
刚开始,刘义真不敢有丝毫马虎。想想二叔忽视了司马国璠叛国投敌的密函,刘义真便怕自己也一个不小心,遗漏了什么重要军情,故而分拣得极为仔细。可这差事当真枯燥无比,随着时间推移,刘义真慢慢没了耐心,办起事就有些三心二意了。
有一日,刘义真不慎把一份军牒放错了地方。记载的是某营粮船沉入江中,损耗粮草百余石。这份军牒本该归入军备损耗的,可刘义真将它放在了前军战事之中。第二日一早,刘义真猛地想起此事,吓了一跳,想想父亲因为二叔延误军情时发怒的模样,他就一阵害怕。可找来找去,最后发现那份军牒父亲已经看过,且已装箱留存了。
刘义真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分拣军牒或许真如父亲所说那般重要,可自己办的差事不过是其中最无足轻重的一环罢了。无论自己是否分类准确,父亲都会仔细查阅,办完后也有得力之人一一归档。只怕先前自己归档的那些军牒,父亲也会偷偷让人勘验一遍,免得自己放错了地方。父亲交代这个差事,不过是让自己忙活起来,省得一天天无聊,四处乱串,惹出祸来。
刘义真不禁有些懊恼。自那日起,分拣军牒就开始敷衍起来。父亲回来后,发现军牒乱七八糟,似乎也知道他的“阴谋”被儿子识破了,笑了几声便不再提了。刘义真被父亲耍弄一番,满心不愉,索性不再理那些军牒。在营中无所事事地瞎逛了几日,左右出不去大营,他当真闷死了。反正也是无事可做,刘义真虽然一肚子不乐意,可还是重新回了帐中,有一阵没一阵地挑拣军牒。
不觉中,大军在雷池驻扎了两个月有余,已是深冬时节。江南的冬天冷彻入骨,何况大营列于长江沿岸,江风吹来,越发冻得人难以忍受。刘义真一个小孩子,哪受过这样的苦楚,也顾不得出去玩了,整日窝在大帐里,坐在炉火旁,翻拣着军牒,权当打发时间了。
这日,刘义真偷了个懒,在热热乎乎的被窝里多眯了会儿。昨夜江风刮得有些猛,吹得帅帐吱呀乱叫,闹得刘义真一晚上没睡好。待睁眼一瞧,天色早已大亮,父亲已经出去了。刘义真见堆在几案前的军牒比往常少了许多,也就不着急办差。慢悠悠地洗漱罢,喝过了父亲离开前放在炉火边温着的肉汤,又对着帐外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的帅旗愣了一阵,这才叹了一声,从几案上抱了几卷军牒,坐回炉火前分拣起来。
才看第一卷,刘义真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敌将徐道覆率众三万寇江陵,声言建康已破,得朝廷封拜往荆州接任刺史。且雍州刺史鲁宗之已回襄阳,道路亦被叛军阻断。江陵兵不过万,情势危急!”
这封军牒显然是三叔自江陵送来的求救文书。刘义真只觉心脏一阵狂跳,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在建康时,刘义真曾听父亲说过三叔在荆州的战绩。以江陵孤城,大败秦、蜀两国与卢循的联军,当真了不起。只是叛军从扬州撤还,卢循为避免遭三叔与父亲夹击,必是要先扫清镇守荆州的三叔,才好腾出手来专心与父亲对阵。那徐道覆乃卢循大将,又领精兵三万,显然志在必得。相较之下,三叔倚仗的鲁宗之襄阳兵已经离开了江陵,只剩万余兵马,难怪三叔要向父亲求援呢。
刘义真读懂了这封军牒,激动万分。当日兴冲冲地向父亲请战,幻想着能驰骋沙场,可来军中已有半年,父亲总是推托,说还没开战,仅仅丢给刘义真一个分拣军牒的枯燥差事,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一次打仗。眼下江陵危急,势必有一场大战,刘义真自然想去看看。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军情,父亲总该不会继续推托,不带自己出去了吧?刘义真正这样盘算着,忽然一惊,难不成父亲已经看过这份军牒,一大早不在营中,是去驰援江陵啦?
刘义真慌慌张张跑出帅帐,连皮裘都没披上。守在帐前的亲卫见他这副模样,惊讶道:“二公子,外面可冷得紧,你就这样一身单衣跑出来,万一病了,可了不得。”
刘义真张口便问:“你可知父亲去了哪里?”
亲卫答道:“车骑将军行事隐秘,若他不说,卑职岂能多问?”
刘义真直想问他,父亲是否已经集结兵马赶去江陵了,可话都到了嘴边,硬是咽了下去。江陵军牒可不是平常那些无足轻重的消息,这样的紧要之事,万万不可宣扬。此时尚不知父亲去向,万一让自己走漏了消息,传到叛军耳朵中,那父亲可就危险了。
刘义真强忍下来,转身回到帐中。可走来走去,心烦意乱,哪里坐得住?心中揣测,父亲多半是撇下自己打仗去了!刘义真愤愤不平,忽然有了主意,拿了皮裘穿上,把那军牒揣在怀中,转身出了大帐。
亲卫见他又出来了,问道:“二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刘义真撇撇嘴,说道:“无聊死了,我去营中转转。”
那亲卫忙说:“二公子稍候。车骑将军走的时候,留我伺候公子。只是帅帐重地,卑职不敢擅离。再过一刻就到换岗时辰,待替换的兄弟来了,卑职陪公子一起走走。”
刘义真心急如焚,哪等得住,说道:“无事无事,我自己转转就好。”
那亲卫早就习惯了这个小孩儿的执拗,反正他也出不去营门,让他在营中转转,也无大碍。他说道:“那二公子小心些,江风太大,别走远了。我稍后便来找公子。”
刘义真挥挥手,转身就走。沿途不少军士向他问好,刘义真理也不理,只是盘算着自己的事。
若父亲真去了江陵,必是要调拨兵马的,大军集结岂会不留下些蛛丝马迹?何况营中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自然会冷清不少。刘义真急匆匆先来到校场,便见每日操练的士卒并没有少上许多。再往各处营帐窜进窜出,也未见军士的行李、兵器被带走的迹象。刘义真心中稍安,看来父亲并没有率军离开。他仍不放心,跑到大营门前,见营门紧闭,守门的将士各司其职。
刘义真见今日守门的将军是檀韶,忙走了上去。
檀韶兄弟三人,哥哥檀祗、弟弟檀道济,自幼无父无母,自投入北府军,一直便是刘裕部将。三人勇猛善战,颇得父亲信任。刘义真放心问道:“檀将军,你可知父亲今日何时出去的?”
檀韶见刘义真来了,忙请了安,答道:“车骑将军天未亮就离开了大营,此时怕已有三个时辰了吧。”
刘义真假作不经意地问道:“父亲出去时,领了多少护卫?”他心中却已慌乱无比。
檀韶想了想,说道:“二百来人吧,车骑将军中军护卫差不多都去了。”
刘义真一下子放了心。虽然父亲领的人不算少,可这点儿人马显然不可能是去江陵的。或许父亲真没看过三叔的军牒吧。刘义真长舒了一口气,却又着急起来,只盼父亲快些回来,好早点儿告诉他此事,也好求父亲带自己一起去救援江陵。
檀韶见刘义真问了几句,就不再说话,脸上却是焦虑的模样,问道:“二公子有什么急事找车骑将军?”
檀韶虽是父亲的心腹,可刘义真也不敢告诉他太多,随口说了句:“没什么,就是想他了。”
檀韶笑了笑:“二公子,车骑将军还不知何时回来。这阵江风又大了些,弄不好就要下雨了。江边的冬雨,你这小身子可是受不住的,还是先回帅帐吧。车骑将军一回来,我便告诉他你在找他,让他早些回去。”
刘义真嘴上答应着,可脚底下还是不动。这时,在帅帐值守的那个亲卫已经找人顶了班,带了把油纸伞,一路问人找了过来。他见到檀韶,行了个军礼,便想请刘义真回去,可刘义真仍不想走。
檀韶见他不想离去,复又说道:“二公子若是不想回帅帐,就且在门前小帐避避风吧。”
刘义真心里着急,恨不得马上见到父亲,哪肯离开?他只是赖着不走,说道:“檀将军,早听说你兄弟几个功夫了得。你弟弟檀道济这次在江陵助我三叔破敌,可是立了大功。莫不如你教我几手功夫,活动活动,也就不冷了。”
檀韶在大营门前值守,演授武艺似乎不大妥当。可开口的是将军二公子,檀韶怎好扫了他的兴致?这孩子又不肯离去,权当逗他玩了。他笑道:“二公子肯学,那我岂有不教的道理?”只是在一个小孩子面前舞刀弄枪似乎不大合适,檀韶解下腰刀交给了亲兵,扎下一个马步,打起一套梅花长拳。
便见那拳法虎虎生威,似有截风断水之力。招数虽然平平无奇,却都是沙场血战磨炼出来的杀招,又由檀韶这样的悍将演示,隐隐有杀气流露。
刘义真虽小,可也感受到这拳法给人带来的那种压迫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檀韶一套拳打下来,看得刘义真直眼晕,哪里能记住几个招式?
刘义真装模作样比画几下,惹得周围士卒一阵哄笑。刘义真也不在意,说道:“檀将军的拳法着实厉害,我可算长了见识,回去还要好好练练才是。”
檀韶接了亲兵递上来的腰刀,重新佩带上,笑着说道:“二公子日后是要做大事的,出将入相靠的是满肚子学问,哪用得着像我们这些粗人一样去练拳脚功夫?二公子懂个一招半式防身足矣,不必在这上面浪费太多光阴。”
檀韶的话虽是奉承,刘义真却听得满心舒服,又学着打了两下,也就作罢。他抬头望望天空,风势丝毫未减,天色显得更阴沉了,又看不到太阳,也不知这会儿到了什么时辰。忽听营中午食的号声响起,这才知道已过正午。
檀韶邀请道:“二公子要不就在我这里对付两口?”
刘义真早上就喝了点儿肉汤,在营中转了这么久,也有些饿了。他答应一声,就在檀韶陪同下,一起进了旁边的小帐。
刘义真抄起一张烫手的烙饼,满满吃了一大口。他也尝不出是什么滋味,眼神不住地往帐外瞧,只盼父亲早点回来。
檀韶见他心急,显然有要事在等刘裕,却偏偏不说,不好多问,只是劝他多吃些。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号响,便听塔楼上的卫兵喊道:“车骑将军回营。”
刘义真噌地跳了起来,丢下手中的烙饼,窜到营前,檀韶赶忙追了上去。
刘裕才进大营,就见儿子刘义真跑到面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不由得生出一阵怜惜。还没问他为何等在这里,就听他急匆匆地说道:“父亲,你可回来了,儿子有大事要告诉你。”
刘裕伸手一扶,把刘义真扯上马来,扶到鞍前坐下,问道:“什么大事,不能等我回帐再说?”
刘义真一把从怀中掏出那卷军牒,塞到刘裕手中,贴到他的耳朵前,悄悄说道:“父亲,叛军要打江陵了,三叔送来了求救文书。父亲快快发兵吧,孩儿也要和你一起去。”
刘裕愣了一下,哑然失笑。这卷军牒如此重要,刘裕岂会没有看过?
徐道覆入寇江陵确有其事,不过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情势万分危急,几乎打乱了刘裕的所有计划。刘裕本已征集兵马,选派前北府军统帅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为将,欲佯攻寻阳,驰援江陵。只是兵马还未开拔,江陵又有消息传来。叛军原以为官军兵少,只能坚守,刘道规偏偏分兵五千奇袭叛军,斩首万余,余者逃散一空,徐道覆孤身逃回寻阳。
刘道规再一次挽救了荆州,让刘裕总算放下心来,佯攻寻阳、驰援江陵之事就此作罢。那封军牒被刘裕随身携带已有一月,此时已不再重要,故而他随手放回了帐中。原想令人收录存档,谁知偏偏让刘义真看到了。
刘裕瞧着刘义真郑重其事的模样,不觉好笑。虽说带了儿子来到军营,的确想让他历练一番,可毕竟才五岁,怎么可能真上战场?当日离开建康时,刘义真的母亲孙氏哭得几乎昏死过去,连哭带骂,说若是让儿子出了事,她也就不活了。故而刘裕想来想去,就哄着刘义真在大帐整理军牒,也算熟悉军务,待年龄大些再慢慢教他行军打仗不迟。刘裕也知刘义真性子顽劣,本以为他坚持不了多久,谁知他这半年来,虽已察觉这个差事是困住他的诡计,还是耐着性子做了下来,倒让刘裕有些意外。此时刘义真看到江陵军牒,如获至宝,刘裕一时不忍伤了他的心。
刘裕装模作样地夸道:“不愧是我儿子,这还真是件大事呢!”他又假作机密的模样,低声问道,“此事可有外人知道?”
刘义真见父亲果真觉得此事重要,为自己发现了这样一件大事而得意,小心答道:“儿子知道此事机密,没给任何人说过。”他随后将自己从帅帐一路瞒着亲卫,又骗了檀韶之事一一说来。
刘裕听得哈哈大笑,冲着檀韶和那个亲卫,说道:“你两个大人,被这小子算计了还不知道呢!”
刘义真没去管一头雾水的檀韶二人,着急地小声说道:“父亲,江陵可不敢耽搁了,你还是快些发兵吧。儿子这回定要和你一起救三叔去。”
刘裕不觉有些尴尬。江陵之战都过去了这么久,哪还用得着派兵?他支支吾吾半天,说道:“你三叔又送了军牒来,我今日出去巡营,恰巧碰见了信使,说是叛军战败,荆州已经无事了。”
刘义真难以置信。早上才看到告急文书,怎么才过中午,就又有了得胜的军牒?他追着父亲问缘由,嚷嚷着要看那新送来的军牒。
江陵报捷的军牒已连同那告急文书一起放回了帅帐,就在几案那堆军牒中间,只是没被刘义真看到罢了,刘裕身上怎么可能带着?被刘义真问得急了,刘裕一时有些招架不住,眼见扯的谎就要露馅儿,他从怀中抽出一份军牒,塞到刘义真手中。刘义真伸手就想打开。刘裕故作神秘,一把按住,说道:“这可不好乱看,等回了帅帐再说。”
刘义真忙塞进怀里,转身扯了马缰,催促刘裕快些回去。
刘裕一脸无奈,只得吩咐檀韶众人守好营门,又交代了几句,催动战马回到帐前。待抱了儿子进去,刚刚摘下兜鍪,还未来得及卸甲,就听刘义真大叫一声:“哎呀!”
刘裕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就见刘义真已经掏出那卷军牒,看了起来。
刘裕暗道一声不好。原想用那军牒先骗过儿子,待回了大帐赶快找到江陵报捷的文书,偷偷把儿子手中那封军牒换回来。谁承想儿子早已急不可耐,一个不留神,竟让他看了。
眼见自己的谎话被儿子拆穿,刘裕越发难堪。刘义真气得面红耳赤,质问道:“父亲,你怎么能骗人呢?”
刘裕假作不知,从刘义真手中接回那军牒,瞅了一眼:“哎呀,原来是我拿错了。我就说奇了怪了,明明已经给过你了,怎么怀里还有一封军牒,刚刚让我放到案上去了。我这就给你找。”
刘裕转身就想去找,可刘义真哭道:“父亲你别骗我了。你要是不想让我陪你打仗,就送我回建康吧。你带我来营中大半年了,整日把我丢在大营里,哪有时间陪我?我听说弟弟义隆已从京口回了建康,我还不如回家和弟弟玩去,省得留在这里碍事。”
听刘义真这样一说,刘裕倒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了。心中一边想让儿子早早学些本事,一边又不想让他涉入险地。可在这样的犹豫中,终是伤了他的心。此时若真送他回了建康,可就算白来一遭。以这孩子倔强的性子,只怕日后真想带他去打仗,他都不肯来了。
刘裕尴尬地赔着笑:“儿子,你别哭哇。来来来,我问你,你真想去打仗?”
刘义真一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说:“我来军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刘裕说了声好:“那你可看懂了错给你的军牒是什么意思吗?”
刘义真愣了一下,刚才瞧了一眼,只知道说的不是江陵之事,便察觉是父亲骗了自己,哪还顾得仔细去瞧,擦了擦眼泪,走到父亲身边。
刘裕展开那封军牒,刘义真认真读道:
“广州海防不备,末将孙处率部乘大雾登陆,围州府,庚戌,破城,尽获卢循党羽。分遣沈田子游击诸郡,皆望风而降,广州已定。”
刘义真初时看得莫名其妙,可广州二字反复出现,让刘义真猛然想起,父亲在追击叛军前,便已遣孙处、沈田子二将自海道南下,征讨叛军老巢广州。这封军牒似乎说的正是此事,而广州已被二将攻克。
刘义真疑惑道:“孙处、沈田子已经收复了广州,这会儿就算去了那边,也是无仗可打。父亲说这个做什么?”
刘裕笑道:“那你可知追击叛军以来,为何自攻破南陵后,我除了使庾悦收复豫章,就几乎再没有打过一仗吗?”
刘义真自然不知,就听刘裕说道:“我与卢循打了这么多年仗,何曾怕过他?无论他怎样强盛,哪一次不是被我追得狼狈逃窜?此人仗着熟知水路,每次打不过了,便往海里一逃。待我退兵,此人便又兴风作浪。我使孙处、沈田子讨伐广州,便是想断去他的退路。”
刘义真曾在父亲与二叔密谈时听到过此事,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就听刘裕接着说道:“只是卢循此人奸猾得很,稍稍察觉危险,难保不会早早逃之夭夭。故而我缓缓进军,使其麻痹大意。又使庾悦收复豫章,看似是要断他粮道,实则意在封锁广州的消息。要知道,江州、湘州富足得很,卢循怎会那么容易断了军粮?只要他觉得粮草仍能撑上些时日,便不会轻易舍弃已经夺取的土地,更不会草草撤还广州。直到孙处、沈田子瞒天过海,收复广州,彻底断了他逃往海外的道路,我才好放开手脚,围剿了卢循这只瓮中之鳖。这半年来,我一直按兵不动,就是在等孙处和沈田子的消息。如今二将已经得手,我便也该出兵了。”
刘义真恍然大悟,这才明白父亲这么长时间都不打仗的缘由。从没想到驻军不前也是打仗的一个法子,他不由得对父亲用兵的谋略敬佩无比。听父亲说了这么多,知道父亲总算要出兵了,他兴奋地问道:“那父亲何时开拔呢?”
刘裕神秘地笑道:“想要围剿叛军,何需我辛辛苦苦去追?只等他自投罗网便好!”
刘义真不明所以,追着刘裕问个不停。刘裕被问得急了,怕他再这样嚷嚷,军中人多眼杂,让人听到些什么,坏了今日谋划之事可就不好了。他问道:“此事万分机密,我谋划半年,只在此一举。若是我说与你听,你能守住这个秘密吗?”
刘义真见父亲此时面色肃然,全没有一丝笑意,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也一本正经地举起一只小手,装模作样起誓道:“孩儿对天起誓,若敢将父亲机密泄露半句,必将不得好死。”
刘裕听他这样一说,吓了一跳,呵斥道:“你这孩子,瞎说些什么?对天起誓岂能这般儿戏?”可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他叹了一声,说道,“罢了。今日那江陵军牒虽已无足轻重,可你看到后倒真能守口如瓶,就冲这一点,为父便将谋划之事告诉你吧。”
他把刘义真拉到身前,贴耳说道:“广州军牒几日前便已送达,我知二将得手,已经开始谋划围剿叛军之事。谁知就在昨日,军中斥候探得消息,卢循已自寻阳开拔,据闻将进军大雷。”
刘义真忙小声问道:“那父亲可是要领兵去大雷?”
刘裕捂住他的嘴巴:“我说你听便是。卢循此人诡计多端,却如何瞒得住我?他这样倾巢而出,显然是有大动作。江陵一战,徐道覆全军尽没,卢循西取荆州的意图已经被打破。他也知道,再这样耗下去,终是会被我困死在寻阳。或许是豫章被我军收复后,他已久没有收到广州消息,以此人谨慎的性子,只怕多半也猜到些什么。如今全军尽出,说是要去大雷,看似贪图那里粮草军需,实则必是冲着我雷池大营而来。当初我之所以于雷池驻军,便是因为这里是从寻阳去往广州的必经之路,无论卢循是有了舍弃江州、湘州,逃回广州的念头,还是只想打通江州、湘州与广州的道路,都只能从此经过。算算时日,卢循最早今夜,最迟明晚,就该到了。我今日一大早出去,便是探查地形,且已有了围剿卢循的法子。”
刘义真听得热血上涌,扒开父亲捂着自己嘴巴的手,说道:“我不管,这次我也要去。”
刘裕先前一直连哄带骗,只说无仗可打,才能把刘义真困在大营里,此时既然已经告诉他要打仗了,想把他继续留下,显然不大可能。想想他当日一个人偷跑去京口的事,刘裕也不敢把他留在营中,笑道:“那是自然。我不早就答应你,要带你打仗的吗?我何时说话没算过数?”
刘义真这才高兴地跳了起来,却听刘裕小声说道:“小声些。下午你早早吃些东西,且先睡下,到了时辰,我便叫你,可别睡得沉了,赖着不起床。”
刘义真连连答应。
待父亲吃了些饭食,召集各营将佐议事,刘义真也是老老实实不说一句话。听着父亲给将军们交代的事,只说让他们何时出营去哪里集结,又给每人一个蜡封的锦囊,说是到何时打开,若违军令斩无赦,却半句都未多说是要做什么。刘义真心中暗笑:“只怕他们虽接了军令,都还不知道是要去围剿叛军吧。”
待到军议罢,已临近黄昏。刘义真等将军们都散了,胡乱塞了几口饭食,便钻进了被窝。只是满脑子都是去打仗的事,兴奋得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直到过了亥时,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似睡未睡中,便觉父亲推了推,刘义真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就见父亲早已披挂齐整,从炉火边拿来已经焐热了的衣服给他穿上,又把那副软甲也裹在外面,还披了件厚厚的狐裘大氅。刘裕说道:“前半夜下了阵江雨,外面冻得可紧。多穿上些,别冻着了。”
刘义真站起身来,只觉自己裹得像个粽子般严实,便见帐外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忙跟着父亲走了出去。
一阵冷风吹过面颊,虽然穿了那么厚的衣服,刘义真还是打了一个哆嗦,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就见军士早已集结,人披甲,马备鞍。营门大开,已有不少队伍远远行去,消失在雾蒙蒙的江夜里。
刘义真被父亲拽上战马,在数百亲卫的陪护下一路穿过大营,却未去往营门,而是转去江边水寨。到了岸边,弃马登船,似是要走水路。刘义真陪父亲站在船首,便见隐隐烁烁的灯火中,水师早已就绪,不少战舰已经收了登船木板,向滔滔江水中划去。
待旗舰也已离开了岸边,雷池大营慢慢甩在了身后,营中灯火渐渐隐没在浓厚的江雾中。刘裕说道:“时辰尚早,你且先回船舱里避避风吧。”
刘义真有心硬撑着不进去。可今日的风实在太大了些。中午的时候就刮得人脸疼,到了半夜越发猛烈。刘义真若不是扶着桅杆,都有些站不稳当。刚张开嘴,想说声不去,可一股冷风吹进嘴里,直冻得刘义真牙齿乱颤。他缩着脖子点点头,便想进到船舱去。
刘裕从怀中取出几个鸡蛋来,塞到刘义真手中,说道:“刚才也没来得及让你吃东西,便给你带了些。多少吃些,就没那么冷了。”
刘义真嗯了一声,接了过来,鸡蛋尚有余温,他攥在手心便想进去。忽听咔嚓一声,刘义真还未反应过来,已被父亲一把拽了回去。再往前瞧,就见帅旗竟被大风折断,硬生生砸在刘义真刚才站着的地方。
刘义真吓得脸色惨白。若不是父亲眼疾手快,只怕他已被那旗杆砸个正着了。
他抬头看父亲,就见他眉头紧锁。再环顾船上将士,无不面色惊惧。刘义真忽然一想,书中常说,行军打仗最忌讳帅旗折断,难怪父亲和将士都有些不安起来。莫不是今夜出击叛军不是什么好主意?
正想问问,就听父亲忽然大笑起来:“当年刘某初投北府军,奉命阻截孙恩叛军,还未开拔,船便翻了,帅旗也是这般模样断了。原以为初战沙场,便要有去无回。谁知那一战,硬是杀得孙恩叛军丢盔弃甲,最后走投无路,跳海自尽。今日又是如此征兆,必是上天启示,我军定能尽灭卢循,将这以五斗米教煽动百姓的贼人斩草除根。”
孙恩叛乱平息时,刘义真还未出生。只是听说父亲当年在刘牢之麾下,数次大破叛军,逼得孙恩投海而死,却不知还有船翻旗断这样一档子事。看看周围将士,虽然仍将信将疑,却已没有刚才的慌乱。
刘义真见父亲一本正经的样子,稍稍心安。听父亲已交代将士更换加固旗杆,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说了一声,先进了船舱中。
舱中点着个小炉,刘义真刚刚进来,就觉没那么冷了。三两步窜到炉旁,烤了烤手,把鸡蛋煨在炉边。经刚才一吓,刘义真倒真有些饿了,一个一个剥着吃了起来。
几个鸡蛋下了肚,还真没那么冷了。枯坐一阵,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开战。前半夜在帅帐的时候就没怎么睡好,这会儿不觉困意袭来。
刘义真正迷迷糊糊地倚在炉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面战鼓轰鸣。刘义真还当是在做梦,过了一阵,鼓声敲得越来越密集,喊杀声也越来越清晰。刘义真睁开眼睛,仔细去听,果真不是做梦,忙站起身来,推开舱门便跑了出去。
刘义真放眼望去,就见江面弥漫的大雾中,无数战舰乌黑的身影在点点火光的映衬下往来穿梭,船只碰撞碎裂的轰鸣声时不时传来,却在此起彼伏的战鼓声中,转瞬淹没,没了声息。还未听到兵器交击的厮打声,应该没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可两面的将士早已杀得天翻地覆,以弓弩猛射对方船阵。火箭仿若流星般,一道道划破厚重的夜幕,嗡嗡的弓弦声好似蝗灾过境,经久不绝。在战鼓声和弓弦声的交织中,一声声士兵中箭后的惨叫声,士兵跌落江中的扑通声,细若游丝却又清晰可辨,一下一下,传到刘义真的耳中。
在一声紧过一声的战鼓声的刺激下,刘义真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江风依旧猛烈,却未让刘义真觉得有多冷。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刘义真浑身颤抖,竟激出一身汗来。
刘义真在船首未见到父亲,四处和亲卫打听,才看到父亲已去了楼船顶层,正在那里指挥大军。刘义真不顾亲卫的劝阻,一路跑了上去。
待到了父亲身边,刘义真便觉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虽然在大雾中,仍看不清全局,可战船上的灯火勾勒出了战场模糊的界线。两军在宽阔的江面上,相互穿插,难分彼此,大江上游还有无数叛军的舰船源源不绝地涌来,仅瞧那阵势,便知敌军兵马必在官军之上。
刘义真有些紧张,却见父亲不为所动,领着百十船只留在战场外围,不时传出军令,命预留船只补上前面的空缺。此时旗语已经没了用处,灯火信号也看不大清楚,唯有战鼓号令声最是有用。随着战鼓声的变化,一只只官船离开本阵,飞速扑杀过去。
此时刘裕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理刘义真了,见他上来,点了点头,再未多说什么。刘义真很识趣地没去打扰父亲,扶在栏杆前,仔细观瞧。
风越刮越大,江上的浓雾慢慢散去不少。就见江面上不时有战船被火箭引燃,有的扑救及时,还能继续鏖战。有的却在密集箭雨的压制下,只顾着还击,眼见火势越烧越大,终是冒着阵阵黑烟,绝望地翻倒在江中。忽明忽暗的火光闪烁下,落水的士卒仿若掉进水里的蚂蚁,无用地挣扎着,一眨眼便被滔滔江水吞噬。而那翻倒的战船好似一只巨兽,垂死挣扎一阵,也便淹没在江水中,伴着最后一声凄厉轰鸣,转眼消失不见。很快又有新的战船,匆匆避开那越沉越深的残骸黑影,杀气腾腾地穿插过去,切断敌军战船前行的路径,好似狼群围攻黑熊一般,将那落单的敌船一一击沉。
刘义真看来看去。上游敌船众多,却显然没有官船训练有素。又或许是因为卢循自以为奇袭雷池必能得手,谁知却落进父亲早就准备好的陷阱当中,故而仓促应战,以至于吃了大亏吧。被击沉的船只多是船头冲着下游的,显然是叛军战舰居多。官船倒也损失不小,却没有丝毫惧意,在战鼓的催动下,只有向前迎战的船只,绝没有像叛军那般见势不妙,偷偷向回撤还的战船。
刘义真兴奋地为父亲占尽上风欢呼。可那点儿叫喊声,在震天的战鼓声中当真微不足道。
两军交锋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刘义真回头望去,便见朝阳已在江面冉冉升起,东方渐渐发白。这时已能看清远方敌军阵势。宽阔的江面早被两军交锋的战船阻塞,上游的敌船迟迟冲不破阻碍,水师又占不到什么便宜,已经开始放弃走水路的打算。不少战船正在慢慢向江左靠去,欲在西岸开阔之处登岸,仗着人多势众,分兵转走陆路来攻官兵中军。叛军匆匆登岸,少说已集结了数千人马。
刘义真有些着急,想向父亲提醒一声,却听父亲一声令下,战鼓声再次变换起来,没有了夜幕和浓雾的遮蔽,旗语也同时舞动起来。
便听江左一阵号角声响起,与旗舰的鼓声遥相呼应。在那悠扬的号角声中,西岸的山坡上忽然躁动起来,无数旌旗仿若变戏法般从那茂密的树林中升起。紧接着便有阵阵火箭直射山下集结的叛军和靠近的战船。冒着黑烟的火球,在抛机的甩动下,拖着长长的尾巴,重重砸在敌军阵中,四溅的火油将岸边的枯草引燃,转眼便将那片土地变作火海炼狱。
集结的叛军,好似丢入滚油中的活虾,疯狂跳动起来,非但保不住性命,反而像是添进烈火中的木柴一般,在猛烈江风的催动下,助长火势越烧越旺。至于靠近岸边的敌船,也被火雨波及,火势转眼便难控制。只是船只已经靠在浅滩,即使是受了重创,也未淹没在江中,就那样东倒西歪搁浅在岸边,船身慢慢烧得焦黑。在江水的冲刷下,大火稍稍熄灭,船只却又冒出滚滚浓烟,遮蔽了上游的天际。
不少侥幸脱难的叛军,惊恐地向西岸山上躲去。却见山上红旗舞动,随着一阵杀声响起,千余骑兵好似猛虎下山般冲了出来。那些叛军刚刚从火海逃出来,便又落入刀山之中。他们失魂落魄,哪有抗拒之力,被那些骑兵杀得抱头鼠窜逃下山来,跌跌撞撞滚进长江水中。倒也有些人见身后便是茫茫大江,索性拼死一战,却哪禁得住骑兵冲击?转眼便被撞得筋断骨裂,横死沙场。余众哪还敢顽抗,丢盔弃甲,只求活命。
随着西岸一场厮杀,叛军已难有回天之力。还未来得及靠近西岸的敌船,仓皇失措,掉转船头,只管逃命去了。
刘义真眼见叛军惨败逃去,兴高采烈地欢呼道:“得胜了!得胜了!”他忽然在徐徐江风中,嗅到一丝奇怪的味道。刘义真有些好奇,仔细闻了闻,只觉得在船只焚毁的浓烟气息中,除了火油的刺鼻味道,似乎还夹杂着一点点烤肉的香气。
仗打了一夜,刘义真也觉得有些饿了。忽而一想,一下子反应过来,那肉香何来?刘义真不觉一阵反胃,趴在栏杆边,猛烈地呕吐起来。
战场大局已定,刘裕从紧张的指挥中放松下来,这才有时间去看刘义真,却见他扶着栏杆吐得正急,忙走近去瞧。拍了一阵后背,让刘义真顺过这口气,刘裕笑着安慰道:“莫怕莫怕,多经历几场也便习惯了。”
刘义真此时只觉肚肠里仿若翻江倒海一般,说不出来的难受,口鼻里又满是污秽的酸臭,夹杂着那肉香,变得越发恶心,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过去只以为打仗是如何威风凛凛,冲锋陷阵如履平地,一声厉喝便让敌军胆战心惊,兵锋所指无不望风披靡,却不知真正的战场远比书上写的要真实许多。除去那些被人传唱无数次的英勇无畏和智略无双,所剩下的便是刘义真切身感受到的诡异气息。那气息是数以万计的冤魂,在火油煎熬中熔炼出来的冲天怨气。
刘义真头皮一阵发麻,只为自己竟会对这样的战场有那么大的兴趣而恐惧。
刘义真正想回到船舱去,避开这让人躲避不及的气息,却见有一艘艨艟小船靠近旗舰,一个将军急匆匆跑了上来。
刘义真就见父亲眉头皱起,不觉有些奇怪,就听那将军已经到了近前,面色很是不快,拜道:“末将刘藩拜见车骑将军。”
刘义真心中念道,原来是刘毅的从弟。正奇怪刘藩为何一脸怒意,就听父亲说道:“叛军虽败,可战场交锋还未停歇,刘将军何故擅离职守来见本公?”
刘藩强忍着不满,说道:“车骑将军大破叛军可喜可贺,末将愿领本部人马追击叛军,不擒卢循,甘受军法惩处!”
刘义真忽然明白了。
刘毅已是父亲劲敌,虽说迫于压力,父亲调其从弟刘藩随军征讨叛军,可还是要防着刘藩建功,故而今日伏击叛军,父亲是亲来上阵的。看看刘藩一身干净的戎装,显然未能上阵杀敌。而刘藩眼见叛军惨败,匆忙请战,必是想夺取最后首功。
刘义真不觉再次望了一眼战场。父亲常说叛军主帅卢循奸猾得很,昨夜一场大战如此惨烈,仍有不少叛军逃了出去,只怕那卢循是不可能葬身在这场激战中的。若让刘藩领军去追残敌,难保卢循不会落到他手中。刘义真想想父亲的处境,倒暂时淡忘了对惨烈沙场的不适。
就听刘裕说道:“刘将军勇气可嘉,本公敬服。只是叛军实力尚在,不可轻视。卢循诡计多端,徐道覆勇猛善战,刘将军怎可亲赴险地?这种事,还是交给别人去做吧!”
刘藩怎肯甘心,却听刘裕传令道:“叛军溃逃,着令冠军将军刘敬宣即刻开拔,衔尾追击。”
刘藩一听自己未能如愿,倒是让刘敬宣得了军令,脸上满是愤愤之情,强争道:“车骑将军,刘敬宣昨夜已在西岸潜伏一夜,又与叛军苦战许久,其部众已衰。末将养精蓄锐,必能不负车骑将军重任,这追击敌军之事,还是末将去稳妥些吧!”
刘义真这才知道,在西岸火攻叛军,大胜一场的是刘敬宣。昨夜一战,西岸的奇兵是大破叛军的关键,父亲能把这样的重任交给刘敬宣,足见父亲对他的信任,此时又命刘敬宣追击叛军,显然是想把这大功送给刘敬宣。
果然就听父亲说道:“刘将军多虑了。刘敬宣虽然苦战许久,可叛军耗了大半夜,气势已衰,故而刘敬宣部并无多大折损。卢循又素来狡猾,最是懂得逃命,此时江上水路阻塞混乱,以刘将军水军去追,多是要耽搁不少时间的,倒是刘敬宣的骑兵与敌军最近,由他去追,最为妥当。”
刘藩还想再争,刘裕打断道:“追击叛军刻不容缓,若刘将军想有所斩获,便随本公为诸军压阵,待时机一到,本公自会给刘将军一个交代,必不会让刘将军白来一遭的。且先回去整备兵马,以待本公将令吧。”
刘藩眼见军令早已借助鼓声和令旗传了出去,西岸的兵马已经开始集结,由骑兵开道,沿江岸向叛军追去,知道再争下去也是枉然,只得无奈说道:“但愿车骑将军言出必行,莫让末将寒心。”他说罢,一拜,不甘离去。
刘裕望着刘藩下了旗舰,这才关切问道:“义真可好些啦?”
经刘藩这一闹腾,刘义真还真没有刚才那样难受了。知道刘毅兄弟对父亲的威胁,刘义真哪敢耽搁父亲大事,忙说道:“儿子好多了。叛军走远了,父亲还是快些追吧。”
刘裕欣赏地看了看刘义真,赞道:“小小年纪,倒是个男子汉,初上战场还真让我刮目相看。那卢循奸猾得很,这次可不能再让他跑了。待江上水战稍歇,我便要传令进军了。你且先回舱休息吧。”
刘义真嗯了一声,早有亲卫上前,扶了他下去。刘义真望了望渐渐平息的战场,叹了一声,心道:“方才还想再也不要来战场了,看来是不大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