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往事(14)
少年桃胡最近几天总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他将自己近半年以来所见过的人所做过的事都回忆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可能遗忘了什么。所见过的人——阿爹阿娘、陈姿、小酒馆里的老板、伙计、顾客、家里种豆苗的顾叔、种苞米的沈叔、敬畏天神的大嗓门赵大娘、爱打听消息的花大婶、医者仁心的白大夫......这些乡里乡亲的人,他都记得。他们讨论过的事——如何收留小姿、如何酿造出好喝的粟米酒,如何选择农作物的种子,如何对抗恶劣的自然天气......这些他也都记得。
可是,他就是觉得,心中有一片空白。这空白,是记忆出走的地方,是什么人什么事给他留下的。他无端地惦念着那片出走的记忆,仿佛有什么他放不下的人和事。
因此,当他阿娘跟他说“胡啊,等你长大了,就和小姿成婚吧”的时候,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仰头看冰雹的目光迟滞了一瞬。
朦胧的空白中,似乎有一个粉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伴随着似有似无的声音:
“老板老板,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阿紫’吗?”
“老板,你会记得我的吧?”
可是,当少年桃胡想将这身影看的更清楚一些、将这声音听的更真切一些的时候,这身影和声音仿佛又逃走了,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总是这样。
在桃胡的阿娘和桃胡叙说陈姿的经历的时候,夏雨霏一直在仰头遥望着天空。天空中乌云如浓烟一般,一层推着一层铺展开来。很快,天色就暗淡了下来,仿佛傍晚即将来临,可实际上,现在才将近中午。
夏雨霏记得,她被风霆从木兆饭店带走的时候,也是风雨大作。
那天,轰隆隆的雷声犹如无数辆战车逼近,呼呼的风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噼噼啪啪的雨点声拍打着一切:路面、门框、路人的脸......她在风雨声中扯着嗓子问桃胡老板:
“老板老板,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阿紫’吗?”
桃胡老板也扯着嗓子回答她:
“这我哪知道,得问给你起名字的人啊。”
现在,看着层层展开的乌云,她默默地将那天的对话补充完整:
“因为,我们正式初见那天,你一袭白衣,如白马王子;我一身紫衣,还是个不定性别的娃娃。我唤你‘小白’,你笑说,‘那你现在身穿紫衣,我岂不是应该喊你‘小紫’——’于是,我的小名便叫‘阿紫’。我的大名和小名都是你给取的呢。”
想到这,夏雨霏莞尔一笑。
“我说‘我们正式初见那天’,是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就见过。哦不,是我见过你。我曾经是你衣袖中的一缕风,在你的衣袖间住了一整个夏天。所以,我在木兆饭店的时候,总是喜欢抓着你的衣袖闻嗅。”
“如今,我就站在你家的小院里,站在你的面前。你看不见我,感知不到我,或许,不记得我。”
夏雨霏依然在仰望着天空。乌云更浓厚了,仿佛就要滴下墨来。
风霆如一株墨绿色的兰草,负手而立,清俊的眉宇间打起了微微的结。
他知道夏雨霏的心思,从她化为女身的那时起就知道。
那时,他是风弋阁的阁主,性别未定,在暗中管理着昙城的事务以及昙城和外界联系的事务。“在暗中”,是因为风弋阁阁主的身份一般是不公开示人的,风弋阁外部无人知晓阁主的身份和真实姓名。即便是风弋阁内部的人,除了阁主的个别亲信以外,其他的人也不清楚阁主的真实身份,只是从亲信那里接受任务和执行任务罢了。
风弋阁代表着平等和公正,因此,历代选阁主的规矩是阴阳未定之人。阴阳未定之人不受立场上的干扰,处在天平的中心位置,混沌之力强盛,如此便可保证不偏不倚,耳清目明,能够感常人所不能感,知常人所不能知。一旦风弋阁阁主动情定性,这种状态就会被打破,也就不再适合担任阁主了。在风霆之前的一任阁主,就是因为动情定性,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便被自动解除了阁主身份。
当风霆遇到同样性别未定的夏雨霏,并得知夏雨霏决意化为女身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会走上前一任阁主的老路。
与夏雨霏正式初见之时,她宛如一朵紫色的兰花,在风中自由地嬉戏。她身量未足,一副孩童的模样,清秀清俊又稚气。可是,就那一眼,他便认出了她,微笑默念:“原来是你呀。”
风族,应风而生。每一阵风,从凝聚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漫长的旅程。Ta们需要走过八千里的路程,然后找到一片适宜化形和居住的山谷,在那里接受自然润泽、凝聚山谷灵气、蜕变重生。也就是说,在风族的生命中,会经历一次出生,两次蜕变。这两次蜕变,一次是走过八千里路后的凝聚成形,一次是机缘中的定性。当然,倘若机缘始终未有,便会永不定性。
风霆的这两次蜕变,都和夏雨霏有关。
出生时,夏雨霏是前面的一阵风,风霆是后面的一阵风。她在前面不停地奔跑,越过高山河流,吹过平原草地,经过热闹的烟火集市,也经过荒芜人烟的沙漠戈壁,从不回头。因此,她不知道后面有一阵风一直在跟随着她。
风霆也在不停地奔跑着。他也无法往后看,不过他可以看高山河流、看平原草地、看热闹的烟火集市、看荒无人烟的沙漠隔壁,也看在前面奔跑着的那一阵风。
漫长的八千里路程,这两阵风是唯一的相互陪伴,只不过这陪伴,前面的那一阵风并不知晓。
有一天,前面的那阵风不知怎的跑进了一个少年的衣袖中。这个少年宽大的衣袖被吹鼓起来,猎猎作响。后面的那阵风知道,这是同伴在东奔西突、试图离开这衣袖。于是,他攒足力量,向少年吹刮过去,试图借着风力帮助同伴找到衣袖的出口。奈何他只是擦着少年的衣袖吹过,似乎并没有起到帮助同伴的作用。而他,无法回头,只能继续往前。他和夏雨霏便走散了。
风霆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山谷,层层青翠、气息润泽。并且,这里还有好几位风族的同伴。化形之后,风霆开始构思和设计宅院,这便是后来风云谷的雏形。
建一处宅院,等候一个人。
被选定为风弋阁阁主后,风霆心中的等待仍在继续,直到遇到那朵紫色的兰花。
就是你,终于等到了。
可他同时也知道了,这朵紫色的兰花心中已装满了一片衣袖。她兴高采烈地对他说:“我终于可以去木兆饭店帮工啦。”
木兆饭店的老板,就是那一片衣袖。
风霆决意定性为阳。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忘记了曾和土灵芝之间的玩笑似的约定。风族定性蜕变是个痛苦的过程,尤其对于他这样拥有强大混沌之力的风族,更是痛苦。他需要剥离出本质当中的混沌状态,在无序中创造出有序,于本原中进行取舍。事实上,他的定性过程持续了三天三夜。在经受了冰与火、酸甜苦辣、七情六欲的锤炼之后,第四天的早晨,他终于打开门走出了屋子,颤巍巍的,有如金蝉从壳中钻出来后展开薄而轻盈的翅膀。
少年桃胡家的小院里,冰雹仍然在噼里啪啦地弹落。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把每一个人都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