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转眼春尽夏至,洛河滩和北山上连片的麦地,一望无际,都是绿油油的,夏收看着就来了。
韩城集麦口上都是卖桑杈、木耙子和扫帚的,这些收麦、打场的农具摆了一街两行,赶集的都是为收割而做着准备的农民。粮食交易的生意这时候是淡季,小河滩的粮食市上难见外路来的客商,侯家粮行也稀稀拉拉的少有人来。
侯三学站在铺子里长叹——人都去吃野菜了,粮食籽也要得少了!
此刻,街上走过的人有谁跟他打招呼,叫他一声“侯掌柜”,那他的鼻子都是歪的,会回奉说:“快别笑话俺了,还掌柜呢!俺是屁股底下坐刺猬,外人不知道咋难受啊!”
麦口这个集,店里就安宗在照看。侯三学从染坊到粮行,来来回回转几圈,都不见安国的人影儿。按说这时节安国不在店里也情有可原,地里的庄稼都快进仓了,做粮食生意的都该先去乡下踩点儿走动。买卖买卖,不先找到卖家,咋能去找买家?左手买右手卖,一手托两家,两手都不走空才是生意。
但侯三学觉得这一段大儿子安国有些怪,他神神秘秘的,还老是在铺子里坐不住,屁股下像是长了刺。问他跑了多少卖家了,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想问问安宗,安国究竟是在弄啥嘞,可安宗也遮遮掩掩地帮他哥打马虎眼儿。回到家里让老伴问儿媳,儿媳也说没有什么事,反正回来什么都没有说。他想不管不问吧,又忍不住心里的别扭,于是决定要和大儿子谈谈,总不能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吧?即使再有读书人的脾性,那也是自己的娃儿呀,心里憋着劲儿要狠狠地敲打敲打安国。
左邻右舍的人都发现,经常在外跑着教书的程远宣这次回来后就不再走了,但在韩城也很少能看见他是在干啥营生。倒是在乡下的沟沟坡坡间,人们常见他跟侯掌柜一起走村串寨,都传说他是在跟着安国学倒粮食。程家的亲戚来韩城赶集,也说见程远宣跟侯安国在乡下,这个寨子出来又钻那个村里,在北山上跑腾得很厉害。
程远宣的父亲来染坊找侯三学,问这两人是咋回事?侯三学也是纳闷:他俩人好咱不反对,人对脾气能搁住伙计,真干啥正事俺举双手欢迎。关键是这俩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走上啥邪道可也是不得了。
天黢黑,侯安国跟程远宣才从乡下回来。专门等在铺子里的侯三学早不耐烦了,进门就把侯安国劈头盖脸骂一顿。侯安国知道父亲这一段对自己不太满意,但不知道此刻爹是为什么生气,既不敢反犟也不想多做解释,就应付父亲道:
“您咋不分青红皂白就乱骂俺?俺是跟创子哥在一起了,又不是跟土匪刀客在一起,是有啥叫您担惊受怕的,还是给咱一家脸上抹黑了?”
侯三学也没有抓住儿子的短处,只是道听途说有那么点儿影儿,剩下的全是做父亲的担心在作怪。越见安国说得头头是道,他越觉得这是有啥含糊在里面,躲闪着不想让自己知道。光拿着当爹的脾气骂来骂去不是办法,侯三学就收起脾气缓着口气问:“你俩都是读书人,知道也不会犯个啥。可就是想弄些啥事,也不能背着两家人吧?”
侯安国说:“俺俩能弄啥事?子君回来了,创子哥在他姑家陪着玩几天。俺是去乡下跑咱粮铺的事,遇到一起了,还能不转着玩两天?”
侯三学审视着儿子,突然刁钻地问:“去年住过咱家的老张不是咱的客家吧?他是卖粮食还是买粮食?”
侯安国愣了一下,尴尬地挠着头笑笑说:“您咋看出来了?他不是客家,是创子哥的朋友。”
侯三学翻着眼说:“你当你爹是傻子。夜半三更不睡觉,粮食行市一问三不知,能是客家吗?”
侯安国也不辩白,讪讪地说:“这人是走江湖码头的,外面的见识可大。俺是想听他排话儿,也知道点儿外面的大事。”
侯三学说:“俺看他那眼神,就不是个在咱乡下跑的角儿,也是个一肚子学问的读书人。你们在一起也妖冶不到哪儿,但生意不能耽误,不能丢宫舍驾的只在一起跑着耍。”
侯安国见爹已经不再深究这些事,就赶紧溜着话头说:“耍是耍,生意一点儿都不会松,俺咋敢拿着咱家的营生当儿戏?”
这话让侯三学听着很满意。他知道自己的娃儿平常做事有板有眼,是个人见人夸的稳当娃子。但背着手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却是虎着脸说出了另一番话:“谁能没有俩仨好朋友,朋友多,路子宽,在一起耍,能叫人家夸咱十句好,甭叫说咱半个‘不’字。”
侯安国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心里轻舒了一口气儿,总算是把爹打发住了。但他也暗中捏着一把汗,这一年的生意还真不能不当回事,入党前后不到一年间的支应太大了,得赶紧把生意上的窟窿补住。
侯三学去后边染坊看门,安宗又凑过来,悄声地问:“哥,恁几个人是在踅摸啥大事嘞?给俺说说吧?”
安国说:“俺踅摸啥大事了?你就安生守着摊儿吧。”
安宗盯着哥哥的脸说:“你们说啥俺都听见了,还背俺?”
安国说:“你听见啥了?听见就听见吧,甭乱说。”
安宗问:“共产党是弄啥嘞?”
安国说:“不该叫你知道的时候,你问也甭问;就是听见了也当个聋子,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啥时候也吃不了亏。”
安宗犟着头说:“踅摸啥大事,也得有俺一份。年增跟庆恩都入伙了,撂下俺算是哪一出?嫌弃俺少给恁出力了?”
安国说:“按说你比谁出力都多,可创子哥说咱俩都入了,怕咱爹知道不愿意,弄出啥不美气。子君再来时,你当面跟他说,他是头儿。”
安宗说:“子君回来了?俺咋不知道?”
安国说:“啥事能都叫你知道?”弟兄俩嘁嘁喳喳一阵,安国去上店门板,安宗去染坊提了饭罐子,回家给爹掂饭。
夏收后的一个下午,神出鬼没的程远宣在韩城街出现了,跟他脚跟脚的还有张自安。表面看这表弟兄俩很简单,程远宣空着手,张自安肩头挂个小包裹,不显山不露水的。他们走街串巷直接进了程远宣家,一后晌都没有再露面。
实际上有一个人对他俩十分注意,这个人就是沿街着篮子叫卖火烧馍的王年增。王年增远远地看见一前一后的他们俩,迎着就走过去了。他口里吆喝着“卖火烧馍了——火烧馍”,跟程远宣走碰头的时候,笑着眨了眨眼,小声问:“今黑儿坐不坐?”
程远宣很坚定地蹦了一个字:“坐。”
走过程远宣的时候,他又顺手拍了拍跟在后面的张自安,说:“子君,来看恁舅们嘞?”
张自安腼腆地笑着应承,对着他略有深意地点点头。
王年增串了半条街,就开始拐弯了。他飞快地跑到小河滩上的侯氏粮行,喊着:“侯掌柜,寻口水喝,嗓子眼儿冒火了。”直通通就走进铺子里。侯安国正坐在柜桌后算账,手拨拉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头不抬就知道是他,搭腔道:“喝水自己倒去,想喝茶等我给你泡上。”说着,他停了手里的活儿,站起身伸了伸懒腰。
王年增凑到柜桌前,手扶着柜桌的一角惊讶地说:“安国,你写的字咋像是蚂蚁打仗?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转而小声说:“创子他们回来了,说是天黑‘坐’。我还得卖馍,卖完馍叫人,夜黑儿来你这儿聚齐?”
侯安国说:“不来俺这儿还能去哪儿?我留着门。你弄啥不要急头急脑,甭叫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有事。你即使装得像个没事人,自己人还能不知道你是弄啥嘞,沉住气。”
王年增咧着嘴笑笑说:“你屁股一沉坐一天,我是见天脚尖踮着满街跑,要改也得慢慢改。”
天黑后,安国在院内客房里泡上茶,自己在铺子里坐着等。天擦黑,人就陆陆续续地来了,最先进门的是张自安。张自安进门看到安宗也在,就对安国说:“安国哥,走不了啦,来你这儿借宿一晚吧?”
安国顺着他的话说:“那来了,客房闲着也是闲着,咱也不开旅店。”
张自安放下肩头的小包裹,从兜里摸出几颗糖豆,笑着递向安宗说:“安宗哥,糖豆捎回去叫孩子们吃吧。”
侯安宗笑嘻嘻地掏出兜里的手巾,把糖豆包好,问道:“子君这一年去哪儿了?穿得齐齐整整,在外面弄住啥好事了吧?”
张自安说:“哥是笑话俺嘞,不就是当个兵嘛,正在黄河北石友三的部队里上军政干校。”
侯安宗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说:“好好干,当上官挎上盒子炮,咱兄弟们就有靠山了。土匪刀客敢来糟蹋咱,带兵毁他坏瓜们。”
张自安被侯安宗的质朴逗笑了,说:“安宗哥放心,兄弟出去混事,就是想把所有的坏瓜都毁了,叫咱老百姓过安稳日子。”
侯安国插话说:“你俩先去后院说话,安宗把客房拾掇一下,叫子君躺那儿歇歇。”
侯安国坐在铺子里,眼睛不时地朝门外巴瞧。看着已经昏暗下来的天色,他坐不住了,有些焦急地站到门外四下里张望。街面上有路过的人跟他打招呼:“侯掌柜,店门不关,也不点灯,站在门外是等财神嘞?”
侯安国跟人打哈哈说:“说得一点不差,俺就是等财神嘞,怕财神走错门,站这儿当应声。”
说是这样说,侯安国知道自己这样站着太招人耳目,转脸去上一扇一扇的门板。站在留着进出的最后一扇门板那里,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他想:共产党有点像地下的会道门,不明不白的,跟官家走的不一路。会道门官家不管,但共产党在官家是禁忌的。他觉得这才是共产党的吸引人处,正是如此,才有干头。官家维护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没有人为穷人撑腰,叫穷人怎么过?而共产党说话全是站在穷人的立场上。程远宣整天冒着结仇家的风险替老实人打官司,可也不能打出一个清明世道来,官家的良心都叫狗吃了!自己读了不少书,还是第一次从书中读出了道理,为天下穷人当家做主这样的一个道理,让人耳目一新。让穷人当家,人人平等,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家家有地种,人人有饭吃,这是一本多么令人振奋的书呀!真的把共产党干起来,让天下到处都有共产党,带着穷人闹将起来,那革命就会遍地起火,革命也就有翻天的本事,天下大同的共产主义世道还会远吗?他按捺不住自己对共产党的想象和对未来的憧憬,想着想着,油然而生出迫不及待的感觉。
安宗要回去给爹掂饭,安国说自己要跟老伙计们聚聚,叫安宗替自己打个马虎眼。安宗眼神中透出一种羡慕,他要求说:“俺把咱爹打发回去,你得叫我也过来坐一会儿。”
安国为难地说:“你过来谁照看染坊?叫人偷了,咱家日子还过不过?”
安宗缠磨着应对说:“俺把染坊门闩从里边插上,然后翻墙过来,就耍一小会儿。”
安国说:“你有啥耍嘞,看门要紧。”
安宗说:“子君比俺小,你们都能一起耍,俺咋就不能?”
安国思忖了一下点头同意了,挥挥手让他快去。
街头上已经有人端着饭碗,一边扒饭一边呼叫贪玩的娃儿,程远宣、王年增、李自荣、王庆恩这才陆陆续续聚齐。安国关上最后一块门板,叫大家都去后院客房坐,忙前忙后地张罗着给大家伙儿烧水、泡茶。本都是熟得不得了的乡邻兄弟,一起嘻嘻哈哈惯了,如今撺掇起一股心劲儿,倒是严肃得只听见喝着热茶的“吸溜”声。
还是程远宣先开口,他很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今夜是你们几个人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宣誓典礼和韩城党支部成立会议,大家都站起来,听共产党的上级负责人张自安同志训话。”
张自安腼腆地看看大家,然后也庄重地随着站起身,有板有眼地说出这样一番话:“由中国共产党河南省委老张同志和我、程远宣、侯安国组成的临时支部研究决定,发展王年增、李自荣、王庆恩三位同志为共产党员,成立由程远宣担任党支部书记的韩城党支部。我和程远宣同志作为你们三位同志的入党介绍人,现在举行入党宣誓仪式。”张自安说完,从自己的小包裹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红布,展开了是一面红旗。他把小红旗铺在床单上,指着镶在小红旗上的图案,给几个人讲解“镰刀斧头”的寓意。然后叫大家面向红旗,握起右拳举与头顶平齐,跟着他宣誓。
宣誓完毕后,他用热情的目光看着大家说:“从此刻起,你们就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我们都是党的同志。我们要团结起来跟党走,打倒一切反动派,为革命不惜掉脑袋。现在我宣布,由程远宣、侯安国、王年增、李自荣、王庆恩五位同志组成的韩城党支部正式成立,由书记程远宣同志宣布党的纪律。”
程远宣早已等不及了,捋起右胳膊袖子说:“刚才咱们是举起这个胳膊宣誓的,这是右手,只要不是左撇子,都是靠右手写写画画拿筷子吃饭。右手是我们最重要的手,我们用最重要的手宣誓入党,就说明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已经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比我们的生命还要重要!俗话说,入门守规矩。我们作为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必须遵守党的纪律。第一,对我们的活动要保守秘密,不能向家人说一个字,对外人更要守口如瓶;第二,只能发展横的关系,有什么任务和情况,你们单独跟我联系,我向张自安汇报。除了开会,相互之间不能打听党的事。”
程远宣正说着,听到外面沉重的“扑通”一声响,惊得大家都是挓挲耳朵面面相觑。侯安国拉开门看,安宗探着头笑嘻嘻地推门进来。程远宣瞪了一眼侯安国,显得十分不高兴。不等安国数说,安宗倒很不在意地张口说:“俺跟子君喷话老美,你们没来俺俩就在这儿喷的,你们来了倒把俺关到门外。喷的啥?叫俺也听听。”
本就是这家的人,又都是一起玩大的伙伴,谁也不好说他进来不对。只有安国埋怨说:“叫你看染坊门,你却翻墙过来,这是咱家的墙,要是别人家的墙,不叫人当贼抓?谁还说你是想跟子君喷话嘞?”
安宗看大家伙都不言语,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你们喷啥嘞?你们还喷话,俺就听听不中吗?”
王年增的肚子突然“咕噜咕噜”的一阵叫,一下子打破了安宗带来的沉闷气氛,几个人都忍不住“嘿嘿”笑。王年增不好意思地说:“没吃饭,饿过头了,肠子打鸣,俺去舀瓢水喝。”说着他就要往外走,被安国拦下了。
安国说:“喝水能顶饥?安宗,你去炒锅玉米豆,叫大家伙儿吃着喷。”一句话就把刚刚进屋的安宗打发出去了。
安宗临出门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恭笑着说:“兄弟们踅摸住啥大事,俺也得算一份!”
程远宣有些惊讶地挑着眉头说:“他翻墙就为了这句话。”
这时候,张自安发话了,说:“实际安宗也可以入党,我看他也是很可靠的。他在染坊干,按照革命的阶级划分,属于工人阶级,也是我们发展的对象。”
程远宣说:“都是咱身边的兄弟,谁都摸得到谁的底。我不想让他入党,主要是考虑安国已经入党了,一个家里发展弟兄两个入党,时间长了耽误家里的营生。反正安宗早跟咱的党员一样了,咱的啥事都没有背他,真不行叫他进来再举行一次仪式。”
安国拦下了程远宣的话头说:“俺俩都在俺爹眼皮儿底下,俺动动身子还能叫他支应着,一起入了党,万一事多,俺担心被爹看出来。反正啥时候他也是咱党的人,下一次吧。”
程远宣转开话头说:“革命,必须革命!想想这是啥世道?人过的是啥日子?年增见天个篮子卖火烧馍,自己和一家人却连个馍花儿都不舍得吃,这就是个黑暗的地狱!”
张自安说:“咱们共产党的部队——红军正在南方跟反动派打仗,为了打土豪分田地,刀对刀、枪对枪地进行革命。我们在反动派统治的白区发展地下党,就是要迅速发展壮大党的力量,迎接革命高潮的到来,为消灭反动派做准备。咱们是宜阳县的第一个党支部,争取在短时间内发展更多的新党员,在河南省委和洛阳中心县委的领导下,让我们的红色组织遍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