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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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年,就是1930年的夏天,韩城党支部的发展在暗中稳步地发展着。

张自安说是去黄河北的安阳上学,经常一出去就是许多日子不得见面,实际上他是去了邻县洛宁和洛阳,有时甚至是去找开封的河南省委汇报工作。韩城附近的各村,几乎都有了新发展的地下党员,作为韩城党支部组织委员的侯安国心中有本账,差不多已经有党员近六十人。

这天,侯安国站在铺子门外的台阶上,面朝着小河滩,左右目溜了几遍,也没有看到让自己眼前一亮的景致。

前天,张自安从洛阳回来直接拐到店里,悄悄地告诉他说:“有个要紧的朋友来,到时候你收留住,捎个信儿我就下来。”

侯安国揣着个心事,就不能安坐了。他不知道张自安所说的要紧朋友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联系的方式,只能被动地傻等,所以,心思细腻的他生怕这位朋友找不到他,一不经心给错过了。

一连三天,侯安国惦记得都有点泄气了,疲沓沓地坐在柜桌后整理这两天随意记下的账目。快晌午的时候,店里走进来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一袭长衫,手里拿着一顶凉帽,和善地微笑着也不说话,站在铺子门口四下里打量。侯安国抬头看到,藏着心思的他心里一震,感觉应该是自己在等的人到了,慌忙站起身迎住,和气地顺口问道:“客家,先进来歇歇脚,坐下喝杯茶吧?”

来人会意地朝他一笑,说:“侯掌柜吧?有位姓张的朋友说是您亲戚,介绍我过来看看货。”

侯安国赶忙扯住来人的胳膊往铺子里拉,亲热地说:“正等您呢,子君交代我几天了,就是等不着您,正心急呢。您咋称呼?”

来人掏出粗布手巾,擦着头上的热汗说:“咱老乡,俺是洛河南山赵保街的,子君的本家张丽生。”

侯安国让着张丽生在茶桌前坐下,像是陌生的老朋友,十分热情地问他想喝啥茶。

张丽生似乎对茶叶没讲究,说:“紧赶慢赶走了大半晌,正口渴,随便泡吧。”

侯安国泡上一壶毛尖茶,两个人一盏一盏地喝着,眼神你来我往地相互观察着,除了拉几句家常都没有说过多的话,气氛倒平淡下来。侯安国沉稳,张丽生似乎也沉稳,都是不急不慢的样子,端起茶盏会心一笑继续喝。一壶茶喝完,张丽生方才开口问:“俺那本家亲戚咋不露面嘞?”

侯安国问:“恁俩说是在哪儿见面?”

张丽生说:“他说找到你就见到他了。”

侯安国说:“那你就安心在这儿等吧,吃罢饭在后院歇息一下。我现在找人去叫他。”

这时候的程远宣去了南山的红涧沟,关于张丽生来的事,按照纪律是不能给其他人说的,只有侯安国自己知道。他叫来安宗,让安宗去张自安家跑一趟,但被张丽生拦下了。张丽生说:“既然来了,俺也不在意多跑几里地,还是跟这个小老弟一起去吧。”

这让侯安国有点为难,他不认识张丽生,难道只听到一个人名就随意地把人带过去?程远宣强调过组织纪律,不能私自把张自安的行踪说出去。如果这样随意就带张丽生去找张自安,肯定是违反组织纪律的,这样做,等于连张自安的家都暴露了。

他想劝住张丽生,说:“子君回来后,也没有什么固定营生,走亲访友的到处去,也不一定就在家。找人不如等人,您就在这儿等,既然是他让您在俺这里等,俺肯定想办法把他找到,不耽误你们见面。”

张丽生很敏感地看出了侯安国的用心,马上就改口了,笑着说:“俺也是没有来过韩城,想走走看看,如果是费鞋的山路,那还是坐在这儿喝茶的好。”

话虽这样说,侯安国已经看出张丽生是个懂规矩的人,他之前那样说可能是对自己的试探,跟聪明人打交道让人感到十分省心。他在心里暗暗地对共产党人有了这样的想象,这是一个聪明人的党,有很多很多的聪明人联系在一起,一起干革命,一起改变这个世界,虽然是在悄悄地干着,但这是一件让人感到很惬意的事。

他没敢跟张丽生谈革命的事,革命的话题就像是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区,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但他知道能走到韩城来和张自安接触的人,革命的见识肯定都少不了。从张丽生含蓄的谈吐和言语间无意透出的见地,他感到这个身材高大的人不仅外貌气派,更有着谦逊、内敛中英气逼人的气魄。

侯安宗平常都是帮着父兄干家里的营生,这是第一次帮哥哥干兄弟伙的事,他也很新奇。年轻人可能都有一颗这样的心,干起兄弟伙的事,虽然不一定能图到什么,但兴致所致十分卖力。他觉得这是哥哥对他的认可,是兄弟伙对他的接纳,他很想如鱼得水地进入哥哥的兄弟伙中。

他干粗活多,手脚比哥哥麻利,抓个凉帽罩在头上出了铺子门,三下两下就跳到了当街的人窝里,顺着小河滩沿河逆流而上,一直朝北边跑去。这条河叫韩城河,河水清澈,四季不断,两岸垂柳,水草恋滩,暑热天气,顺河走也能感到几分凉意。他一路小跑,汗流浃背,不到二三里地,汗褂子就全湿透了。河水中有鸭子在浮游,还有河边村庄的孩子们在嬉戏,他不时跳进河边的浅滩上往身上撩水,却也不敢消停下来洗洗。

沿河赶到槐树街,街边的一个凉粉摊上有人给他打招呼,是一个熟人正悠闲地坐着吃凉粉。他也是跑得口干舌燥,又热又渴,索性站着要了一碗凉粉,三下两下就扒拉下肚,又讨了一碗井拔凉水,伸直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方才感觉心头的热燥退下。他胡乱地跟熟人对付几句,拔腿就顺着河道继续往北奔。穿过槐树街是槐树沟,顺着沟又跑了二里地,就到了西桃村的东村口。

安宗来过西桃村,只在村子里问了一下,有人指给他说张自安家在“七家院”。他按照村人的指点进到“七家院”,在临街房里就见到了张自安。张自安看到一身大汗的他,就明白了几分,赶紧递给他一把扇子,又去倒来一碗水,让他坐着喘喘气再说。

两个人从西桃村走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张自安穿了一件大衫子,肩头上搭着个小钱褡,跟在只穿了一个汗褂子的侯安宗身后。安宗看出来张自安不打算今夜再打来回,就放缓脚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边聊边走。

他跟张自安年龄相仿,从光屁股娃儿时就在一起玩,二人相处得比哥哥还亲密。后来张自安进了私学,又老跟大几岁的安国和几个读书郎耍,他们之间才有了读书娃儿跟放羊娃儿的生分。他曾背地里眼红过,说张自安是跟屁虫。也曾可怜兮兮地跟爹说过想读书,想跟张自安和哥哥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堂。可爹很果断地告诉他:不中。爹后来又舒缓了语气解释说:等家里能拿出两个学生的学费,再让他去读书。他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跟在爹爹的屁股后干活,爹去地里干农活,他跟着;爹出去打零工,他跟着;爹开染坊染布,他也跟着下乡去揽活、送货。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羡慕读书,但在慢慢的成长中逐渐断了读书的念头,因为已经错过了读书的年龄,而且成了干活的一把好手。他渐渐理解了家里的处境和爹的想法,爹让哥哥读书是想撑起家里的门面,一个家庭要往上水头走,没有个撑门面的人不中。拿爹的话说:“家里不能没有个掂笔写春联的人!”他也开始有了一种自信,要跟爹爹和哥哥一起,让一家人过上好生活。

他对哥哥有着天生的崇敬,小时候哥哥总是弟弟的偶像,他跟在哥哥后面玩耍很有安全感。后来哥哥上私学了,遇到下雨的日子,他就安分地坐在屋子的墙角,静静地听哥哥拿腔拿调地读书。后来哥哥穿上了长衫,举手投足都是一副读书人的做派,他开始十分勤快地忙里忙外,只要能看到的活都抢着干,生怕哥哥会挽起长衫的下摆。后来哥哥有了社交,他和爹爹一样去欣赏哥哥的西去东往。爹爹说:“读书人不走动、不交往,哪来的见识?”即使不时也有读书人上门来,他和爹爹忙碌得连喘气都不匀实,也能忍受这些读书人游手好闲般的喝茶闲聊。爹不让哥哥进染坊,日常的劈柴烧火、挑水煮染、漂洗晾晒等粗活累活都是他的。虽然经常累得动弹不得,但还是会见缝插针地往粮行跑,收粮食,卖粮食,背背扛扛的重活粗活干得十分卖力。他对别人说:“俺爹叫俺哥哥读书,是叫他心里能压事;俺是睁眼瞎,就是叫俺挑担子干活嘞。”

说是这样说,他对哥哥的事情还是很关注,跟谁交往?跟谁对缘分?有几个换帖弟兄?想踅摸啥事?他总是想法跟哥哥套得很近,哪怕是倒倒茶水、跑跑腿,他都乐此不疲。

跟张自安走在路上,他心里是有想法的,觉得有些事不能跟哥哥直接要求,但未尝不可以跟这个发小讲。他绕着弯子说:“子君,说起来咱是从小耍到大的伙伴,俺就像戴着碍眼在磨道里拉磨的驴,两眼一抹黑;你看看你的场面耍多大,天南地北都有朋友。”

张自安说:“你守家守业,还眼红俺这东奔西走的?”

他说:“俺哥哥不也是守家守业,你咋有啥事都拉扯他?”

张自安说:“跟你哥是多坐坐,也没有啥事。”

他不满意地说:“还想糊弄俺?你们踅摸啥事,俺就是不清楚,也闻见气儿了,不能叫俺白跑腿。”

张自安笑笑说:“你是觉得这晒得人流油的大热天,让你跑一趟腿老吃亏吧?”

他撇撇嘴说:“子君,你给俺打马虎眼可不实在。就是天上下火苗俺也愿意跑,别说一趟,十趟百趟都不在话下。”

张自安擦着汗,装作不解地说:“那你是啥意思?”

他果断地说:“俺也想入伙嘞。”

张自安迷离着眼看看他,又仰脸看看树荫缝隙中透出的天光,突然问他道:“你跑来是干什么的?”

侯安宗说:“给你送信啊!”

张自安说:“这不就对了。你已经入伙了,不入伙能让你来送信吗?”

侯安宗愣了一下,看着迈开腿大步前行的张自安,不由自主地小跑几步跟上。想再问个确实,张几张嘴还是没有问出来。他想,这事该回家问问哥哥,看自己算不算是入伙。

当夜,张自安和张丽生在侯氏粮行里会面了,两个人躲在客房里谈了很长时间。侯安国除了进去送些茶水,一直守在店铺里翻看着张自安带给自己的革命书籍,静静地等他们说话。他下午陪着张丽生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不是个一般人,看张自安又如此重视地单独谈话,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在自己一点一滴的体悟中,对已经加入的共产党有了更加乐观的看法,这是一个由人尖儿组织的党,不为自己谋私利,只为天下人谋福祉的党,绝对能做成天下大事。

侯家染坊的院子里铺了一张席子,侯三学和侯安宗父子俩躺在席子上,扇着芭蕉扇,不时地拍打着蚊子,在黑夜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话。侯三学面对着识文断字的大儿子也有些自卑,所以,想了解大儿子的事,常常会和小儿子拉呱。他说:“老二,老大最近是弄啥嘞,整天忙得像是做啥大生意?”

安宗说:“爹,真踅摸住大事了。”

侯三学问:“踅摸住啥大事了?”

安宗说:“跟生意不搭边,还不能跟您说。”

侯三学问:“有啥不敢跟爹说?耽误咱生意不耽误?”

安宗说:“不耽误吧。您见咱粮行的生意不好了?”

侯三学口吃了,脑子里过了一下,觉得粮行的生意还真没有耽误,倒是比先前似乎还有大起色。俗话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粮行里人来人往,就等于哄摊子的人多,买家卖家都喜欢朝热闹处跑。他憋了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话:“生意没有耽误,可是灯油比以往熬得多了不少,饭铺里的花销也多了不少吧?”

安宗不满爹的挑剔,撂了一句摔打人话,说:“俺跟您都是打黑摸眼儿嘞,嫌熬灯油你去问俺哥。饭铺里的花销俺也尝不住一个油星子。”说着背过脸去,偷偷瞄了一眼隔墙的粮行,影影忽忽看见真还有微弱的灯光搭在墙头上。

第二天大早,小河滩的鬼集(时间很短的集市)上已经摆上了几十宗粜粮食的。安宗去问价钱,有时候遇到急用钱的户,会把粮食低价给粮行图个利亮。可是看到几家粮行的门市都开了,只有自己家的门板还上得严严实实。他去拍了拍,也不见有哥哥的应声,只好打消了捡上门便宜的念头。他想回染坊去,但又怕爹再问门市的事,就坐在门墩上发呆。这时候,他看见哥哥和张自安,还有来家的那个客家,一起从街上走过来。他断定哥哥是带着他们去喝羊肉汤了,心下陡然有了对哥哥的不满,自己和爹一年也难得去喝几回,这哪像是过日子人的样子?

安宗本是倔头倔脑地要离开,却被眼尖的安国叫住了。他说:“安宗,钥匙给你,把门板下了。你先在店里支应着,俺跟子君去送送客。”

张丽生也过来打招呼,说:“安宗老弟,俺来这一趟让你跑前跑后的,老过意不去。啥时候你出门路过赵保街,千万别隔了俺的大门,以后当个相好朋友。”

张丽生的话让安宗一下子有点羞愧了,红着脸实诚地说:“跑个腿算啥,就是俺哥不在家,您来了俺也得好好支应着。”

他目送着张自安和哥哥送张丽生走出老远,才兴奋地将一块一块的门板卸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和他们就是一伙的,至少他们已经开始把他看作是一伙的了。

张自安和侯安国把张丽生送到洛河渡口,在等渡船的时候,三个人进行了临时商定。由张自安提议,侯安国担任他和张丽生的联系人,如果张自安离开韩城,由侯安国担任韩城支部负责人程远宣和张丽生之间的联系人。由于程远宣前往上观山区发展组织,张丽生很遗憾没能见到程远宣,但他表示要去上观山区的红涧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