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亮升起来了,韩城寨外的壕沟边也亮晃晃的。
侯安国和几个弟兄刚从寨门边翻墙过来,就看见蹲在那儿的程远宣。人多势众,几个人围上去,都埋怨:“创子哥,你咋叫弟兄们夜半出门?这是跟谁打仇家嘞?”
程远宣严肃地说:“谁叫你们打仇家?安国说了吗?”
侯安国笑笑说:“我叫都带上攮子或者刀,别的啥也没说。”
程远宣说:“真叫打仇家都敢去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都是生死弟兄了,有啥不敢?”
程远宣把自己腰里别着的一把匕首亮了亮,说:“俺也带着攮子呢。不是去打仇家,万一遇到个劫道的,走夜路咱得防身。”他一挥手,“跟着走吧,去西桃村俺姑家。子君回来了,咱们去听他排排外面的稀罕事,长长眼界。”
大家伙儿一听不是去打仇家,一下子倒松散了心劲。李自荣说:“半夜跑去划算吗?还不如叫子君来咱街上聚聚,咱兄弟们请他吃顿羊杂碎。”
王年增和王庆禄也附和说:“半夜跑去,人家老人该咋想?不如叫他来街上。”
程远宣别着腔口说:“咋恁多咸淡话?子君在家等着嘞,快走。”说着,他率先沿着亮晃晃的小路走了。
侯安国用手在暗中推搡着几个人,跟在程远宣的后面踩着路面鱼贯而行。走夜路的脚步都下得沉,一行人的脚步踩着高高低低的蚰蜒小路“吧嗒吧嗒”地乱响。一会儿是上坡,一会儿是下沟,路边的草虫也“吱吱哇哇”地乱叫,一路走着热闹得很。
一行人走路也太张眼了,可月亮照着,穿村过寨子的,人还没近,狗叫声就把睡下的人都惊醒了。有寨子里守夜的人扯着嗓子吆喝,问他们是弄啥的。更有小村子的土炮楼上竟有人“咔啦咔啦”地拉着枪栓警告,叫他们绕着村子走。
程远宣交代别乱应声,所以大家就只管闷头跟着走。都知道这年月不但兵荒马乱,打家劫舍的土匪也是多如牛毛,老百姓家家都是睡觉也得睁一只眼,提心吊胆呀!
到西桃村外的坡头上时,狗叫声刚响起,就有人打招呼:“是子君的老表吗?”
程远宣应声说:“是。来俺姑家串门的。”
村头树下先探出一个人头来,随后才有一个干瘦的身形显现,看上去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这孩子凑近前对着几个人审视了一番,刻意地在程远宣脸上端详着,问:“你姓啥?”
程远宣不耐烦地说:“不信?”
半大孩子很认真地说:“不说不引你去。”
程远宣扒拉开他说:“俺姑家的门俺还摸不着?七家院。”
半大孩子固执地拽住他说:“子君哥交代的,不说不能去。俩七家院,你说是哪个?”
程远宣迟疑一下,他还真不知道西桃村有俩七家院,说:“俺姓程。”
半大孩子松开了手,说:“跟着。”扭头甩开大步朝前走去。
跟在程远宣身后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王年增嘴里嘟嘟哝哝地问侯安国说:“你说的革命咋像是做贼,这是怕谁呢?”
侯安国小声喝阻他说:“做大事的人都是哑巴吃饺子,哪像你卖锅贴馍满街喊叫。”
程远宣也勾头数落他说:“革命是耍把戏?敲锣打鼓想叫人看嘞?”
几个人进到张自安家院内时,听见那个半大孩子在身后关上大门的门轴声。临街瓦屋的灯亮着,张自安站在屋门口的灯影里正迎着他们。
这七家院是张自安家一门人的老院子,一个锅台分出来七个锅灶,每一家的窗棂间都射出微弱的灯光,院子里显得满当当乱糟糟的,深邃得看不到头。
一群人进屋后,并不高大的临街屋里一下子显得拥挤了。老张站在油灯下笑眯眯地看着大家,抬起手无声地跟大家打招呼。张自安小声跟大家寒暄着,摆着板凳让大家坐。
侯安国说:“子君,院子里的人家都不会说咱啥吧?”他想说这儿还不如俺那染坊清净,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张自安很自信地拢着头发说:“说啥?没有人说啥。都是一大家子,咱这是农民夜校。”
侯安国知道这是来听课,也许听课的人不仅仅是他们几个,还会有其他人,自己家的染坊地处闹市,出出进进倒是不合适的。
待把人都安排坐定,张自安又给大家介绍老张,说老张是他专门请来给农民夜校讲课的先生,称呼“张先生”即可。老张和蔼地和大家一一握手,乡下人没有握手的习惯,他只好一个一个地抓住手握。
程远宣说:“叫老张跟俺们先讲,子君你还是去后面转转。这不是一家人的院子,一下子来恁多人,惊动谁都不好。”
张自安把准备好的几本手抄的草纸书拿出来,麻利地一人一本地分发后,按照程远宣说的退出屋子反手掩上门,蹑手蹑脚地去后面了。老张也不谦辞,直接就跟大家坐个面对面,像是排闲话一样开腔说起来。老张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他说出口的话都是些没有听过的新鲜词,说出的道理也是大家不曾想过的,突然有这样的闻所未闻的新东西堆在耳朵边,几个人听来如雷贯耳般的惊讶和震动。
老张说:“我先问大家一句话,必须回答,你们中间谁做穷人还没有做够?谁先回答?”问话的口气就像是要开一把锁,而钥匙就被他自信地拿在手中。
大家被老张这样的提问给惊愣怔了,尤其是在他求证的眼神扫视下,不知道究竟是要讲什么。脾气耿直的王年增似乎不想等老张的眼睛再扫视到自己,迫不及待地说:
“谁想跟‘穷’做亲戚?早受够了!不瞒您说,俺是做梦都想叫一家老小不受穷。”
李自荣也说:“俺也是受够了,不是没门儿嘛。‘穷’要是个尾巴儿,俺都想一斧子把它剁掉。”
王庆禄挠挠头,笑眯眯地看着老张说:“俺也是受得够够的,您要是有法儿叫俺不受穷,俺这二斤半的脑袋瓜儿就是你的。”
程远宣说:“俺比他们多识俩字,俺家也算是有屁股大一块地,但俺还是不知道跟谁比着不算是穷人。一家人就住了一间房子,一年的粮食不够半年吃;看起来俺是在外面跑着教私塾,身上就披这一张皮,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老张的眼神挨到了侯安国,可侯安国耷拉着眼皮张张嘴,让一个挨着一个的话头打断了。老张似乎不想放过他,说:“安国你也说说吧。”
不等侯安国开口,王年增羡慕地说:“安国家的日子比起俺们,那真是好透了,弟兄俩一所院,有粮行,有染坊,有吃有喝的当着掌柜,俺这辈子都撵不上。”
大家伙儿也都说:“安国家里的日子算是最炫的。”
安国叹息了一声,慢吞吞地说:“咱坐在这儿比苦寒,俺承认,俺家的日子是强点儿,但比起活套户,俺家也就是个空架子。都说是打肿脸充胖子,俺家是打都打不肿。一家不知道一家的难,俺爹拉扯着俺弟兄俩干这几年,染坊是借钱弄的,染坊的账还没有还清,又借钱弄这个粮行,驴打滚的利息都憋得俺爹夜里睡不着。俺家的日子炫点儿啥?能跟活套户站一起不能?看看俺爹那双手,哪有活套户的手跟个黑耙子一样?”
老张拦住了话头,说起了自己的见解:“我相信安国说的话,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像活套户那样舒坦。他爹借钱开染坊、开粮行,还不是想让一家人不受穷,能有个正经日子过。”说着,顺口轻轻地哼起了一首小曲儿:“我们穷人真可怜,一年四季缺吃又少穿……”
老张的一首小曲儿唱罢,大家伙儿的情绪都十分低落、绝望和沮丧。每个人都木然地听着,眼前浮现着一幕一幕的过去,谁的心里都在感叹:畜生还有一张皮,牛马还能啃草吃,我们枉做了一个人,却穿不暖吃不饱,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老张把一个个对生活的疑问明明白白提出来,又一个接一个去批解,把原因和道理深入浅出讲出来,灌输给大家一个“穷人不是生来穷”的理念。当老张讲完一个阶段的时候,张自安轻轻地推门进屋了。他显然是在门外站的时间不短了,一副激情满满的样子,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我们身上穿的衣服是布做的,每织一匹布,工人要吃多少苦?我们吃的饭是谷子碾成的米,每收一粒谷,农民要受多少苦?没有工农肯吃苦,世上哪有布和谷?工人织了布,农民种了谷,都被地主资本家霸占去了。他们吃香的,穿好的,住的是砖瓦楼房。我们工人农民就是歌中唱的缺吃又无穿,住的是茅草房。我们要起来闹革命,打倒这个不平等的世界。革命成功了,穷人分了地,就有好日子过了!”
王年增问:“咱们随便就敢去抢活套户的地?”
老张也说:“一个人去抢,你抢不过活套户;几个人去抢,也是如此,因为当官的会保护他们。我们要团结全天下的穷人去斗争,我们不是去抢,是要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穷人的东西和权利,推翻这个黑暗的世界,让穷人当家做主人!”
张自安说:“咱们是革命,不是叫你自己去抢。只要参加革命了,咱们就是加入到革命的组织和革命的队伍里面,可以号召更多的穷人弄清楚受穷不能认命的道理,组织他们跟活套户和反动派做斗争。共产党就是带领穷人革命的党,只要取得革命的斗争胜利,这个天下都是咱们劳苦大众的,这个天下都将没有压迫和剥削。”
程远宣索性说:“这革命俺干了!子君出去找革命,是俺表兄弟商量好的,如今革命找回来了,俺都是共产党了,俺情愿拿出这条命去干,为咱穷苦人找出一条路。”
李自荣说:“你都为穷人破上命了,俺当穷人的,还有啥说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共产党算俺一个。”
王庆禄也应和道:“俺也算一个。”
侯安国看看众人,疲沓沓地低下头没吭声。刚才几个人都说他家的日子炫,这会儿都是说穷人革命的事,似乎自己与革命竟然是没有关系的。他觉得一下子变得很孤单,想凑在一起革命都找不出理由,这似乎离自己前几天幻想的革命很远。
王年增见他畏缩着没有表态,直通通地说:“安国,这几天你光给俺们念书说道革命,自己咋也不说是咋想的?想褪套?”
侯安国的情绪显然被“穷人”给影响了,他迟疑着说:“前前后后都有俺,想褪套也褪不了,俺算不上穷人,但更不是活套户,当个跑龙套的算了。”
老张看出了侯安国的心结,顿了顿嗓子说:“革命不是让穷人自我救赎的事业,真正的革命者也不都是穷人出身,只要是为普天下的贫苦人争公平,即使是出身活套户,那更难能可贵。”
这样的鼓励让侯安国颇感安慰,他说:“有老张哥的话,那俺就说说俺的想法。创子哥跟俺在一起多了,他知道俺是个啥样的人,没有杀人心,但有救人的胆儿。既然能知道有革命这个理儿,也知道这是个大事业,好男儿志存高远,上刀山下火海,俺跟定革命了。”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鸡叫头遍。
第一声鸡打鸣传来,张自安看了看大家,一个个仍是精神满满的样子,说:“是鸡叫错了吧?咱们没有坐多大时候啊。”
话音刚落,就见油灯的灯芯忽闪忽闪地跳动着,渐渐地暗下来。坐在油灯边的老张用手拨了一下灯芯说:“鸡没有叫错,是咱们太能聊,把满满一盏老铁灯的油都熬干了!”
侯安国不无遗憾地说:“大家还都没有看到子君带回来的红旗,我许愿让大家先看看的,现在想看也看不成了!”
老张说:“红旗肯定能看到。我建议,今天参加我们夜校的几个人,都可以成为革命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张自安、程远宣和侯安国同志,我们临时党小组统一一下意见。”
张自安说:“我同意。”
程远宣说:“我同意。”
侯安国说:“我也同意。”
老张说:“我也同意。我再建议,成立共产党韩城党支部,由程远宣担任党支部书记。韩城党支部服从宜阳县临时党小组领导。”
张自安说:“我同意。”
程远宣说:“我同意。”
侯安国也说:“我同意。”
老张说:“我同意。下面由张自安同志讲话。”
张自安说:“现在啥也看不见,无法举行入党宣誓仪式。作为宜阳县第一个党组织的负责人,我同意成立韩城党支部,我建议程远宣任党支部书记。入党仪式由程远宣同志对今天参加夜校的同志进行考验后举行,入党介绍人统一为我和程远宣。”
老张说:“我们大家握一下手吧,从此我们就是一个组织的同志,为了革命,不计生死,不叛变,不出卖同志,一切行动听指挥。”
黑暗中,几双大手摸索着握在一起,紧紧地握着,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程远宣说:“窗户纸戳透了,鸡叫二遍前走人,叫外人知道咱们在一起熬一夜会起疑。来时候咱们走西沟,回时就走东边槐树沟,一个一个出门,溜墙根走,到东边沟下聚齐。”
张自安轻手轻脚地去开门,先站在黑黢黢的街道上左右看。有条狗跑过来围着他的腿亲热地打转转,惊得他失声叫了出来。程远宣闪出门外,看着跳开的狗说:“这狗还怪长眼,你白天喂它点儿吃食,以后人来人往的,少叫几声比啥都强。”
一个人跟着一个人出来了,程远宣示意着大伙儿都往村东头走。黎明前的黑暗中,人影走出几丈地就看不见了。程远宣让侯安国打头,自己跟张自安小声说了几句话,一路小跑着消失在村东的沟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