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尽头拥抱你:临终关怀医生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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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给中国的朋友)

新冠肺炎病毒肆虐全球,不仅造成大量死亡,还将我们与彼此、与所爱的人分隔开来。悲痛的亲属向我们传来消息,他们用亲身经历证明,若无法在告别之际握住所爱之人的手,像此前一样陪在身旁,给予安慰,而只能被动听闻所爱之人离世的消息,他们会受到更具“毁灭性”的打击。现在的我们变得更加脆弱——彼此之间难以联络且无能为力,时刻担心临终的亲人不仅要受苦,还要与外界分离,无依无靠。

作为一名临终关怀医生,几十年来我一直陪伴在临终患者床边,亦因此意识到,再孑然一身的患者也极少会真正孤苦伶仃地离去。生命终结不只是医学论题,临终过程也不只是肉眼所见的生理痛苦。若医学难以继续对抗疾病,自然规律就会发挥效力,死亡也会展现其本质,即人类的一种经历——不仅昭示生命的结局,也为人们走进自己的内心创造契机。通过交谈或梦境,临终者常常有意无意地回忆起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和最重要的事情。临终的过程包括警觉水平改变以及睡眠深度渐增。这些状态完全不同于精神混乱,因为临终患者会清晰而深刻地描述一种安详、宁静的临终体验,其中包含许多抚慰心灵的主观体验(例如临终梦境)。记录患者临终经历的最新研究表明,大多数患者辞世时看到的不是医用导管或监测器,而是已故亲人的脸庞。这些观察结果呈现的不只是临床知识,在整个历史和不同文化中都有相关记载。这样的体验并非在否定死亡的事实,恰恰相反,而是在肯定那注定往某一方向走去的生命,并让临终患者重回他们最爱的人身旁,重温他们最珍视的往事。

真正理解临终过程意味着要倾听那些真正面对生命终结的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们很少谈论存在主义,不会发表热情澎湃的宣言,没有因信仰而发的顿悟。他们真正谈论的是爱。临终关怀牧师克丽·伊根在文章《我的信念:人们去世前会说什么》中写道:“大多数时候,他们(临终患者)聊的是家人——父母和子女。他们会说起自己感受到的爱,付出过的爱……当我们开始提出那些重要的精神问题并追寻其终极答案时,这份爱才得到淬炼。”当老年患者与童年时失去的父亲或母亲重逢,当孩子们谈到死去的宠物回来安慰他们,当母亲怀抱着失去已久的婴儿时,我总会想起伊根的这段话。临终患者看到了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们的情感关系决定了自身的目标和真实成就。89岁的贝弗莉是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患者,对于她来说,临终体验帮她找回了从前的爱之源。贝弗莉在童年时一直由冷漠无情的“施虐狂”母亲控制着。站在死神门前时,她的梦境带她找回了当时唯一的爱,即父亲对她无条件的爱。她看到自己重新体验了一遍童年时常做的事:高兴地跟着父亲送邮件,两个人手拉手一起走,这个场景支撑着她走过年少的时光。在贝弗莉快要离世的时候,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父亲的爱传递出的温暖,带她回到过去又重返当下。

我甚至见过一些人,在经历了一生的折磨之后,在最后的夜晚从美妙的梦境中获得平静和安慰。对于自二战以来一直饱受折磨的杰克来说,给他带来痛苦的梦境终于在临近死亡时画上了句号。回到当年驻扎的位置,杰克梦见自己总算能在散兵坑休息,让别人去放哨了,他表示这样的梦境给自己带来了最后的平静。作为一名医生,我不需要对这些事件加以解释或进行医学干预。相反,我学会了尊重人类的精神力量,这股力量总能治愈患者心中曾经受伤或破碎的部分。我们只看到呼吸机和病房,而临终之人感受到的是爱、存在,甚至是已故亲人的抚摩。他们重温被他人拥抱和珍视的记忆,这是生命的升华,而非消逝。他们教会我们,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永远不会真正消失。这似乎很清楚:人类经验的总和,绝非取决于弥留时刻,也不会只剩下弥留时刻。

对那些患者家属来说,握住临终亲人的手确实可以减轻悲伤,这也许算是小小的慰藉。但只有当他们明白离世过程不只有我们看到的痛苦,死亡也许不像他们所恐惧的那样,感觉孤立无依,这些生者的悲痛才可能真正得到缓解。若一种存在形式缺失,另一种形式便会从内心最深处浮现,这种形式会弥补疾病引起的孤立无依感。若医学再也无法修复一颗破碎的心,其他鲜为人知的力量便会介入修复。

归根结底,我们见证或想象亲人离世的方式,会深刻影响我们追思他们的方式。虽然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减轻悲痛或令人摆脱失去亲人的现实,但我们这些在临终患者病床边工作的人可以证明,在看似最孤独的死亡面前,患者们确实体验到了爱与意义,甚至还有优雅。临终之人往往会回顾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离世时与所爱的人或事物紧密相连,不再孤单。

而今天,我们知道还有穿着防护衣、戴着口罩的陌生人守在患者的病床前,替那些无法陪护的家人和朋友守护他们,这一点令人心安。或许只有在这样黑暗的时刻我们才会再次想起,身处困境时,共同的人性往往会让人类同心戮力,我们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克里斯托弗·克尔
于202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