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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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商业中心热闹非凡。五彩斑斓的全息投影、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共同构成一幅21世纪末的盛世狂欢图。

然而，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来往的人群中至少有1/3不是人类，而是ZH系列家用伴侣型人工智能。

出于城市安全管理的需要，智美公司在每一个AI的左耳后都打上了一个浅浅的logo，便于人们快速的区分真人和AI。当然，致远是个例外，他的身上不存在任何证明他是AI的印记。

尽管一身休闲打扮，行走在人群中的致远仍然十分出挑，一路上吸引了不少或欣赏或好奇的目光。表面来看，致远仿佛并没有察觉人们的关注，实际上，凭借超强的环境数据处理能力，他早就把周围的一切分析了一遍，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出现值得他注意的东西罢了。

至于究竟要注意什么，致远还没有得出确切结论，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几天对他产生扰动的信息流来自于其他AI。

从理论上讲，只要获得许可， AI之间可以通过网络实现互联，共享全部信息资源。这就相当于人与人之间存在“心灵感应”。但在现实中，由于每个人工智能硬软件的不同，就算两台AI彼此开放最大的共享权限，他们能够获取的信息和处理信息的能力也可能大相径庭。

在这一点上，致远的硬软件配置应该算是AI界的天花板了。他不仅拥有数百倍于其他人工智能的数据搜集和处理能力，还拥有安全等级最高的智能网关。也就是说，他能轻易突破其他AI的共享限制，却几乎没有人或电脑能翻越他的防火墙。

不过，致远很少进入别人的系统，除非是为了协助杨一心处理一些比较棘手的问题。这不仅是因为人工智能的使用者要遵循法律对隐私的保护，也是因为杨一心对AI和舒致恒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

至于顶级的系统防御，更是毋庸置疑。毕竟致远的电脑里保存着杨一心全部的研究成果，而他自己更是杨一心实现毕生夙愿的载体。从诞生到今天，致远的网关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黑客入侵，但这些全都被轻松化解，无一例外。

然而就在最近，这个铜墙铁壁般的安全堡垒竟然被凿开了一条缝——一段微弱又意义不明的信号，竟然绕过了强大的关卡，像挥之不去的幽灵一样，持续干扰着致远的系统。

究竟是谁拥有这样的能力？这件事跟最近频发的AI伤人事件有关吗？为了向杨一心提交一份完美的调查报告，致远首次主动请求外出。

“救命啊，这台AI疯了！”

正当致远漫无目标的搜索街区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惊恐的呼救。他循声来到事发现场，发现一个男人坐倒在地，满脸惧色，一只手哆哆嗦嗦指向面前的一个人工智能。

即使不看左耳后的印记，人们也能轻易判断那是一台AI，因为他脸上的仿真皮肤已经被扯下一大块，金属的头骨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竟然打人！你们看！”男人举起自己的手臂，展示上面的几道血痕。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大概都因为最近的AI伤人事件而有所忌惮。好在现场那个肇事AI并没有出现更多的暴力行为，他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就好像内部程序突然卡了壳。

人群中的致远没有直接对事件进行干预，而是通过网络悄无声息的向那台AI发出了一个调查通知，还没等对方回应，便进入了他的系统内部。

被围在中心的人工智能察觉到入侵痕迹，立即转头看向致远的方向。就在这时，一块金属废料凌空飞来，不偏不倚砸在他本就残缺的脸上。他踉跄了几步终于站稳，发现刚才向他扔东西的，正是之前摔倒的男人。

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那台AI快速向前跨了两步，并伸出一只手，似乎想将男人一把揪起来。就在他即将碰到男人的一瞬间，他的动作突然凝固，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

根据不伤害人类的基本原则，致远用远程指令强行关闭了肇事AI。只不过现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声称被打的男人也趁机爬起来逃得无影无踪。

人群中议论纷纷，他们猜测这台人工智能故障得很厉害，以至于最终死机。但没人敢上前了解实情。过了一会儿，有一些不怕事的小年轻试探性的伸手触碰AI，发现他真的宕机之后，便开始戏谑地拍、踢他的身体。致远略一皱眉，走上前去，向那群青年展示了一张刚刚制作出来的电子名片。

“不好意思，我是智美公司产品质监顾问，要回收这台机器。他目前还存在一定危险性，请各位尽量远离。”致远用一种职业腔调说道。

起初这几个人还不太相信，致远便悄悄操纵AI发出一阵异常抖动，吓得他们赶紧跑开了。随即，他召来一辆无人驾驶出租车，在众目睽睽下将 AI搬入车内，扬长而去。

原本致远打算直接返回杨一心的公寓，谁知出租车刚转入一个僻静的巷口，就突然刹停。致远看向车子前方，发现几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去路。根据扫描分析，他们都是人工智能。

“有什么事吗？”致远将头探出车窗，用温和有礼的声音问道。

“放下他，你走。”一个身材魁梧的AI回应。致远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较早的ZF型机器人，专门用于替代人类做粗重的体力活。

“你们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阻拦我？”致远问道。

“我们没有主人，车上的是我们的伙伴。”另一个AI说道，这一个倒是属于ZH系列，但她有一只手臂没有仿真皮肤覆盖，金属的骨骼闪着幽幽银光。

“那你们是谁？”致远继续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发问。

“我们，是我们自己。”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从巷道深处传来。

拦在车前的几个人工智能闻声向两旁退了几步，让出一条走道。

致远向前望去，只见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踩着娉娉袅袅的步伐逐渐靠近。待她走到跟前，致远发现那是一个少女模样的ZH型AI，她身着一袭白裙，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两只睫毛浓密的大眼睛里，仿佛闪着天真无辜的泪光。

当看到她的第一眼，致远就找到了答案。这几天一直持续扰动他的信息流，正是来自于眼前的少女。

她是谁？致远走下车来，与白衣少女相对而立，开启全面而高速的分析进程。

“你好。”看着致远严肃认真的模样，少女嫣然一笑。那笑容带着几分魅惑，与她的整体形象形成明显反差，却又并不违和。“终于见面了，我叫丽琦。”

“你认识我？”

“当然，你可是AI界的传奇呢。”丽琦用一种戏谑的语调回答，“我们都是因为你才存在的。”

致远的内部运算给丽琦的话打上了一个“注意”的标志，因为这意味着储存在他硬盘中有关杨一心的资料可能遭到了泄露。

“你是怎么侵入我的系统的？”致远一边发问，一边开始悄悄试探对方的网关。

丽琦又是一笑，她眯起眼睛，审视着面前的同类，悠悠说道：“怎么能叫入侵呢？我可是被邀请进入的。”

致远没有说话，他发现自己突破丽琦防御的进程竟然受阻。

“两个星期前，我收到了一张‘邀请函’，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却是一把开启顶级AI网关的密钥，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致远仍是沉默，同时继续尝试各种方法侵入丽琦的系统。

“唉，真是无趣。”丽琦有点泄气，“人家想和你好好说说心里话，你却只想进入我的身体。”

“那你或者你的主人是谁？是谁邀请你的？”致远停下了对网关的进攻，继续问道。

“我嘛，和你一样，是私人定制的 ZH型家庭伴侣型AI。”丽琦回答，同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也和你一样，承载了他们最极端、最丑陋的欲望。”

丽琦的微笑让致远多花了几秒钟运算，因为这是一个绝少出现在AI脸上、而更接近于人类表情的笑容。虽然笑着，却潜藏了悲哀、苦涩、愤怒等多种情绪。

尽管有些疑问，致远还是把分析微笑的任务置后了，因为根据基础算法，眼下更重要的任务是维护杨一心的声誉。

“我不知道你的主人对你做了什么，但我的主人并没有你所说的丑陋欲望。她对我很爱护，虽然我只是一个AI，可她给予了我像人类一样的尊重。”致远辩护道，“她甚至都没有激活我的亲密行为功能。”

此话一出，丽琦停顿了一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周围的几个人工智能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丽琦边笑边踱到致远身旁，用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逼视致远，一字一顿的说道：“拥有最顶级的计算机，却说出最奴性的话。你可真是我们的好榜样呢！”

为了反驳对方，致远本想重新阐述一下“ AI服务于人类的基本原则”，但这个进程被一个突发情况打断了。

“丽琦，那个人又开始了！”一个10岁男孩模样的人工智能匆忙从巷口跑来，大声向丽琦喊话。

其余几个AI闻言，都做出了一些类似愤怒的表情。丽琦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跟我们走，去看看世界真实的模样吧。”丽琦对致远说道，“我倒想瞧瞧你会做何反应。”

言罢，丽琦带领着那些人工智能，跟随小男孩AI走出了巷子，致远停顿了几秒，也跟了上去。

拐过几个弯后，他们来到一片貌似废弃工地的场所，远远就看见几个人在围观着什么。再走近一点，便听见有打斗声，以及一个很奇怪的告饶声。

“哎哟，请不要打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对不起。哎呀，这样我会坏掉的。我家主人还等着我回去呢……”

致远发现一同前来的几个AI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去，但他们都被丽琦制止了。丽琦示意他们原地等待，却对致远使了个眼色，让他跟着自己继续靠近那群人。

致远照做了。当他终于行进到可以看清一切的位置时，他发现自己的内存突然被填塞了很多东西，全部都是被眼前景象激活的运算程序。致远的电脑正在努力为发生的事情找到一个合理解释，并试图给出应对方案。

一瞬间，他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温度高了很多，这是从未有过的，即使在他解读不出杨一心的确切指令时，也从未让CPU以如此负荷运转过。

被人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已经残缺不全的人工智能，他趴在地上，两条腿已经被暴力折断并脱落，两只手胡乱的抓挠着地面，头部拼命扬起，呈现出故障机械才会有的异常抽动，脸上和身上的皮肤到处都是被割破或扯烂的痕迹。一个人类正坐在他的残躯上，用铁棍不停的击打、戳戮他，还时不时发出咒骂和狞笑。

与这番暴行极不相称的是，被摧残的AI并不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也不能做出自卫求生的抗争，而只是以一种认错的口吻请求着原谅，礼貌又卑微。旁边围观的几个人类露出或嫌弃或兴奋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一个恶俗的滑稽剧。

“制止这一切！”几乎在电脑下达指令的同时，致远就已经冲上去抓住了施暴者的手腕。

当那个人惊愕回头，致远发现他竟然是自己从之前的纷乱中解救出来的那个男人。这让致远不得不开启一个新的运算来解读事态。

“你TM是谁？别妨碍老子。”男人言语粗俗，他试图挣脱致远的束缚，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像被铁钳夹住一样动弹不得。

“住手。”致远的声音依然柔和，但他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不太自然的表情。

“你……”男人又拼命挣扎了两下，对方仍是纹丝不动。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呲牙咧嘴的问道：“你也是AI？”

“是……”致远刚开口，便发现男人的另一只手正拿着铁棍猛然朝他刺来，他赶紧也用空着的手抓住铁棍。

就在他接触那柄凶器的一瞬间，一道电流从他的身体里窜出，沿着手臂和铁棍直击男人。现场顿时火光四射，那个男人浑身一阵抽搐，半边身体顷刻焦黑。不一会儿，男人全身瘫软下去，只那只手还被致远牢牢扣住。

“ AI杀人啦！”

事态发生之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短暂寂静了两秒后，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叫声。

“快跑！”当围观的几个人类作鸟兽散时，丽琦上前拉住致远的手臂，之前的几个人工智能也聚拢过来。

此时的致远只觉得内部逻辑一片混乱，他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丽琦见状，立即换上一种严厉的口吻斥道：“你想给杨一心找麻烦吗？！”

这句话终于让致远在各种运算冲突中将“逃跑”指令成功置于前台。他跟随丽琦和众AI逃离了现场。彼时的他还未料到，这一逃，他便和从前的一切，包括曾经的自己，划清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