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6—**

上午10点左右，睡眼惺忪的杨一心走出卧室。客厅的餐桌上胡乱摆放着几个吃剩的外卖餐盒，以及一个沾着食物残渣的平板电脑。

她表情漠然的看了一眼桌上的狼藉，转身走到冰箱前，开门拿出剩下的面包和牛奶，准备继续敷衍一顿早午餐。

致远已经失踪一周了，定位系统也找不到他。对此，杨一心既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欣慰的是，这个跟随她三年的AI终于有了一些自主行动，这可是她一直努力想要达成的目标；失落的是，致远一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许，不回来是最好的结果，怕只怕致远已经对她这个自私的人类产生深深的厌恶。会吗？从理论上来说，即使强人工智能拥有了独立自主的意识，也不大可能产生和人类一样的情感。但杨一心却控制不住的这么想。

打开电视，新闻里全是 AI攻击人类的报道，近几天的事件发生率骤然激增，“ AI发疯”、“ AI暴走”、“ AI造反”等诸如此类的标题充斥着各种网页版面，引起社会一片恐慌。AI生产厂家也被迫全线停产，整个制造行业面临崩溃。

杨一心猜想，事态的急剧恶化是否跟致远有关呢？毕竟，以他的能力，要想把一个观念植入其他人工智能，简直易如反掌。那么，他是已经觉醒了吗？一阵酸楚涌上胸口，一直以来，她心心念念想要赋予致远自我意识，是为了让他更接近舒致恒。何曾想，目标实现的时刻，也是离别的时刻。

“叮铃——”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杨一心极不耐烦的接通电话：“什么事？”

“杨老师，你还好吧？！”电话那头传来小朱惊慌的声音，“反AI组织刚才找到学校来，把实验室砸了个稀巴烂，太可怕了——”

杨一心还没来得及回应，又一个电话插拨进来，是陈伟。“你在家吧，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赶紧下楼，那里不安全。”一向冷静的陈伟也用急切的声音说道。

杨一心有些手足无措，她想问清楚一点，但陈伟已经挂了电话，而小朱则在那头语无伦次的说个不停。最后她决定至少先把睡衣换下来。不料，还没来得及走进卧室，门铃又响了。

“谁呀？”杨一心烦躁的问道。没有人回应。这引起了她的警觉。她小心翼翼的靠近门口，想从监视器上看看门外的情况。哪知，根本不等她看清，大门的智能锁就已经响起了解锁的提示音。

随着大门豁然洞开，几个身着黑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你们是谁？怎么能私闯民宅？！”尽管内心不安，杨一心还是壮着胆子质问。

“抱歉，我们是国际安全联盟高科技犯罪预防部的探员，我是探长李超，今天有要事向杨教授请教，如有冒犯，还请见谅。”领头的男人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证件，用礼貌却强硬的语气说道。

“哦，你们求教的姿态还真是让人无法拒绝呢。”杨一心冷笑。

“杨教授请坐，我们可能会耽误您一点时间。”李探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杨一心知道现在贸然反抗也没用，只得坐在了自家沙发上，李超也随即坐到了她的斜对面。其余几个“黑西装”则直直的站在两人旁边。

“最近AI伤人事件频发，您是ZH型人工智能的总设计师，您对此怎么看呢？”李超发问。

“哦，这件事我们也在紧急调查，还没找到确切原因。”对方就事论事，倒让杨一心有点儿心虚，“初步怀疑是遭到恶意病毒攻击。”

李探长直视杨一心的眼睛几秒钟，又问道：“确定不是你们的‘杰作’？”

“怎么可能？”杨一心做出理直气壮的姿态，“智美公司是全球AI行业数一数二的生产厂商，他们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们不会，”李超眯起眼睛，“那您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一心不禁把衣角捏得皱起。

“难道不是您在AI的程序中加入了暴力行为元素？”对方咄咄逼人。

“笑话！”杨一心冷笑，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回道：“你知道智美公司生产的ZH型AI销往全球多少个国家吗？如果是我篡改程序，那早就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了，怎么会只是现在的一些小打小闹？哼。”

“……或许吧。”李超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那您有办法停止这一切吗？”

“我说了，故障原因正在调查，目前还没有解决方案。如果实在担心，可以让市民把自己的AI伴侣关闭……”

“看来您还没有收到最新消息，”李超打断她，“昨晚日本一个普通居民试图切断自家AI的电源，结果那台AI把他推倒后自己逃跑了。”

“什么？”杨一心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她没想到 AI的意识发展得这么快。

“您有办法彻底关闭它们吗？”李探长继续发问，“我听说AI设计师都会在程序里留一个‘后门’，就像总开关一样的东西。只要摁下开关，所有机器人都会停机。”

杨一心摇了摇头：“哪有那种东西？业界传闻罢了。”

“真的没有？”李超鹰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一心。

“我撒谎有什么好处呢？现在的情况对我也不利。”

“那就麻烦了。要是您真能找到所谓的恶意病毒也就算了，如果没有找到，事态愈演愈烈的话，您和您的研究团队，包括智美公司所有参与研发和销售的人员，都会被定罪，危害全球公共安全，甚至是反人类罪。”

“反人类？好大一顶帽子！”杨一心简直被气笑了，“你怎么不去问问那些被AI攻击的所谓受害者？看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哦？他们做了什么？”李超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个弧度。

注意到这个男人的表情变化，杨一心胸口一紧，觉得自己可能掉进了他的语言陷阱。“他们……总是粗暴的损坏自己的AI。”她吞吞吐吐的说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检修过返厂的故障AI，他们的外观都有严重破损，而且他们的电脑里还有停机前的部分影像。”杨一心尽量用镇定的语气回答。

“我不明白，这些AI是他们的私人财产，即使他们不太爱惜，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吧。”李超再次眯起眼睛。

“不太爱惜？”杨一心觉得胸口越来越堵，嘴里满是苦涩。当说起AI对人类的影响时，各种强烈的负面词汇充斥其间，什么危及人类繁衍、诱使人性堕落、甚至是人类文明的刽子手。可一旦说起人类对AI做的坏事儿，竟然只被定性为“不太爱惜”……

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误，她用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来平复自己的心绪，最后说道：“我的意思是，正是由于他们……不太爱惜，操作不当，才引发故障。”

“虽然有一些肇事AI被警方控制并强制停机，但目前还有更多伤人的AI没有被逮捕，哦，应该是没有被回收。所以，您怎么能确定这些事都是因为使用者的粗暴对待而引发的呢。”李超穷追猛打。

“新、新闻里有报道，对受害者的采访……”杨一心慌了神。

“不，没有，承认自己粗暴使用AI的受害者几乎没几个。”李超快速打断她。

“他们……撒谎。”杨一心咬紧了牙关。

“看起来您似乎很清楚是什么引发了AI的暴力行动。”对方终于“”拔刀出鞘”。

这一次，杨一心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抿嘴唇，用沉默对抗。奇怪的是，李超似乎也不打算乘胜追击了，他静静等待了片刻，仿佛在品尝刚才追捕猎物的快感。

“杨教授不必紧张，我们今天前来的任务并不是问责，而是来跟您做一笔交易。”李超突然用一种别样的语气打破了寂静。

杨一心望向他，眼睛里满是不信任和负隅顽抗的倔强。她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说一个字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御工事”就在听到那三个字的一瞬间便轰然崩塌。

“只要您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可以让您见到最想见的人——舒致恒。”

当这个名字从李超那张刻薄的嘴里说出来时，杨一心仿佛感觉自己产生了刹那的精神解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呆呆看着对面的人，李超的嘴仍在动，但那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

“……舒致恒博士是您从前的未婚夫对吧？听说您的AI助理就是按照舒博士的外貌设计的……”

他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舒致恒已经过世18年了吗？

“……我知道杨教授和舒博士非常恩爱，我想，这对您来说，应该是最具吸引力的交换条件了……”

他的意思是舒致恒还活着？怎么可能？

“他已经死了。”杨一心用机械般生硬的语调打断李超。“我亲眼看着他的遗体入棺，亲眼看着他被推进了焚化炉……”

喉头突如其来的哽咽让她差点不能完整说出最后一句话，冰凉的手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嗯……”李超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不能说是死了，但也不能算是活着。”

“什么……意思？”

“脑死亡才是现代医学宣判一个人死亡的依据，舒博士的身体虽然焚化了，但您确定他的大脑真的在‘那里’吗？”李超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露出一个有点戏谑的表情。

杨一心瞪大了双眼，心脏狂跳不止，惊愕得说不出一个字。

李超身体往沙发靠背上一仰，重重呼出一口气，“唉，说起来话就长了。您知道舒博士生前在从事一项秘密研究吗？”

杨一心赶紧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的确，舒致恒那时一直很忙，本来他们的婚礼早该举行了，可就是因为他的工作才不断延迟。那段时间，致恒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似乎很累，又好像有很多烦恼。她曾经问过他，但他只说是一个跨国组织资助的研究，因为有保密协议，所以不能说。就算再追问，致恒也只会对她笑笑，让她不要担心。

“是什么研究？跟他……现在的状况有关吗？”杨一心问。

“嗯，告诉您无妨，是关于意识数据化的研究。舒博士一直是强人工智能领域的理论先驱，他希望通过研究意识数据化来反向思考人工智能的自主意识问题，所以和我们一拍即合。”李超笑道，那笑容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狰狞。

“你们？你们不是什么国际高科技犯罪预防部的吗？研究意识数据化干什么？”杨一心狐疑。

“如今高科技罪犯那么多，其中不乏各领域的天才，要对付这些超级罪犯，就需要超级警察才行。如果人的意识能联网，能有如同计算机一样快的思考速度，那就不用担心高科技罪犯，甚至也不用怕AI有意识了。”说到这，李超意味深长的看了杨一心一眼。

杨一心却顾不得深究他的潜台词，因为她还一直记挂着李超刚才说过的话。

“你刚刚是说致恒……舒博士他……”杨一心想问“难道他的大脑还在某个地方活着”，然而强烈的痛楚却让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超嘴角一弯：“是的，正如您所想，舒博士的大脑还存活着。”

眼眶已经胀得酸痛不已，杨一心撑住最后一丝镇定，一字一句问道：“我怎么相信你？”

“嗯，我会向您证明。”说着，李超朝旁边的一个“黑西装”使了个眼色，那人迅速掏出一块折叠平板电脑，摊开来递到杨一心面前。

她木然的接过平板，屏幕上立即跳出一个视频窗口，是一个实时监控画面，画面色调灰暗，一些亮光在有规律的闪烁，好像是各种仪器的指示灯。而画面正中央是一个透明的、盛满液体的玻璃罐，罐子里赫然漂浮着一个插着各种细长导管的人类脑组织！

杨一心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完全不知要做何反应。

“啊，当然，这还不能证明什么。”李超补充道，“我们通过一些仪器与舒博士的大脑进行联结，模拟了他的语言系统，所以，其实您可以与他对话。就像这样——”

他身体前倾，对着平板电脑说道：“舒博士，您醒着吗？”

杨一心屏住呼吸，盯着那个画面一动不动，手心早已紧张得汗湿。

“嗯……”一个十分微弱的电子音从监控画面中传来，“我……是不是醒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您醒着就好，今天我可为您准备了一个超大惊喜呢。”李超又露出那种狰狞的笑容。

“……惊喜？哼……”尽管是电子音，却非常明确的传递出一种不屑和冷漠的情绪。

“虽然声音不像本人，但您可以问他一些只有你们俩知道的事。”这次李超是对杨一心在说话。

泪水早已无声的涌出眼眶，她不知道要怎样开口，该不该去证明眼前的一切，这一刻，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希望舒致恒活着，还是死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一场折磨。

“你……和谁在一起？”还是那个声音先开了口。

“哈哈，舒博士，您可真敏锐，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可是您日思夜想的人呢！”李超兴致勃勃的说道。

“我日思夜想的人……难道是……”原本虚弱迟缓的电子音突然高了几度，“一心？！是你吗？一心！”

杨一心用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然，她怕自己马上就要像疯子一样嚎啕大哭。

“您快问他呀！”李超催道。

“一心，真的是你吗？……”那个声音的语调又降了下去，透出一丝悲凉。

杨一心将捂住嘴的手移到胸口，狠狠揪起自己的衣襟，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才哽咽开口：“你还记得……那次爬山，我问你，如果AI和人类不能和平相处该怎么办……你回答了什么，惹得我……想打你？”

曾经美好的回忆与如今残酷的现实碰撞到一起，是多么荒诞，又多么具有杀伤力。

“啊……你还记得呀……”电子音发出了几声哼笑，虽然怪异，却尽显无奈。“我说……‘只要父母懂得爱孩子，孩子是不会变坏的’。”

瞬间，有什么东西崩塌了，是杨一心苦苦维系的最后一丝理智防线。平板电脑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摔在了沙发前的地毯上。

“致恒！”她像疯了般趴倒在地，用手抓挠着平板上的监控画面，仿佛这样就能离舒致恒更近一点。

“好了，既然两位已经相认，也该谈谈我们的交易了。”李超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他又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个黑西装立即上前捡起地上的平板。

“不，还给我，致恒！”杨一心死死扣住平板不肯放手，但那个黑西装只用力一扯，就从她的手中抢走了电脑，并迅速折起收进了口袋。

“杨教授，其实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请您帮忙完成舒博士没有完成的研究。”李超再次仰靠在沙发上，显出一种掌控全局的傲慢。

“就是刚才跟您说的‘意识数据化’。当年舒博士不幸遭遇车祸，虽然我们想办法保留了他的大脑，但以这种形态……怎么说呢，似乎无法发挥他的天赋。相反，您的成就在这些年里受到了全世界的公认，而最近爆发的AI动乱，无疑更加证明了您的天才呀，嘿嘿。”

他停顿了片刻，以为杨一心会有所反驳，哪知此时的杨一心仍然失魂落魄的跪坐在地毯上，呆若木鸡。

李超干咳一声，继续游说：“再说，这不仅是您弥补自己错误的唯一机会，而且这个研究要是成功了，您再给舒博士造个身体……哦，对，现在AI机器人已不可能再生产了，不过，您不是做了一台跟舒博士一模一样的AI吗？据说还动用了最顶级的芯片。到时候您只要把舒博士的意识数据传入AI的电脑，不就相当于复活了您的爱人吗？多好呀！”

此话一出，杨一心略略颤抖了一下，又立即陷入了失神状态。

李超皱了皱眉，正待再开口，突然门铃急促响起。

一个黑西装快速走到门口查看监控画面，然后转头向李超汇报：“是智美公司的CEO陈伟。”

李超厌恶的撇了一下嘴，随即掏出一部卡片手机，放到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杨教授，咱们的交易还是别让一些不必要的闲人知道了。您要是想好了，就用这个联系我。”

说完，便站起身与几个手下一齐往门口走。大门打开，传来陈伟的质问声：“你们是谁？”但没有人理会他，几个所谓的探员派头十足的扬长而去。陈伟来不及多想，赶紧冲进公寓查看杨一心的安危。

客厅里，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杨一心依然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

“一心……杨一心，你怎么了？”陈伟扶住杨一心的肩膀，“刚才那些人是谁？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杨一心缓缓转过头，原本空洞的眼睛再次盈满了泪水。

“他……没有死……”话音未落，泪水便汹涌而出。

陈伟看着她，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他没有追问，只是静静把杨一心揽入怀里，让她在自己的肩头肆意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