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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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

珍珠港瘫痪九天后,鬼子只消耗两颗子弹,打死海岸导航灯管理员,攻陷猪芭村,占领砂州。砂州统治者,第三任白人拉者梵纳·布洛克,乍见鬼子君临,丢弃子民带领英欧官员和妻小窜逃澳洲。砂州招募义勇军,凑合野战部队、海岸防卫队、警察部队、消防队、喊口令像小女生的童军队,征收了来福枪毛瑟枪土枪、长矛木盾帕朗刀,准备抵御外侮,日军登陆后,扔制服丢军械,逃向莽林,军火落入黑帮、军火收藏家、砂拉越共产党、朱大帝等人的抗日游击队。一九四五年澳洲、纽西兰、英国、美国联军和游击队击退鬼子大军后,梵纳放弃砂州统辖权,像漫游海外的尤里西斯返乡,每晚坐在伦敦公寓炉火旁,脸颊眨闪猿臀胼胝的健康红潮,追忆荷属东印度群岛和马来群岛流氓事迹,看见自己变成榴梿树,树上猴群杂交,树下猪群刨土,猪猴喧哗,好梦连连。梵纳的冒险家血统遗传自第二代拉者,父亲查尔斯·布洛克;查尔斯的冒险家血统遗传自第一代拉者,舅舅占姆士·布洛克。

占姆士一八○三年出生印度,父亲是东印度公司高等法院法官,童年浪迹印度,十二岁随父返回英国,杀狐猎鲸,骑马喝酒写诗,热爱东方,厌恶上学,向往航海,十六岁从军,十八岁晋升海军中尉,一八二四年缅甸入侵阿萨姆,占姆士带领孟加拉军队御敌,弹入左肺,返英疗伤。忧郁的战争英雄卧榻养伤一年多,想起自己中弹后躺在独木舟上,漂浮雅鲁藏布江三天,抵达加尔各答前,士兵让他吸了八块鸦片膏止痛,两岸林木像泥浆淌过,一群小虫子犟劲大发绕着独木舟嗡嗡嘤嘤飞翔,巨大得像一群绕着他跳窜的野牛;遗落的军帽在水上漂流,滑向他,化成两只草龟,匍匐两只手掌上,手指湿润像龟脚,手掌硬得像龟壳,中指伸缩像龟头;他十指交叉胯下,两只草龟交配。鱼狗栖息胸膛,叼走肺部子弹,咻咻飞来另一颗子弹,嵌入肺部,鱼狗低头啄食胸膛;鱼狗走了,飞来一只孔雀,叼走肺部子弹,又咻咻飞来一颗子弹,孔雀低头啄食胸膛;孔雀走了,涉水渡来一只大象,长鼻子刨走肺部子弹,又飞来一颗子弹,肺部被长鼻子刨掘;大象走了,树上跃下一只孟加拉虎,嚼碎肋骨,舔去子弹,又咻咻飞来一颗子弹,老虎啃食胸肌,嚼烂子弹;伤口流淌出血色雾霭,染红两岸丛林,被鱼狗孔雀大象老虎叼走的子弹,在氤氲迷蒙的急流漩涡中咻咻飞窜。他的母亲,苏格兰女人,塌鼻蓝眼,骨骼纤细,将子弹放在鸡蛋大玻璃龛中,串上金链,挂在占姆士胸毛丰足的脖子下。他的姐姐,四位珍·奥斯汀小说里的女子,听说弟弟在独木舟上谵妄失智,梦呓不断,吸了八块鸦片膏,自慰两次,稍解激痛,敬畏不已。占姆士每天清晨醒来,肺如刀割,吸食鸦片成瘾。他的大姐不让弟弟再到热带冒险,指着玻璃龛里的子弹开玩笑说,此弹取自你射杀的狐狸脑袋,你肺部里的子弹,医生不敢取出,恐怕大量出血。占姆士胸部绞痛时,吸完一块鸦片膏后,看见一只嵌着子弹头的蚂蟥,饱食血液膨胀十倍,熟睡在一小片焦黑的肺叶上,一只满脸怨恨的狐狸趴在胸前,额头有一个鲜血淋漓的弹孔。大姐的话困扰他一辈子,子弹折磨他一辈子,让他在热带高烧不断,染上天花、疟疾,死而复活。疗伤时,占姆士嗜读托马斯·斯坦福·莱佛士爵士和德·昆西著作,视两人为偶像。莱佛士一八二三年占领新加坡,从印度进口鸦片,加工储存,倾销东南亚和中国,引发鸦片战争;德·昆西在《一个英国鸦片瘾君子告白》中,将中国鸦片鬼描写得猥亵颓坏,让占姆士对同好者的爱恨情结,根深蒂固,终生难以磨灭。那颗子弹让他再度点燃征服东方的野心,也点燃他和华人矿工的一场小型鸦片战争。

一八三五年,父亲过世,占姆士以巨额遗产,购买一艘双桅帆船,一百四十二吨,六门六磅炮弹大炮,四门回旋炮,各式军械,船员十九,一八三八年航向马来群岛,以英国海峡殖民地海军优势,协助文莱苏丹敉平内乱,一八四一年,御封砂拉越第一代拉者,统治婆罗洲西北部一块蕞尔小国。占姆士称王后,高举反海盗大纛,剿杀各部落自由斗士,仿效偶像莱佛士,将娼妓、赌博、鸦片合法,土地急速扩张,开启统治砂州百年的布洛克王朝,直到一九四一年鬼子登陆。

一八三○年,一批华裔矿工从加里曼丹越境砂州,在一个荒野小镇石隆门探勘到金脉,向占姆士政府缴纳租金开采。华裔矿工八方拥来,公推青年才俊刘善邦为领袖,成立“十二公司”,统筹采矿。刘善邦,广东陆丰客家人,胆识过人,精通螳螂拳和迷踪罗汉拳,二十岁渡海南下加里曼丹坤甸采矿,遭荷兰东印度公司驱逐,率领华工北上石隆门。“十二公司”每年向占姆士政府缴纳人头税和租金,自定法制货币,操练军队,全民皆兵,华人人口四千,形成一个自给自足、不受占姆士政府治理的小国。占姆士征伐叛乱部落和海盗时,刘善邦派遣一支三十人华人部队参战,纪律严明,人强马壮,屡次立下奇功,占姆士又羡又忌,对这个逍遥法外的小国戒慎恐惧。一八五七年一月,占姆士在宫邸召见刘善邦和他的手下。刘善邦笑脸迎人,带来一堆见面礼:印度苏拉特出产的华丽丝绸、拷花天鹅绒、猩红色的布料、中国珠茶、糕饼糖果、枣子、果浆、糖浆、腌姜、三十六瓶苏格兰威士忌酒、两大箱中国和西洋玩具。占姆士披着皇家舰艇中队制服:白衬衫、英国海军少尉短夹克,长裤紧绷,领结流畅,站得挺直,左膝微弯,典型傲慢的征服者姿态。

“刘先生,一八四八年,贵公司人口多少?”他透过翻译,问了刘善邦第一个问题。

“约六百人,”刘善邦透过翻译回答,“精确数字,待我回去查证。”

“当年你缴多少鸦片税?”

“六十两黄金,”刘善邦说,“我向您买了六十球生鸦片,每一球一点六公斤,共九十六公斤。”

“现在贵公司人口多少?”

“四千一百零一十三人。”

“人口增多了,但你去年才买三十球生鸦片,只缴三十两黄金鸦片税,不增反减,怎么回事?”

“哎呀,钱都拿去买洋烟洋酒、赌博和玩女人去了,”刘善邦两手一摊,“他们不抽,我有什么办法?”

“我怀疑你从新加坡走私鸦片。”占姆士看着宫邸外的棕榈树和木麻黄,天穹上一只掠食的栗鹰吸引了他的注意,它优雅从容地趴在热气流上好像睡着了。他记得不久前,法兰丝·葛兰特爵士在伦敦帮他画像时,他这种嘴角含着淡淡的微笑、两眼凝视缥缈未知远方的神态,让他浑身弥漫迷人和浪漫的英雄气质。他十分满意那张画像。占姆士过世后,那张画像悬挂在伦敦国家肖像美术馆内,永世供人瞻仰。“我还怀疑你从新加坡走私军火和烟酒。”

“陛下,您别听信流言——”

“我会增加你的租金、人头税和鸦片税,”占姆士说完,挺直弯曲的膝盖,背对着刘善邦,“准确的额度,过几天通知你。你回去吧。”

“陛下,公司的人一直反映,我们交的税不少了——”

“你回去吧。”

第二天占姆士派人通知刘善邦:租金和人头税不变,鸦片税每年维持黄金六十两,严禁十二公司出口黄金;走私鸦片部分,罚款一百五十英镑。二月十七日,刘善邦率领六百华工武装部队,乘战船,以毛瑟枪、猎枪、长矛、大刀,夜击占姆士官邸,杀死数名英国官员,短暂占领砂州首府古晋三天,占姆士率领以马来人和猎头族组成的万人军队反扑,刘善邦阵亡,华工溃逃,血洗十二公司,屠杀两千六百华裔老弱妇孺。敉平叛乱一个月后,占姆士才有空清点刘善邦的见面礼。洋酒自用,其余分送下属,两大箱玩具,大小像两具棺木,用铜片和麻索密实箍扎,费了一番手脚撬开,其中一箱尽是中国和西洋玩具,另外一箱只有黄金和鸦片膏:黄金一百两、鸦片膏一百公斤。

“德·昆西说得没错,中国人,鬼鬼祟祟,拐弯抹角,走后门,讲大话,奸诈自私,下流淫秽,”占姆士大骂,“刘善邦,你这个长着小猪眼、拖着大猪尾的流氓,你这个一日三餐吃老鼠、猫狗、蜗牛和蚰蜒的野蛮人,你这个口吐致癌浊气的妖怪,把话说清楚,不就没事了!”

拉者(rajah),统治者、王子、酋长或军阀。梵纳.布洛克(Vyner Brooke),英国人,砂国第三任统治者。

即新西兰。

查尔斯.布洛克(Charles Brooke),英国人,砂国第二任统治者。

石隆门(Bau),位于婆罗洲西北部,十九世纪以盛产金矿、锑矿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