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渡河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帕朗刀

帕朗刀(parang),马来群岛原住民惯用的弯月型大刀,或称番刀,类似印第安人的大砍刀(machete)、菲律宾人的砍刀(golok)、印尼人的大刀(bolo)、苏禄海盗的长刀(kamilan)、台湾原住民的高山刀。长度不一,短则一英尺,长则三英尺或以上。刀身分三部分:尖端刃薄,适于剥皮;中端刃厚,呈斧状,适于砍柴剁骨;底端精细,适于雕刻。刀身似弓,刀背凹陷,尖端比底端阔厚,挥砍时力量集中尖端,使刀刃有效锲入肢体或木头,也易于抽回。刀柄、刀茎、刀身一体,木制刀鞘,角质或硬木握把。

帕朗刀是婆罗洲原住民生活基本工具,也是对付白人殖民者和日寇的战斗神器。

他十六岁,握着大帕朗刀,腰拤两支茄紫色小帕朗刀,准备报名参加朱大帝猎猪大队。一只黑鸦像断线纸鸢坠向天陲,他闻到黑鸦喙爪里的尸气。

亚凤刚刚杀戮了生平第一头长须猪。那是一个湿热的下午,猪群顿蹄声响遍荒地,践踏出瓜瓜瓢瓢的水声。父亲说,满十八岁,送他一把大帕朗刀和一支单管霰弹枪,伏击野猪渡河。父亲是猪芭村一流钓手,带着村民用古老的牵罟法拉网捕鱼,护网的父亲被闯网的大鱼捶肚皮、被飞越鱼网的大鱼扇耳光,嘴唇瘀青,两颊像抹了腮红,绰号红脸关,有人叫父亲关公、关云长。父亲擅长捕鱼,却不擅猎猪,亚凤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他等不及了。朱大帝招募猎猪大队队员,已召足九人,年龄二十上下,说话短小精悍,打鼾像炮弹呼啸,身上有一个以上野兽或刀枪留下的明疤暗伤。去年此时,打金牛铸了一条六两重金链子,要大帝带他十五岁儿子入林猎猪,大帝和队员抬回一具被野猪刨空胸腔的尸体,不再招募十八岁以下队员。亚凤知道,要大帝青睐,真本事比金链子重要。

他腰挎一支大帕朗刀和两支小帕朗刀,在黄万福果园外埋伏了三天。七月,悍夏似豺狼,正在凶猛叫嗥。黄万福果园菜畦幅地广大,切成八块,匝篱圈地,每一块种植不同蔬果,由黄万福和八只阴险懒散的土狗监控。亚凤蹲在下风矮木丛里,守在一个篱笆豁口外,豁口内外烂泥地上残留着野猪蹄印。父亲说野猪多疑狡猾,嗅觉胜过土狗,可以嗅出一星期前接触过人类肌肤的草梢枝叶,从不同体味分辨甲乙丙丁、男女老少、生人熟人。

父亲说,野猪在猪窝里吸啜地气,在山岭采撷日月精华,在烂泥潭打滚,啃食猪菇、野蕨、野蕈、野橄榄、野榴梿和甲壳虫蛹等,早已经和荒山大林、绿丘汪泽合为一体,野地的广大荒芜提供了最好的掩护和堡垒。单靠猎枪和帕朗刀是无法和野猪对抗的。人类必须心灵感应草木虫兽,对着野地释放每一根筋脉,让自己的血肉流浚天地,让自己和野猪合为一体,野猪就无所遁形了。父亲说得很玄,也很神秘,亚凤想,再怎么神秘,怎么玄,也不过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猪吧。

父亲带着九岁的亚凤走向茅草丛时,指着一片散乱着水洼、小溪、灌木丛和果树的野地,嚅了嚅嘴唇,好像说,听见鸟的啁啾,就知道那里有鸟的飞旋,知道了还不够呢,还要揣摩动态,是在捕食、筑巢或求偶。闻到熟果的暴香或强腐,就知道那一棵果树的果子熟了,树上有几只撒野的猴子。感觉到大地战栗,就要细数出有几只野猪豨突,还要估计野猪的数量、大小和体重。舔到了空气中的尿骚味或血腥味,就要知道那一巢鳄蛋、那一窝大番鹊孵化了。父亲笑得很神秘,说,磨炼久了,经验多了,这种本事只能算是雕虫小技。父亲再一次指着那片野地,大声说,猜猜看,小溪和灌木丛里发生了什么事?亚凤均衡呼吸,闭上眼睛,听见大番鹊和苍鹰的叫啸,西南风走过茅草丛的跫音,远方猪芭村的狗吠鸡啼,荷兰石油公司满载钻油技工的卡车咆哮声,除此之外,野地悄无声息。他又努力听了一阵,睁开眼睛,对父亲摇摇头。父亲和亚凤走向那片野地,边走边说,灌木丛中有一对豪猪正在交媾,已经半干涸的小溪上,两个小孩挖坑捉蛇头鱼。爸,你怎么知道呢?亚凤说。公豪猪上母豪猪前,会在她身上撒一泡尿,我闻到了那股奇特的尿骚味。两个小孩高亢的尖叫,你怎么没听到?亚凤趋近灌木丛,果然看见一对腹背密合的豪猪在灌木丛振动着黑白环纹的棘刺,发出忽忽喇喇的巨大声响。两个穿着背心短裤的小孩伸手到淤泥中盲捞,掐住一尾又一尾蛇头鱼扔到屁股后面猪肚大的竹篓。灌木丛突然跃出一个中年人,对着豪猪撒出一张鱼网。豪猪在亚凤父子出现时已交配完毕,中年人刚撒下鱼网,两只豪猪已消遁。中年人狠狠瞪了父子一眼,抽出腰上的帕朗刀,剖开草丛追逐豪猪。

“爸,”亚凤说,“你没有看到这个人?”

野猪从一棵非洲楝树荫下窜过,秀美的枝桠突然狰狞起来。

亚凤掖了一下重得像一瓮水的大帕朗刀,又拍了拍两支小帕朗刀。他握住刀柄,刀一出鞘就不高兴地用刀刃眨着凶光。刀身像一尾鱼,处在一种急流的游弋中。茅草丛窜伏着五头野猪,獠牙闪烁着釉彩的饱满色泽,形状非常模糊。它们的奔跑像一股流淌的液体,搅拌着烂泥的臭水八方激射,锉懵了亚凤视觉。五只野猪消遁矮木丛后,茅草丛突然蹿出第六头野猪,乍见亚凤,煞住了蹄,但惯性未消,猪鼻子戳入一洼烂泥坑中,但马上展开防御姿态,想把亚凤拱到天涯海角。它的眼球像鹌鹑蛋,獠牙像拉满的弓,猪头扁得像自行车坐垫,邪得磷火斑斓。

“一头刚褪下棕粟条纹保护色的小猪,”亚凤拍了拍帕朗刀刀背,好像征求它的同意,“活捉吗?”

小猪尝试奔跑,但很笨拙。它的后腿有一道伤口,披着一片血幔。亚凤大帕朗刀入鞘,跪倒,十指富足,扑向小猪,小猪四肢穷困,猪蹄子蹬开亚凤十指,亚凤指骨痛得像要炸裂。亚凤拔出大帕朗刀,跨两步就追上小猪,小猪转头攻击亚凤,亚凤刀背砸猪背,小猪哀嚎,死得一身傲骨。帕朗刀露出荒唐神色。亚凤发觉第一次杀戮,就和帕朗刀互动崎岖。他惋惜地拎着那只垂死的小猪后蹄,把小猪整个身子挪近脸前,往上颠一颠,又往下蹾一蹾,好像要把活蹦乱跳的元气挤回来。

小猪确凿地死了。

蚱蜢向天空撒出金黄色的拋物线。亚凤看见刚才那五只野猪在一块泥渚上聚首,对着一汪脏水铲蹄锄鼻,它们一甩开泥渚,泥渚就化成一个水洼,茅草丛星布这种水洼,像小猪鼻子星布的肉瘤子。

爱蜜莉拎着滴血的帕朗刀从茅草丛走出来。

“亚凤,小猪死了?”

“死了。”亚凤把小猪举到胸前。

爱蜜莉的帕朗刀舔了舔水洼,洗去刃口上的血迹。她穿一件下摆抽须的宽管牛仔裤和骆驼色短袖衬衫,戴一顶四面八方翻檐的草帽,圈边的竹篾已脱落,经纬纷乱,帽檐上立着一只黄褐色的小蚱蜢。琉璃珠颈炼,串着两颗野猪獠牙。檀木刀鞘,桨那么阔大,袢扣在藤条腰带上;桧木刀柄,攥在她手上,一片榴梿花花瓣从黄万福果园飘向她手中的帕朗刀,在刃口上顿了一下,裂成两片。手臂和手腕圈着十多个墨色的藤镯,当她挥舞双手行走茅草丛时,像极了在枯黄色的草丛中拟态的老虎尾巴上的黑环。这是亚凤第三次看见这两尾黑环了。

第一次看见这两尾黑环时,一九三九年,一月,亚凤蹲在矮木丛下一个多小时,那条经常勾裆的短裤在压迫下门户洞开,因热气膨胀的阴囊丑陋地兜着两粒睾丸,吊垂裤裆外,被东北风扇动,被火舌舔过野地上的芒草棱刺刮得又痒又舒服。他数次把阴囊塞回,弄得五指充满尿骚味,弄得裤裆内阴阳颠倒,生殖器探出头来,干脆置之不理。据说大番鹊聪明,知道人类觊觎雏鸟,筑巢时故弄玄虚不让人类寻获巢穴。亚凤搔了搔逍遥礼仪外的阴囊,两眼不眨,紧盯大番鹊。他怀疑大番鹊也在监视自己。

在烟霾缭绕、窣窣轰响的茅草丛中,游走着两条黑环虎尾。他看见爱蜜莉站在矮木丛前举目四望,突然蹲下,扒下白色帆布短裤,对着一汪潴水撒尿,尿液落到水洼里滋滋响。亚凤看见水洼上的水光像鸭蹼浮游爱蜜莉脸上,自己未成年的生殖器伸长了脖子,龟头触到了脚踝下一簇虱母草。东北风凶猛地吹刮着,茅草丛安恬柔顺。尿液声一阵稀一阵稠,一下近一下远,激起的小水花几乎溅湿了龟头。尿滴声停止了,他听见爱蜜莉扣上帆布短裤,站直,又举目四望,迈向原来的方向。

亚凤站直了,朝黑环消失的方位觑了半天,绕过矮木丛,走到鸡窝大的小水洼前,尿水溅起的泡沫正在爆破,水光溢彩,明朗暧昧,花容月貌,似水年华。他蹲在水洼前,食指蘸水,放到鼻子前嗅,伸舌去舔,尿迫感像小刀剃着生殖器,松开裤头,对着小水洼撒了一泡热尿。

更早之前,他在茅草丛一个水塘前垂钓。茅草丛星散着这种不大不小的水塘,有天然的,有人工开凿的,也有后来被日寇和联军炮火炸裂的。猪芭村饲猪,家家挖一口水塘,放养浮萍、睡莲、野生鱼种,借助水运带来强运。旱季时,野草易燃,水塘可以减缓火势也可以灭火。亚凤的鱼饵是一只青蚱蜢,钓竿是一根树枝,蚱蜢不曾沾水,一尾三保公鱼已跃出水面吃饵。亚凤忘了鳍刺极毒,空手抓鱼,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小心!”一只大蜥蜴窜过他胯下,咬了一口亚凤左脚拇趾后潜入潭中。亚凤一阵激痛,松开了三保公鱼。

爱蜜莉从茅草丛牵着一只黑狗走出来,戴一顶没有圈边的藤帽,藤丝翻卷,像螃蟹的脚。穿客家人的黑色宽筒长裤和被剪成短袖的对襟长衫,手臂缠着藤镯,琉璃珠环颈,腰拤大帕朗刀,刀鞘盘了一只丹红色的大蚱蜢。黑狗四肢轻盈,走路无声,像一只大黑蜂盘旋爱蜜莉屁股后。

“亚凤,你让它跑了?那只蜥蜴叼走了我一只小公鸡!”

亚凤丢下钓竿,蹲下身体检查手掌心和脚趾头。三保公鱼已跃回潭中。

“你受伤了?”爱蜜莉也蹲下。

“我让三保公鱼刺了一下,又让蜥蜴咬了一口。”

爱蜜莉握住亚凤手掌,掰开亚凤脚趾头:“有毒!没事,死不了的。”

亚凤赌气坐下:“如果不是蜥蜴,那只三保公鱼再凶,我也不会松手。”

爱蜜莉拍了拍狗头:“亚凤,蜥蜴唾液消肌生毒,狗的唾液消毒生肌,让它舔一舔。”

狗绕过爱蜜莉,嗅了嗅亚凤脚趾头。

“爸爸说,撒一泡尿淋一淋就好了。”亚凤脚趾酸麻,手掌痛得难受,走入茅草丛,背对爱蜜莉剥开裤管,在手掌上泚一泡尿,用另一只手掬一泡尿浇脚趾头。

爱蜜莉用亚凤的钓竿钓上一尾更肥大的三保公鱼,用帕朗刀削去鳍刺,草秆穿腮,递给亚凤。亚凤想起浮游她脸上的鸭蹼。

“一泡尿,撒得天长地久!”

亚凤不答话。走路不沾地的黑狗像烟霾,趴在爱蜜莉脚下时像废铁。强大的西南风把岸边的绿水吹刮得一瓢瓢泼向茅草丛,水塘中心的水却沉稳如石壁,远近有许多凹下去的旋涡,忽大忽小,忽有忽无,发出长吁短叹的怪声。

“赔你一尾鱼。”

亚凤用沾上尿液的手接住。

爱蜜莉用帕朗刀刀尖摁了摁小猪:“死了。可惜。刚脱奶。”

“猪是你砍伤的,我剁死的,”亚凤搦猪的手垂下。身上拤着大小帕朗刀,完全感受不到小猪重量。又用力蹾了蹾小猪。“归谁呢?”

“你要,给你,”爱蜜莉叉腰看着亚凤,“你挥得动大帕朗刀。几岁了?”

“十六。”亚凤身上抹了稀释人类味道的猪粪,爱蜜莉刚现身,他就闻到黄万福果园随西南风飘来的各种水果芬芳和鸡粪味。一年后他才知道,鸡粪味来自爱蜜莉。“我拿这只猪去见朱大帝,参加猎猪大队。”

“就凭这只小猪?”爱蜜莉伸出中指掸了掸猪背,“朱老头算什么?叫红脸关带你去。”

“爸爸说要等我满十八岁。”

“这只小猪,朱老头不会看在眼里。猎一头大猪。要我帮你吗?”

“来不及了,”亚凤拎着小猪往村子里走,“大帝过两天就出发了。”

茅草丛横亘着猪舍,像方舟航行茫茫大海。亚凤将小猪掷入背后的藤篓,走过蛇径、龟径、猪径、鳄径、雉径、蜥蜴径,越过一条即将枯竭的小溪,绕过几簇矮木丛,站在一棵野橄榄树下眺望茅草丛。

炎阳强大,野橄榄树压低了树篷,护佑着树下弱小的凉爽。树下散布十多颗黑幽幽的橄榄果,好似一群精灵眼。亚凤想起十多天前经过砍屐南的木屐店,听见朱大帝向砍屐南抱怨自从穿上砍屐南的木屐,脚趾头就长鸡眼。砍屐南是猪芭村唯一制作木屐的工匠,战后日本拖鞋流行,改行修鞋匠。亚凤听见脾气暴躁的砍屐南用小斧捶打一块长方形的日罗冬,破口大骂:“全猪芭村只有你穿了我的木屐长鸡眼!又不是卵交,你担心什么?”两人嬉笑怒骂,卵交长卵交短。亚凤十岁时,父亲的脚趾头也长鸡眼,吃了一个多月橄榄果后,鸡眼神奇地消失了。这个治疗鸡眼的妙方,全猪芭人都知道。亚凤捡起橄榄果塞满裤兜,继续走向猪芭村,经过猪芭河,看见鳄王小金背猎枪帕朗刀,划长舟经过猪肉贩李大肚老家,李大肚老婆正在栈桥上洗衣。傍河的猪芭村住户在河岸上搭栈桥,直通后门,桥头拴舢板和长舟。栈桥上的铺板凹凸不平,素常拟态着做日光浴的小鳄鱼和大蜥蜴。栈桥上用木板和锌铁皮搭一座简陋的茅房,面河的墙面用红漆涂一个阿拉伯数字,权充门牌号码。

李太太聒噪得像一只刚下蛋的母鸡:“小金,祝你今天走桃花运,给老母鳄招赘去!”

小金狞笑:“李大嫂,爱在河边洗衣,公鳄看了,先奸后吃!”

李太太边骂边从栈桥扯下一块朽木扔向小金。

孩子王曹大志领着高脚强杨二郎、红毛辉哪吒、红孩儿钱宝财等小孩在一座废弃的猪舍上演孙悟空大闹天宫戏码。孩子见佛祖降伏孙大圣,出怪招让孙大圣脱困,继续棒打哪吒智斗杨二郎扫荡天兵神将,西天取经遥遥无期。红毛辉哥哥白孩,十四岁,擎一支吹箭枪,向河面投石,在水上划出诡异炫目的线条,像和河里神秘的水怪搏斗。亚凤走进猪芭村最热闹的十排木板店铺,看见萧先生坐在宝生中药店前摆摊代书,正在给一个三辆车夫代写唐山家信,朱大帝的牛油记咖啡店就在中药店对面,朱太太牛油妈在柜台前叼一根黑猫牌香烟,看见亚凤,两眼火花飞迸像通电的钨丝。

牛油记是猪芭村唯一非海南人经营的咖啡店,弥漫汗酸味和山芭气息的猪芭男人从早到晚坐在四十多张雕花波兰椅上,围住八张海南岛进口的大理石圆桌,喝着浇炼乳的咖啡或不浇炼乳的黑咖啡,一杯五分钱,中国陶瓷咖啡杯保温,即便半小时后,咖啡仍保持温度。牛油记除了咖啡,兼卖红茶、阿华田和啤酒,叉烧包、蛋糕、面包和甜点全由朱太太巧手制作。朱太太煎炒咖啡豆到八分熟时,搅拌新加坡进口金桶牌牛油,咖啡香浓,让人舌头酥麻,牛油面包风味独特,绰号牛油妈。朱大帝年过六十,七年前娶了十三岁的牛油妈,生下两个大耳塌鼻鼠眼牛唇的猪儿子,大儿子和一群小孩在沟渠里捉孔雀鱼和斗鱼,小儿子站在一张板凳上傍着母亲吸奶,从他嘴里溢出的奶水在牛油妈客家对襟短衫形成两湾拳头大的奶渍。牛油妈喂完奶后,让猪儿子坐在柜台上吃蛋糕,翘着像两个倒扣大碗公的屁股,支颐觑着亚凤,手握一块贴肉蘸汗的小手绢。咖啡馆里的猪芭男人好像《封神榜》里眼睛长出手掌的杨任,目光都粘着牛油妈。

朱大帝和锺老怪、鳖王秦、扁鼻周等猎友围坐在一张圆桌前,议论着一个多月前在猪芭河上游剿杀的一只大野猪,只有大帝注意到亚凤走进了咖啡馆,择了一张靠墙的波兰椅坐下,把藤篓放到脚下,叫了一杯加炼乳的咖啡和两个叉烧包。

牛油妈把手绢塞入衣襟,运动巨大的髋骨,看两眼亚凤,秋水蒙眬,模糊卖弄,眼角溢着一朵小小的泪花,走出柜台,进入厨房。

猪芭河畔两英里上游一个多月前出现一只大野猪,捣毁十多座鸡棚鸭寮,咬伤两个老菜农,朱大帝等人围剿时,它已戳死两只土狗,咬断其中一只狗脖子,将狗头衔在嘴上。它的猪头覆满巢状鬃毛,露出两颗齐耳的獠牙和猩红色的鼻吻,对着堵击它的十多只土狗咆哮。土狗已啃遍它全身,它却毫发未伤,间或用嘴里的狗头攻击土狗,把土狗捶打得哀呼不叠。锺老怪的强生猎枪和扁鼻周的双管霰弹枪已上膛,朱大帝却兴起了活捉的念头。他们错开土狗,想把野猪驱入水塘。它的前蹄刚入水,突然转了一个身,把鳖王秦撞得四仰八叉,放开狗头,咬住一只活狗的头,在一群土狗围剿和众目睽睽下,撕裂了狗脖子,衔着新的狗头,仰天长啸。鳖王秦夺走扁鼻周的霰弹枪,对着猪头轰了两颗霰弹。野猪撞倒鳖王秦时,獠牙插入裤裆,戳烂了他的荷兰人和中国人的杂种卵交,疗愈后状若苦瓜。鳖王秦太太已过世,只有南洋姐了解个中滋味了。

朱大帝等人正在对他的男器开玩笑。

牛油妈捧了一杯热气袅娜的黑咖啡放在亚凤桌子上,浇上炼乳,亲自用汤匙搅了搅,回到柜台前。

“亚凤,”朱大帝吸着黑猫牌香烟,吐出一环狞笑的烟圈,偏过头来看着亚凤,“你的藤篓装的是死猪吧?你一走进来,我就闻到了猪血和猪骚味。”

咖啡馆的男人把视线从牛油妈身上挪开,看着亚凤。不知为何,亚凤突然瞄了一眼牛油妈。牛油妈脸上掠过一道兴奋光斑,捏了一下儿子油光灿亮的肥脸。

鳖王秦用一根牙签刮着牙齿上的鸦片烟垢,将一只长满老茧的大手伸入亚凤的藤篓。亚凤抓住鳖王秦的手腕,瞄了一眼他的胯下。“小猪也许还没断气呢,小心你的裤裆!”

鳖王秦缩回了手,故作惶恐地拍了一下藤篓。两粒橄榄果从亚凤裤兜掉到地上,其中一粒停留在朱大帝的猪儿子脚下。猪儿子捡起橄榄果就啃,啃了半天啃不动,被大帝扇了一下脑袋,哭啼着找牛油妈。

“亚凤,你爸爸的鸡眼还没治好?”朱大帝吐出像竹竿那么直挺的烟柱。大帝指着左脚大拇趾外侧的痰状鸡眼。“你看,我也长了鸡眼!”

亚凤的满腔热血被那只衔着狗头的大猪浇熄了。他草草地喝了咖啡,趁着牛油妈在厨房里烧煮咖啡,背着藤篓,一手各拿着一粒叉烧包走出牛油记咖啡馆,边走边啃。牛油妈走入厨房时,眼角下的泪花晕散了。亚凤经过打金牛宝生金铺,停在沈瘦子吉祥号和扁鼻周和兴号杂货店前,两家杂货店并肩,贩卖出口的树胶、胡椒、硕莪、日罗冬等土产,也贩卖进口的白米、烟酒、食油、罐头和面粉等,不同的是,吉祥号合法非法贩卖猎枪子弹,和兴号合法非法兜售鸦片膏。和兴号柜台前挂了一个大铁笼,养了一只盔犀鸟,叫声像非洲土狼。亚凤帮懒鬼焦向和兴号赊了两包走私鸦片膏,离开木板店铺。

亚凤走向猪芭河畔,看见高梨咬一根烟斗,汗如雨下,用磨砂纸和刨子削滑十多张小板凳。小林二郎肩扛竹竿,吹奏口琴,身后跟着一群小孩。果农林桂良女儿惠晴在猪芭河畔印茄木下和几个女孩玩跳房子,笑声神秘遥远,好似小蛇从瓜垄窜过,亚凤的心像地瓜叶滋滋颤抖。大信田的四辆平板车绷紧肌腱,越过一个小山坡。一群长尾猴在废弃的瓜棚上捉虱,棚上几瓤红屁股,棚下一串尾巴蔓。稻草人迎风竞跑,袖子猎猎轰响。荷兰石油公司放养的霍尔斯坦乳牛挨肩并臀吃草,黑白斑纹交错,数不清几头。

亚凤推开一道篱笆门,看见懒鬼焦的无头鸡站在长满鸟巢蕨和过沟菜蕨的木桩上,撅起屁股上的大小镰羽“看”了亚凤一眼,木桩下的老黄狗继续打着友好的瞌盹。懒鬼焦不在家,亚凤将鸦片膏放在木板屋窗台上,绕过一座水塘,跨过一道矮围篱,回到老家。

天色渐晚,一轮月斧剖开无边无际的莽苍,在加拿大山上露脸,天穹冷峻。

亚凤卸下大小帕朗刀和藤篓,在井畔冲澡后穿上短裤背心,坐在一垒干柴上。老井黑土,慵水懒草,鸡窝颓塌,记忆荒老,一个白衣黑裤女子,肩扛五把大小帕朗刀,步伐芜漫,向亚凤和红脸关走来。

蛇头鱼(Baram snakehead),活跃于婆罗洲巴南河( Baram River)的鱼种,或称生鱼、黑鱼、乌鱼。

三保公鱼,婆罗洲水域常见鱼种。背部有五条黑纹,据说是三保太监捉放后的手指印。“三保公鱼”是当地华人俗称,学名不详。

日罗冬(jelutong),夹竹桃亚科树种,生长于马来半岛、婆罗洲、苏门答腊和泰国的雨林低洼地。纹理细致,适于雕刻。

印茄木(Intsia bijuga),或称太平洋铁木,热带雨林的优质树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