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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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

一九四一年、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十六日,岁次辛巳十月二十八日,昭和十六年,鸦片战争一百年后,白人独裁者占姆士·布洛克王朝统治砂拉越一百年后,日本突击珍珠港九天后,一万日军搭乘战舰,在三艘驱逐舰、四艘巡洋舰、一艘驱潜舰艇、两艘扫雷舰和两架侦察机护送下,从南海登陆婆罗洲西北部日产原油一万五千桶的小渔港猪芭村。凌晨四点,东北季候风挟带豪雨和闪电,照亮了苍穹古老的缝罅。

闪电烤焦了绳梯上的两名二等兵,巨浪吞吃了三艘平底登陆艇,暴风将一艘满载鬼子的橡皮艇吹刮到海盗横行的苏禄海,岩石绞碎两箱九二式机枪和十多门迫击炮。指挥官川口清健将军一双鼠眼瞪了带路的二等兵伊藤雄两秒钟,一巴掌将伊藤雄打倒在湿冷的沙滩上,右手打眼罩遥望被晨曦染红猪芭村的贫天瘠地。一支铃木十六孔布鲁斯复音口琴从伊藤雄九九式背囊摔下,炭黑色盖板咬了一口伊藤雄的分趾靴,布满烟垢的琴孔哇哇哭号。伊藤雄站直时手掌顺势捂住口琴,将口琴塞到俗称章鱼包的九九背囊中,背囊的章鱼触手飞扬,透过防水帆布摩挲口琴,让口琴含笑入眠。强劲的东北季候风像钢丝钻入章鱼包,触动口琴的金属簧片,发出牛犊的哼叫。

天晴后鬼子曝晒岩石上的尸体被近千只栗鹰、黑鸢、泽鹫、游隼、乌鸦和海鸥覆盖,鹰群衔着鬼子内脏和尸块飞回丛林时,一块巴掌大尸肉落在锺老怪阳台上,吸完一块鸦片膏的锺老怪看见挂在室内墙上的强生猎枪枪口漫出了黑色烟硝,枪管闪烁着一个狭长的星光灿烂的银河系,飞窜着十颗毛瑟尖头流星子弹。锺老怪走到阳台上对着尸肉嗅舔一阵,测不出尸肉来源,一拳打在尸肉上,揍出一个囫囵小人,喊了两句鬼子话,窜入茅草丛。三年八个月后锺老怪入林追剿鬼子,挂在肩膀上的强生猎枪猛烈地抖索着,枪口再度漫出黑色烟硝,释出只有锺老怪可以感受到的亡灵频率,锺老怪知道前面有鬼子流窜。鬼子放屁打嗝有烟硝味,沿途撒的尿屙的屎放的屁有鬼子爱啃的奶糖羊羹味和爱抽的三炮台卷烟味,逃不过锺老怪强生猎枪的嗅觉味蕾。十多具鬼子尸体漂散到猪芭河口,湾鳄的死亡翻滚让猪芭人惊悚不安,一只吃撑的湾鳄暴死在鳖王秦高脚屋下,鳖王秦从湾鳄肚子取出一顶蟹青色九○式钢盔,用河水洗净,想用它向朱大帝换几包鸦片膏,他已经两天没有吸食鸦片了。九岁的儿子拿了一只老虎钳去撬鳄鱼的槽生齿,抬头看了鳖王秦一眼,拿起父亲手中的钢盔戴在头上。鳖王秦看见钢盔在儿子头上钙化成头盖骨,听见儿子说着自己听不懂的鬼子话。

恶劣的登陆地点,让指引鬼子登陆路线、流浪婆罗洲十八年的伊藤雄差点被指挥官枪毙。十二天后,伊藤雄和三十多个鬼子骑自行车搜缉“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成员,亚凤和孩子王曹大圣正在榴梿王黄万福的果园里刈草,鬼子啃着黄万福奉献的红毛丹,伊藤雄坐在一棵椰子树下吹奏口琴,奏了一首《军舰进行曲》,又奏了一首《拔刀进行曲》,又奏了《月夜的沙漠》《满天晚霞》《赤蜻蜓》,奏完,亚凤惊觉吹奏口琴者就是鬼子登陆前在村子里叫卖杂货的摊贩小林二郎。二等兵伊藤雄戴着草黄色战斗帽,穿着土黄色战斗服,肩担有坂九九式步枪,腰挎南部十四式手枪枪套和马皮弹药盒;摊贩小林二郎穿着油渍斑驳的背心短裤,趿木屐,平头布满铡痕,胡茬长短不一,肩扛一管腕粗竹竿,长十八英尺,竹竿上凿十八个凹槽,缚十八根麻索,吊挂一百多种杂货:衣服、手链耳环发夹项链、藤帽藤篮毛巾手帕布料、锅铲、糖果、玩具、妖怪面具,右手掐一支十六孔复音口琴,吹奏欢乐或哀怨的日本童谣和歌谣,最受小孩和南洋姐欢迎。小林二郎脑灵手巧,用藤蔓编织昆虫走兽,分送小孩;小林二郎童心烂熳,戴上千变万化的塑胶面具,鸟嘴凹脑的河童,单眼长舌的伞鬼,红脸翘鼻的天狗,鼬头鼯脸的狸妖,妩媚谗笑的九尾狐,追吓小孩;小林二郎佛面善心,知道自己卖的是便宜货,欢迎村民以物易物,来时一竹竿杂货,去时一竹竿苦瓜、山竹、活鱼和野猪肉。十几个小孩,你攀着我的肩,我搂着你的腰,二十几只小脚贴地狗窜,越窜越快,窜出一条马陆和一条蜈蚣,长短快慢,蜷曲拉直,尾随小林二郎走遍街头巷尾,好似印度人耍蛇、吹笛手诱鼠。傍晚时分,小林二郎进入猪芭河畔木板店铺红灯区,步伐变缓像子弹入水,心情浪漫像蜜蜂飞入花圃,一首召告南洋姐的必奏曲《雨夜花》吹得花俏凄惨。数十个坐在板凳上的南洋姐撩起和服衣摆,像拉网向小林二郎和竹竿围上去前,鞠躬向客人道歉:对不起,小林君来了,请稍等。小林二郎一一呼叫南洋姐花名,桃子香子贵子菜穗子加奈子,口红香皂坠子,发夹耳环梳子,壶杯碗盘筷子勺子,大小凹凸,阴晴圆缺,应有尽有。交易完,吹奏日本歌谣,结束小林二郎最终站。

亚凤年少时用野榴梿向小林交易过三颗弹珠和两个塑胶妖怪面具,他数次和椰子树下的小林二郎对视。二等兵伊藤雄,或摊贩小林二郎,和亚凤四目交接,反手从九九背囊抽出一张红脸翘鼻天狗面具,往脸上扇,面具灰飞烟灭,往伊藤雄脸上聚合,伊藤雄血脉偾张,双眼暴睁,瞪着亚凤,咬住口琴,吹奏《笼中鸟》。亚凤暗笑:小林,别装了,烧成灰也认得你那支盖板焦黑的口琴,你那双鹰爪手,你吹奏口琴的龟样。伊藤雄,或小林二郎,继续吹奏口琴,眼神闪烁,反手往九九背囊探,往脸上抹,出现一个单眼长舌伞怪,吹奏《请通过》。亚凤暗骂:小林,别躲了,烧成灰也认得你那一口骰子牙,你那一双红鹤腿,你吹奏口琴的蠢样。一首《请通过》奏到一半,鬼子整队离去,伊藤雄混在队伍中,从背囊抽出河童面具,罩住后脑勺,他可能发觉,认出他的不只亚凤,孩子王曹大志、果农黄万福也对他讪笑指点了。亚凤对曹大志和黄万福说:小林,别来无恙,烧成灰也认得你那只被猴子啃去了半壳的耳朵,你像老椰子树一样佝偻的脊梁,你走路的熊样。小林二郎不告而别前两个月,一个年轻华人矿工用一只长尾猴交易锅子和背心,小林用一根麻绳系住猴脖子,放在不挑担的肩膀上,猴子施展不开,竹竿尾竹竿头游走,孩子乐,竹竿一下抬头一下翘屁股,衣服玩具锅铲掉满地,小林扇了猴子一巴掌,猴子生气了,咬住小林左耳,费了半天工夫,叼走了半只耳。小林无奈,放生猴子,送它一颗软糖。猴子重获新生后企图加入猪芭村的长尾猴群,但不被接纳,偷走了竹竿上一个女妖面具。

“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发起人之一,在英美澳纽组成的高原抗日游击队中建立过丰功伟绩的沈瘦子,两天后探听出小林二郎改名伊藤雄,是鬼子登陆婆罗洲前,一批在婆罗洲营生突然失踪的日本人之一。小林消失后那几天,猪王朱大帝、宝生金铺老板打金牛、木匠高梨、榴梿王黄万福、鳄王小金、枪王锺老怪、蛇王鳖王秦和亚凤在公家开设的鸦片馆或者在家里烧食扁鼻周走私充满尿骚味的鸦片膏时,从窗外看见那根十八英尺竹竿腾空飞跃,牵拖一群狸妖、伞怪、天狗、河童、九尾狐,一批南洋姐在后方裸身追逐。小林二郎后来命丧毒箭,头颅不知去向,无头尸具出没猪芭村,那支复音口琴在他脖子上飞旋,间或发出悠悠的琴声呢。曹大志肩扛十英尺花梨木木棍,领一群孩子到龟田久野开设的药草店找小林,药草店门窗紧闭,杳无一人。曹大志搔耳抓腮,在地上蹾了蹾三磅重花梨木金箍棒,率孩子到加拿大山山脚下找萧先生。鬼子十二月七日突击珍珠港后,猪芭村已接获风声,早则七天,晚则十五天,鬼子大军随时南下婆罗洲攫油,当时,萧先生讲解到《封神榜》第八十七回《土行孙夫妻阵亡》、《西游记》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孙行者一调芭蕉扇》,孩子听得耳朵渗油,萧先生却突然不授课了,说鬼子到,读书人遭殃,叮咛孩子不可叫他萧先生,叫萧爷爷、萧伯伯、萧叔叔、萧老头。萧爷爷大字识几个,书没读过,墓碑也看不懂。萧爷爷命苦,种几垄菜、抓几尾鱼过活,鬼子摸萧爷爷手掌,萧爷爷手掌又软又标致像花瓣,轻则枪毙剁头,重则酷刑,萧爷爷现在要刈草劈柴,让手掌长茧结痂。鬼子淫邪,必有姜太公替天行道,必有齐天大圣显威扫荡,灭了鬼子,再细说西游封神。

曹大志带领三十多个孩子迈向加拿大山,半途看见萧先生站在一块无主野地上,手拿一柄小帕朗刀薅草,胡子随风飘曳,孩子担心小帕朗刀薅了胡子。草丛湮没了萧先生腿肚子,萧先生仙风道骨,好似仙人驾云彩。孩子没看过萧先生做粗活,觉得他额头淌的不是汗,是珍贵渊博的脑汁。萧先生知道孙大圣大闹天宫,知道姜太公讨伐纣王,也一定知道卖杂货的小林、卖木柴的大信田、开药草店的龟田、牙医渡边、摄影师铃木去向。萧先生看了看起水泡的手掌和被荆棘割伤的血指,挥挥小帕朗刀,要孩子回家。萧先生不说,孩子不敢多问,自命哪吒再世年纪最小的红毛辉不忍,要帮萧先生割草。和曹大志抢当孩子王的高脚强,额头用蜡笔画了一只狗屄一样的仙眼,自命杨二郎,建议萧先生拿锄头钉耙,因为锄头钉耙重,容易长锄头茧结钉耙痂。

一九○九年,一小撮东洋人移民砂州拓垦橡胶园。一九一一年,清朝覆亡,企业家嶋本石井向砂州布洛克王朝租贷一千七百英亩土地种植橡胶,嶋本企业在砂州三马拉汉扎根,自设行政区、商店、小学、药局、医疗所。一九二九年,日本储植国力军备,秘设海外部,摄取海外天然资源,吃苦耐劳的冲绳人移民婆罗洲,开铺摆摊。亚凤小时候腰挎小帕朗刀,和腰挎大帕朗刀背藤篓的父亲闲逛村子时,爱看父亲和村民驻足东洋人店铺,比手画脚谈论鞋子、布料、自行车和缝纫机价钱,学了几句拗口的鬼子话。父亲红脸关第一次逛日人杂货铺,爱上一辆富士牌自行车,摸着把手、车头灯、铃盖和坐垫说悄悄话。热恋富士牌自行车的不只父亲,原住民、矿工、爪哇苦力也对那辆自行车一往情深,伸出油腻的和长满厚茧的双手拍一下鞍座或捏一下把手,不让父亲一个人独享,一身腥味的猪肉贩李大肚玩弄前轮的磨电机时,好像亵渎了私处,父亲气得咬牙,向长青板厂老板林万青贷款,用一种赎身的神圣心情,买下了自行车。刚买下自行车时,父亲不舍得骑,让亚凤坐在货架上,推着自行车,吹着口哨回家,像迎娶媳妇。针灸家和草药家小泽龟田看见父亲骑自行车载亚凤上门治感冒,鞠躬道谢,分文不收。自营摄影馆的铃木半路拦下父子,支开像手风琴的机器盒子,噗哧噗哧留影,让亚凤和父亲受宠若惊,据说,鬼子登陆猪芭村的自行车银轮部队,领头羊就是自行车准尉铃木。牙医渡边借骑,绕行猪芭村一圈。牵拉四轮平板车贩卖木柴的大信田,臂如巨蟒,一跺脚可以压沉舢板,不爱说话,却会说客家话,指着富士牌自行车说,有钱,也买一辆卖柴。小林二郎看到自行车,好像看到蒸汽火车,吭哧吭哧吭哧哧叫两遍,吹奏《火车阿兵哥》。

红脸关载着亚凤骑遍猪芭村,经过猪芭河畔红灯区东洋娼妓馆,南洋姐挨肩并臀坐在矮凳上、瘫在藤椅上,眯眼噘嘴,好像晒太阳的鳄鱼,男人靠近,集体骚动,每个南洋姐都想把男人叼进去。亚凤感觉父亲骑经红灯区鳄鱼河时,自行车比平常颠簸。曹大志告诉他,晚上看见富士牌自行车停靠在娼妓馆非洲楝下。曹大志满脸艳羡,没有轻蔑嘲笑,即使高大英挺的英国白人也会把吉普车或越野车停在娼馆外,醉醺醺地唱着《天佑吾王》,让南洋姐把他们叼走,在鳄鱼河里快乐翻滚。孩子把娼馆比喻成鳄鱼河,把南洋姐比喻成鳄鱼,是鳄王小金教化。鳄王小金嗜吃鳄肉,杀过三十七头湾鳄,家里有三十七张鳄鱼皮和三十七片鳄鱼头盖骨,两年前早上,小金漫步猪芭河畔,一只湾鳄咬住一位东洋洗衣妇左手,小金正要抽出帕朗刀,一位正在洗头发的南洋姐比他早一步跳入河里,手握金属发钗戳瞎了鳄眼,救了洗衣妇一命。一个半月后,小金巧遇那头湾鳄,发钗依旧镶在它的眼眶里,小金对着鳄鱼头轰了两枪,剥皮烹煮分享猪芭人,用一块破布包好发钗,睡了那位身材高大奋勇杀鳄的南洋姐,事后亲自把发钗插回她油腻腻的乌发上。小金和朱大帝、鳖王秦、高梨、黄万福、锺老怪、扁鼻周等人记性不如小林二郎,和服浓妆梳高髻的南洋姐只有高矮胖瘦,分不出川野小泉香田菊池,小金模仿洋人分类鳄鱼,用体积大小分类南洋姐。小鳄,鳄龄一年,体长六十到一百二十公分,南洋姐三位,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少鳄,体长一百二十公分到一百八十公分,南洋姐十三位,身高一百五十几公分。大鳄,体长一百八十公分以上,南洋姐八位,身高一百六十几公分。巨鳄,体长难以估计,南洋姐一位,身高一百七十几公分。刚孵化不满六十公分的乳鳄,二十年前有一位,一百三十几公分。小鳄、少鳄和大鳄增增减减,最多时三十几只,体型接近,蹙眉、微笑和脾气铸自一个模子,穿上和服、浓妆艳抹后难以分辨,脱了一个精光后就像高梨刨制的矮凳,不少一个瘢,不多一个蒂。巨鳄和乳鳄自始至终只有一位,分别和小金、小林二郎谱过一段恋曲。

小金亲自把发钗插到巨鳄的乌发上,看见巨鳄脸上堕下两行热泪后,他像婴儿吮乳,舔干了那两行热泪。巨鳄突然扑向小金胸口,充沛的泪水沿着小金胸毛落下,洇湿了小金胯下。从此小金光顾娼馆时,总是捎两块腌猪肉、几个水果罐头、几个生鸡蛋、几串水果、一碗四神汤或一碗蛇肉汤,默默放在巨鳄床头上,温存完后默默离开,直到鬼子占领猪芭村。巨鳄和客人温存时一声不吭,但对小金例外。语言不通,彼此不知道对方名字,小金的呻吟和巨鳄的浪声淫叫,像一个畸形胎孕育着他们的精神和肉体。

二十年前乳鳄初抵猪芭村后,小林二郎的《雨夜花》吹奏得更花俏忧伤。乳鳄芳名花畑奈美,瘦小标致,像个十岁小学生,来自南洋姐大本营山打根,倔强傲慢,只招待洋人和华人,不做马来人、爪哇人和原住民生意。小林二郎把最好的布料、首饰和化妆品留给花畑,将那根十八英尺竹竿挂在娼馆走廊,坐在矮凳上,两手捧着口琴,吹奏一首又一首令南洋姐魂牵梦萦的日本歌谣,《东京夜曲》《夜雾的马车》《支那之夜》,听得南洋姐肝肠寸断。破晓时分,南洋姐聚集猪芭河畔散心聊天洗衣净身,小林二郎坐在猪芭河畔两棵椰子树下,面对叽叽喳喳的南洋姐,看着悠悠流向西北方的猪芭河,两手捧着口琴,像召唤故乡的白云山峦和草原流域,吹奏一首又一首令南洋姐沉思低吟的日本歌谣,《春风雷雨》《太湖船之梦》《荒城之月》……花畑奈美坐在小林身边,间或看着小林,间或凝视猪芭河,抚额叹息,随着口琴哼唱,吸引划舢板和长舟经过的猪芭人揭桨聆听,都说小林吹得好,花畑唱得更好。那天中午,花畑和两个南洋姐路过沈瘦子的吉祥杂货店,被两个手臂有蔷薇刺青的爪哇青年捏了两下屁股,小林二郎回到龟田久野的药草店后,卸下竹竿杂货,拿起一根青绿色也是十八英尺长的竹竿,走到沈瘦子杂货店,像一只蛤蟆蹲在门口,拄着竹竿,搔着布满铡痕的平头像西南风刮着野草凋零的坟茔,一双惊惶不安的小黑眼瞪住过往行人,半小时后,小林掮着竹竿走到几家人声鼎沸的咖啡馆,在牛油妈露天咖啡座看见两个手臂有蔷薇刺青的爪哇人,拿起竹竿朝爪哇人头上擂去。爪哇青年被打得晕头转向,抄起木制的矮凳和铁椅还击,小林扔了竹竿,拔腿飞奔,穿过几条人潮稀落的小衢,消遁猪芭街头。第二天天未破晓,小林带着花畑离开猪芭村,从此不见踪影,一说两人私奔,一说小林帮花畑赎了身。一年半后,猪芭村霍乱大流行,死了两百多人,小林用一根竹竿挑回花畑尸体,葬在加拿大山腰上。小林在那根挑回花畑的竹竿上凿了十八个凹槽,吊挂一百多种杂货,再度吹着口琴走遍猪芭村。

一八八○年,南洋姐散布东南亚,皮肉钱对日俄战争有伟大贡献;一九一一年,猪芭村产油,南洋姐姗姗来到。小金和朱大帝等嫖客耗费在小鳄大鳄身上的殖民地纸币,亚凤父亲的富士牌自行车贷款,曹大志等孩子买妖怪面具和玩具的零碎钱,让日军入侵东南亚的炮火强大。针灸专家龟田和牙医渡边爱到码头垂钓,和猪芭钓客渔夫讨论渔获,测量港口水深,供日军舰艇泊靠;摄影家铃木上山下海,捕捉鸟兽英姿和女人倩影,将精心拍摄的黑白照片张贴在照相馆玻璃橱窗内供猪芭人观赏,也把猪芭村地形外貌寄回东京总部;摊贩大信田和小林二郎走遍陋巷乡野,比邮差熟记户口门号,比蟒蛇了解每家每户猪羊鸡鸭大小。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六日日军登陆前,日本人和南洋姐急撤海外,萧先生三年八个月后最后一次在箭毒树下授课,讲到纣王敲骨剖孕妇,讲到八戒变鲇鱼戏耍蜘蛛精,想起鬼子淫秽残暴,想起龟田渡边假慈悲、大信田小林二郎假谦卑,想起学生惨死一半,噗哧吐一口血,让孩子惊愕万分,两小时后溘然长逝。

鬼子登陆三个月后小林二郎和一群鬼子到锺老怪家里追讨六块钱人头税,锺老怪闻风窜逃,鬼子坐在阳台上吸食搜括到的英国三炮台卷烟,小林蹲在一穗穗大红花和茑萝花下吹奏口琴,吹完两首,噗咚倒下,两脚朝天,四肢僵硬,脖子插着一支毒箭,维持吹口琴的姿势。鬼子用九二式机枪胡乱扫射,匆匆离去,回来时小林头颅已被削去,口琴不知去向。

布洛克王朝(Brooke Dynasty, 1841—1946)。英国人占姆士·布洛克(James Brooke)因协助文莱苏丹敉平原住民抗争,获赠婆罗洲西北部三千平方英里土地,于一八四一年建立砂拉越王国(Kingdom of Sarawak)。占姆士不断以武力胁迫苏丹,使砂国土地急速扩张,达四万八千平方英里。除二战期间被日本人短暂占领外,布洛克家族统治砂国逾百年。

英国、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

日军入侵后,六名加拿大籍工程师避难山上,故名加拿大山(Canada Hill)。

三马拉汉(Samarahan),砂拉越一个省份,面积约两千平方英里。

小鳄(yearling);少鳄(subadult);大鳄(adult);巨鳄(eyes only);乳鳄(hatchling)。

箭毒树(upas tree),俗称见血封喉树。桑科属,常绿乔木植物,分布于热带非洲、婆罗洲、印度、马来半岛。婆罗洲原住民萃取箭毒树树汁经烘烤成膏状后涂抹箭矢,将箭矢从吹箭枪喷出射向猎物。烘烤后的树汁含有多种有毒物质,引发肌肉松弛、血液凝固、心脏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