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祭女戚
方如梦
奇肱之国,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女祭、女戚在其北,居两水间,戚操鱼䱇(shàn),祭操俎。
——《山海经·海外西经》
1
荒原上阴冷的风吹过,黑色而深不见底的两条河流在风中缓慢地流动着。
巫女戚轻轻放下手中的鱼䱇,转头看着鸜鹆,这鸟带来的消息让戚嘴唇发白,双手微微颤抖。
站在一旁的巫女祭见状握着俎走了过来,不解地看着戚。戚振臂,鸜鹆一惊而飞。戚看着慢慢飞远的鸜鹆,牙齿狞厉地厮磨出几个字:“主上失败了。”
祭脸色一变,睁大眼睛看着戚问:“什么?”
戚的脸色如眼前荒原上的水流一般黢黑幽深:“主上与帝争神位失败了。他被天帝所杀,他的头被埋在了常羊山。失去了头颅的他,也从此失去了名字,他们叫他刑天。没有了头颅的他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祭,你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模样吗?”
祭没有吭声,额上青筋跳动,眼睛却因着悲伤和愤怒越睁越大,直到眼眶裂开。裂开的伤口中慢慢流下深红色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手中的俎上。俎中突然间冒出一片红色的血雾,一群青黄色长着人脸的䳐鸟在血雾里尖叫着飞出,冲向常羊山,黑压压的翅膀盖住了太阳。
戚凝视着䳐鸟飞去的方向,将鱼双手捧起,厉声道:“祭,哭有什么用?这血债须得血来偿。”
祭咬牙看着戚:“怎么偿还?”
戚的声音就如这荒野的水流一样冰冷:“痛失亲人的滋味,高高在上的帝怕是没有品尝过。我们就让他尝一尝如何?”
祭的嘴角扯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两道血痕在苍白的脸上显得诡秘而可怖:“对啊,我们痛失了主上,帝也得失去他最喜爱的儿子才是。窫窳神俊朗飘逸,平时深得帝心,若是他死了,怕是萆荔草也治不了帝的心痛。”
戚缓慢地点头:“那就窫窳神吧。让我想想,谁能杀了风流的窫窳神呢?是以果勇闻名的贰负神吗?”
祭拿起俎,俎中混合了血液的液体慢慢变得透明,一张脸渐渐地浮现出来。祭伸长舌头缓缓舔了舔脸上的鲜血,盯着俎中的脸道:“昨天女丑偷偷来你这里许愿,她到你这里是求谁的爱情?”巫女戚与祭,戚掌管爱情,祭掌管死亡。
戚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荒原上的冷风突然间变得狞厉起来,吹动祭与戚深黑色的衣袍:“窫窳神。平凡无奇的女丑爱上了风流倜傥的窫窳神。祭啊,你掌管死亡,不明白这爱情的混乱。女丑是贰负神最爱的女人,而她又深深爱着窫窳神。”
祭的笑容阴冷冰凉:“混乱的爱情是通向死亡最快的路径。戚啊,我们得好好帮一帮女丑,让窫窳神的死亡来得快一点,让帝的痛苦也来得快一点。”
戚踩在风上微笑了,黑色衣袍猎猎飞舞:“通向死亡的爱情一定会伤害很多人。一想到帝会失去这么多,我真是开心。”
2
贰负一把拽住女丑青色的衣裙问:“你干什么去?”
女丑甩开贰负的手:“哎呀神主,你拉我做什么?我兄长危是你的臣下,我又不是。我去哪里要你管?”
贰负不吭声,深不可测的眼眸却看向女丑的手中:“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是荀草吗?你拿这草做什么?”
女丑脸上一红,转身就要走:“懒得跟你多说。”
贰负皱眉道:“荀草服之美人色,可惜不长久,朝夕之间又得变回来。这草只在青要山上有。青要山那么远,荀草又极为稀少,这株想必得来不易,到底是谁给你的?”
女丑一跺脚:“不就是一棵荀草嘛,有人愿意给我,不行吗?”
贰负凝视着女丑,低声说:“你在我心中眼里,就已经是最好看的,却又何必吃荀草。”
女丑却并没有听见这话,只是看着远处拍手笑了:“那阵风是窫窳神的风,果然他今天会去诸沃之野,戚没骗我。我不跟你说了,我去找窫窳,你别跟来呀。”
说着,女丑乘风而去,青衫在风中翩然飞舞。
贰负脸色一冷,随即皱眉,喃喃自语道:“戚?巫女戚?女丑找她做什么?”
3
巫女戚端着鱼,脸隐藏在黑色的衣袍中看不清楚。“女丑找我,自然是来许愿,神主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贰负正襟危坐:“请问女丑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戚桀桀地笑了,笑声刺耳,像极了那不祥的䳐鸟的叫声:“神主,巫女若是将别人许的愿望随意乱说,怕是不合适。”
贰负板着脸:“女丑迟早都会是我的女人,你跟我说,没有什么不合适。”
戚叹了口气,气息吹过荒原,一群䳐鸟嘶叫着飞了起来:“那神主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女丑许愿要得到窫窳神的心,我也答应了要帮她。”
贰负脸色变得阴暗。
沉默回荡在荒原的河流上空,只有潺潺流水的声音在风中嘲笑。
戚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鱼䱇:“神主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还请回吧。我是巫女,替别人实现愿望是我的职责。”
贰负突然抬头,眼神犀利:“你怎样帮她得到窫窳?那家伙风流好色,女丑的样貌平凡不入他的眼,他怎会爱上女丑?”
戚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又发出桀桀的笑:“那就让女丑变美吧。”
贰负冷哼:“那荀草想来是你给女丑的?荀草效果不长久,若是失效了,窫窳那家伙仍然会抛弃女丑。”
戚不吭声,慢慢用脚踩着冷风站在了河流上空,黑色的衣袍笼罩出一片巨大的阴影。戚弯下身,黑色的河水缓缓向上注入鱼:“神主问得太多了。我是巫女,只管帮人实现愿望,至于愿望的后果,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4
贰负咬紧牙关看着巫女祭。
祭拿着俎,看着贰负:“戚与我虽同为巫女,然而我与她所能并不相同。戚执掌爱情,我执掌死亡。女丑求爱情,戚帮她实现,这中间并无不妥。”
贰负站立良久,缓缓道:“那为何女丑从诸沃之野回来之后找的人是你而不是巫女戚?”
祭的脸在黑袍中看不分明:“爱情与死亡,本来就是姐妹。”
贰负脸色变了:“她到底要求了什么?她到底怎么了?”
祭的笑声如䳐鸟:“爱情是贪婪,得到了就会想更多,永不餍足。神主爱着女丑,这种心思,神主大概比谁都明白。”
贰负紧紧握拳,骨节发白:“她想得到窫窳的心,为何来求执掌死亡的你?”
祭的叹息阴冷地吹过荒原,吹过河流:“因为窫窳说了,他怎么可能爱上女丑,这心愿根本就不可能实现,除非女丑能在十日灼烤之中待上一天。”
贰负脸色大变:“能让十个太阳一起出来绝非易事。更何况十日并出之时,便是火海一片。女丑怎能抵挡这般灼烧?”
祭在黑袍下的笑声桀桀刺耳:“巫女戚与祭合力自然能令十日并出。戚与祭为了实现女丑的愿望,耗费了多少心力。说起来神主应该好好谢谢我们才是。”
一阵狂风卷过,贰负在狂风中掠过荒野飞向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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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灼烤后的山上犹如火海。火海之中,躺着一具女人的尸体,青色衣裙被炙烤得几乎褪色。女子用衣袖遮着脸,看不出面容。
贰负轻轻拉开女子遮着脸的手,手被太阳烤得干枯如树枝。
女子的脸露了出来,明艳如朝霞,然而这美丽的脸慢慢变了,荀草的功效终于消失了,女丑原本的样貌露了出来,随后便在这一片炙热中干枯萎缩。
贰负痛苦的喊声在山上久久回荡:“窫窳,我誓杀你为女丑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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鸜鹆的话嘈杂混乱:“贰负带着女丑的兄长危,两个合力杀了窫窳。帝大怒,把他两个锁在疏属山上,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在山上磐石之下。”
祭低头看着手中的俎,俎中似乎有东西在蠕动:“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混乱的爱情果然是通向死亡最快的路径。帝可伤心哭泣?”
鸜鹆的聒噪伴随着漆黑的河流拍打荒原的声音:“帝流着泪把窫窳的尸体带到了开明之东,让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拿着不死之药正在救呢。”
戚站在风上,黑色的衣袍猎猎飘动:“纵然有不死药,以他们六巫的灵力,怕也是难救。”
祭的嘴角扯起一抹笑容:“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也一起去出出力气好了。”说罢突然间伸手抓住了正梳理羽毛的鸜鹆,鸜鹆连挣扎都没有便在祭的掌心中化作一摊脓血。
祭倾斜手中的俎,一点碧绿的液体慢慢倒了出来,滴在掌中脓血之上。脓血刹那之间凝聚了起来,在祭喃喃的咒语声中化作一只怪鸟,长着三个头、六只眼睛、六只脚、三只翅膀,“<尚鸟><付鸟>、<尚鸟><付鸟>”地叫骂着在冷风中飞了起来。
戚在嘴角扯出一丝阴恻恻的微笑:“帝既然让主上化作了刑天而没死,那他的宝贝儿子窫窳咱们当然也是要救的。只不过嘛,我主上的头没了,只剩残躯操着干戚挥舞,这窫窳神当然也须付出点代价。咱们这就去凑凑热闹,帮那六巫一把,让窫窳复活后从此变个样子,当一个失去神识从此只知道吃人的野兽吧。”
祭与戚踏在荒原阴冷的风中,一群青黄色长着人脸的䳐鸟尖叫着随风飞向六巫医治窫窳的开明之东,黑压压的翅膀盖住了整个太阳。
原文
《山海经·南山经》:基山,有鸟焉,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尙鸟><付鸟>(chǎng fū),食之无卧。
《山海经·西山经》:小华之山,其草有萆荔,状如乌韭,而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
《山海经·中山经》:青要之山,有草焉,其状如葌(jiān),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木,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又原之山,其阳多青雘,其阴多铁,其鸟多鸜鹆。
《山海经·海外西经》:奇肱之国,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䳐(cì)鸟、<詹鸟>(zhān)鸟,其色青黄,所经国亡。在女祭北。䳐鸟人面,居山上。……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
《山海经·海内西经》: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