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海战
卿云歌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山海经·海外南经》
却说盘古开辟天地，女娲孕育万灵，世间以神、巫、兽统领三界，各安其命，各守其序，忽忽已过六千万年。孰料其后百年间骤然生变，先是巫族神秘消亡，后是神族疫病横行，天地失序，对兽族的约束力便大为减弱，六合八荒遂酝酿出一场大战。
且看地之所载，群山以南山为首。南山之中，又以两座名山为首。一曰招摇山，濒临西海，多产金属和玉石，山上桂树连片，花开时节香气远飘海面。一曰堂庭山，多产黄金和水晶，山上遍布棪木，挂果时蔚为壮观，远近兽类皆来讨食。
物产如此丰富的两座山，能盘踞于此者是兽族中最具灵性的两族：狌狌和白猿。
招摇山的狌狌，白耳长尾，善于直立奔跑，相较于四肢伏地的兽类而言，视野更开阔，反应也就更灵敏，既善战又善逃，其他兽族等闲不敢侵犯。但因体质特殊，食用后即善于奔跑，神族遂要求每年献祭一兽，供神族将士享用。神命不可违，狌狌族只能老实照做。
堂庭山的白猿，智慧远高于其他兽族，善伪装，懂计谋，再加上长臂善于攀缘，可谓有勇有谋，俨然为万兽之首。山中所产黄金和水晶是物产中最贵重者，他们却藏匿起来秘不外宣，神祭时只奉上些赤铜和棪果，神族诘问则作痴作呆，一年一年全靠蒙混过关。
这一年又到昼夜等长、阴阳交会的神祭日，狌狌族却找不到该被献祭的狌狌了。族长只是转身去拿玉石而已，捆好的倒霉狌狌就不见了，祭台上只落着些许桂花。其实这狌狌是被打小结识的一个白猿好友攀树救走的，然而桂花细碎易落，饶是那白猿小心翼翼，还是暴露了行踪。狌狌族长惧怕神族降罪，带族类一路急追，至堂庭山踪迹全无，便去找白猿族长理论。
巧的是，白猿族几年前也曾丢失一猿，怀疑是狌狌族捣鬼，苦于无证据。两族早就不合，此时神祭之事已被抛在一边，两位热血族长都觉得先打一架才是正事。在山上打自然是攀树能手白猿占上风，但狌狌迈开长腿且打且跑，把战场带到了平地，局势渐渐发生逆转。猿猴性本好斗，最不肯服输，更何况白猿还是万兽之首呢。白猿族长就派遣报信猿，往南山周围的群山中去招募兽族加入。
同为兽类，也分等级。比如兔狐鹿雉，要被虎豹熊罴猎食；而虎豹熊罴，则听猿猴狌狌驱使。狌狌族和白猿族都能驱使猛兽，于是队伍迅速扩大，最后竟至于东南西北各山都有兽类加入，双方就在招摇山与堂庭山之间的三百里大平原上展开激战。只听得虎哮狼嚎，此起彼伏；只见得撕咬翻滚，腾挪跳跃；只杀得天昏地暗，烟尘漫天……这场大战，大约是自万灵诞生以降，大地上从未有过的壮观景象。
由此可知，天地创世之初，以三界分立，互为制衡，实是大有深意。目今兽类一族独大，神族势力衰微，天地之间亟须新的力量出现。神帝也曾为此卜得天启曰：“山海战，王者现，三界安。”一番推演后，得知新的生灵叫作人，人族将成为大地之王，并介乎天地之间尊奉新的山海之神；而神族中即将羽化者，会被贬往大荒之东，化身为未来的人族国度，如中容国、少昊国、白民国、黑齿国等。
其实那被掠走的白猿，再加上当年祭神的狌狌，正是被中容应巫姑所求送往猨翼山，巫姑依女娲所遗古法，又吸纳神之气、巫之灵而育出了人。人族之祖离开猨翼山时，因山腹有水直通西海，因此到达西海之滨。他一路拔祝余草充饥，遂自己取名祝由。祝由之身，既拥有高智慧，又因神之气而比一般生灵长寿，还兼有巫之灵，擅巫医之术，真可谓天选的王者。
那与他相识的巫十一所化混沌，则趁乱自天庭脱逃，找到祝由，又去猨翼山带来诸多怪兽，就在西海一座岛上休养生息。几年时间，在混沌的辅佐下，祝由潜心钻研加训练，竟带出了一支怪异强大、包揽海陆空的队伍来。能飞的，如人面三脚的瞿如，三头六尾的鵸鵌，四翅六眼的酸与等；会走的，如人面野猪身的猾褢，牛身长着刺猬硬毛的穷奇，形似豪猪而长着红刺的孟槐等；能游的，似雕而有角的蛊雕，鱼身蛇尾的虎蛟，狗头鱼身的鱼等。
当此际，实乃天时地利只等祝由现身的好时机。只听人脸雄鸡身的凫徯一声大叫，高亢的啼鸣响彻天际，混战中的群兽打个激灵，都停下来望向海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终生难忘：上有羽翅各异的飞鸟，下有形态各异的走兽，水边还有水兽怪鱼，正中的半空悬停着一只六足四翼无头无脸的神兽，骑在神兽上的是一个头戴花冠的人。远远地看不清人脸，只看到乌发随风飞舞，他眼睛的光芒明亮灼灼。
祝由手中有一面旗，他举起旗帜，口中发出指令。便有四翅六眼三只脚的酸与飞过来，巨大的翼翅掠过战场，六只眼瞪视东南西北各方位，顿时每头兽都觉得自己被盯上了，恐慌像风一样刮过来。紧接着居然真的起风了，原来是祝由把旗向前一指，人脸狗身的山一跃而起，闪电般冲进群兽之中，一下子带起了猛烈的飓风。白猿和狌狌两族反应最快，呼哨一声示意群兽四散逃窜，不意真正的攻击比他们预想的还快，一队独脚长嘴的毕方鸟飞临上空，呼呼数声便齐刷刷向地面喷火。被烧到的虎豹熊罴打着滚儿号叫，体形大的犀牛大象奔跑起来，体形小的狼狐则找地儿躲藏，白猿和狌狌熟知附近有一条丽（鹿旨）河，遂纷纷往河边逃去。但丽（鹿旨）河与西海通，早有两身一头的肥遗组成队列，守在入海口，一声令下齐齐吸起水来，少顷丽（鹿旨）河便干涸见底。
白猿和狌狌两族的族长情知不妙，此时哪里还计较过往恩怨，齐齐发一声喊，带领群兽向前狂奔，意图冲击祝由的队伍。祝由把旗在空中一卷，大喝一声，他的队伍也动起来。马身鸟翼人面蛇尾的孰湖是先锋，一字排开横在前列，他们擅长把对手举起来，冲到面前的兽类纷纷被这样扔开。五尾一角身如赤豹的狰是左队，牛身人脸马蹄的红色窫窳是右队，从空中俯瞰，正如两道移动的红色围栏，把庞大的兽群包抄起来。中间正面作战的有两队：一队由牛身人脸的窫窳带领，队伍由外形似羊却无口的䍺组成，他们横冲直撞肆意踩踏，最大的优势是任何猛兽都杀不死他们；另一队由举父带领，他与猕猴相似，兼有虎豹的特征，擅长投掷杀敌，所向披靡，其队伍则比较杂，但皆凶猛异常，白头朱厌、四角土蝼、诸怀、猾褢、狍鸮、穷奇、孟槐……
混沌载着祝由在低空巡视，指挥钦原掠阵，䑏疏开路。钦原外形像蜂，却如鸳鸯一般大小，看见有漏掉的兽类，便飞过去蜇死。䑏疏擅长辟火，可保自己的队伍从火中经过也无虞。
这一场山海大战早惊动了天上诸神，那尚有余力驾云的便立在云端观看，眼见得昔日那些异兽怪鸟竟在祝由手中练成了一支强兵，把桀骜暴虐的群兽一一收伏，大平原上渐渐恢复平静，世间万兽俱俯伏在人族之祖的脚下。神帝自忖，若神族与这支队伍遇上，只怕也难善了，他一声长叹，降下神谕一道，自九霄飘摇而落，在山海间缓缓诵读：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
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
神灵所生，其物异形，唯圣人能通其道。
斯时杀声已息，天清地明，祝由伫立在光华四射的迷穀树下，接受万千鸟兽的朝拜。世间生灵再次各归其序，那些因变数而生的异兽也纷纷获封，或坐拥某处山林，或奉为山神水神。此后，在漫长的人族历史中，人面兽身、三头六臂、九尾四翼等志怪神话也将传之久远。
一切自山海始，也终将湮灭于山海间。
原文
《山海经·南山经》：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穀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穀，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丽（鹿旨）（jǐ）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尧光之山，有兽焉，其状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其名曰猾褢（huái），其音如斫木，见则县有大繇。……洵山，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䍺（huàn）。……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祷过之山，有鸟焉，其状如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泿（yín）水出焉，其中有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
《山海经·西山经》：鹿台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徯，其鸣自叫也，见则有兵。……小次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崇吾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名曰举父。……昆仑之丘，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章莪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曰狰。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邽山，有兽焉，其状如牛，猬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崦嵫之山，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是好举人，名曰孰湖。
《山海经·北山经》：带山，有兽焉，其状如马，一角有错，其名曰䑏（quán）疏。……谯明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貆而赤毫，其音如榴榴，名曰孟槐，可以御凶。……少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狱法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其名山<犭军>（huī），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又北二百里，曰北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四角、人目、彘耳，其名曰诸怀，其音如鸣雁，是食人。诸怀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嚣水，其中多鮨鱼，鱼身而犬首，其音如婴儿，食之已狂。又北百八十里，曰浑夕之山，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钩吾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景山，有鸟焉，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与，其鸣自詨（jiào），见则其邑有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