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张弘
方如梦
有人名曰张弘,在海上捕鱼。海中有张弘之国,食鱼,使四鸟。
——《山海经·大荒南经》
1
英招在半空中伸展翅膀,看着海上的张弘。
天气晴好,海风微咸。
张弘赤脚踏在翻滚着的雪白海浪上,眼睛盯着海里的鱼,头也不抬地问:“你不在槐江山上好好养花种草,跑到这里干什么?”
英招发出如榴般的笑声:“我来传帝的旨意。”
张弘叹了口气,直起身来,抬头看着半空中的英招。英招那马身上斑驳的虎纹在蓝天碧海之间倒是威风好看。
张弘眯了眯眼睛说:“帝又要去打谁了?上次鼓与钦䲹联手杀了葆江之后,帝让我跟你两个联手平叛,那场争斗几乎要了我的命。我本想着跑到这大荒之南总该能过两天太平日子,谁想到你又来了。你去跟帝说,张弘被鱼妇吃了,没找到。”
英招榴榴地笑:“你看你那胆小怕事的样子,鱼妇在大荒之西,你两个离得这么远,他又没腿,怎么跑来吃你?再说了,谁不知道那鱼妇自从复活之后就活得小心翼翼,整天食素养生,你这话别说帝了,到我这里就先行不通。”
张弘瞪了英招一眼,突然间双足一顿,脚下浪花滔天翻起,直卷向半空中的英招:“帝让你一个看花圃的找我一个打鱼的商量征战杀伐之事,你难道就没有说过此事不妥,不能领命吗?陆吾、禺䝞这些个能打的这会都干什么去了?”
英招冷不防被泼了一身水,却也不着恼,笑吟吟地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水珠飞溅在太阳光下,五彩耀眼,煞是好看。
英招冲着尚在恼火的张弘笑了:“你看你这个急性子,我又没说帝的旨意到底是什么,你着什么急?”
张弘冷哼:“帝找我从来就没什么好事。”
英招笑:“这次真的是好事儿。帝要请夏后开在大乐之野听《九代》。神曲《九代》轻易不演奏,帝说既然好不容易奏一次,就让我多找些人来一起听,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我想着你蹲在这大荒之南整天风吹日晒地打鱼也没个什么乐趣,不如一起去听听?”
张弘摸了摸下巴:“夏后开?我就搞不明白了,帝那么喜欢他做什么,这都是第三次请他来了吧。”
英招扇了扇翅膀,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门道:“你难道没发现这夏后开的样子有些个像窫窳当年的样貌吗?”
张弘叹息:“窫窳神当年风流英俊,深得帝心,谁想却被贰负之臣杀了。都想着昆仑六巫带着不死药定能起死回生,哪承想窫窳复活之后竟神智迷乱,硬生生变成个只知道吃人的野兽,这中间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我见了他现在的样子都替帝伤心。”
英招抖了抖尾巴,不置可否:“旨意已经传到了,你我大乐之野再见吧。”
说罢,英招的翅膀扇动了起来,狂风乍起,海水汹涌,张弘脚下不稳,一个猛子扎在了海水中,很是呛了两口水。
2
张弘看着孤单单独坐一隅的昆仑六巫。自从窫窳被复活后神志不清,不仅帝为之震怒,而且众神也都纷纷质疑六巫的能力。六巫到现在走路都不敢抬头,落座也只在偏僻处,只怕被众人发现。
然而六巫不想找事,事却自己长腿找到六巫。耳朵上戴着蛇的弇兹隔着驱风的因因乎大声笑着冲六巫嚷嚷:“喂,我说巫彭,你们那不死药不是西王母给的吗?西王母的不死药百试百灵,怎么到你们手里就出了问题?”
弇兹的声音随着因因乎吹出来的风飘的得到处都是,众神齐刷刷地将目光对准了六巫。
巫彭的脸涨得通红,颤抖着嘴巴想要说什么,旁边巫抵拉了拉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巫阳却忍不住大声说:“我等六巫的力量自来有目共睹,那白民国的神兽乘黄,便是因我六巫之故使乘之者寿二千岁,我等法力,怎么可能有问题?”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巫阳这话的意思,是说我的不死药有问题吗?”
张弘听了声音,赶紧站起身来,却见豹尾虎齿的西王母不知何时到了,正冷冷地看着巫阳。
巫阳张口结舌,正想说话,只听钟鼓齐鸣,帝的辇车到了。
帝的目光扫过众人,定在张弘脸上:“不愿在昆仑逍遥,宁愿海上风吹日晒。”
张弘双手接过五彩鸟递过来的高前水浆一饮而尽,却是不言。
帝却也不再看他,转过目光,微笑道:“客人来了。”
驾着两条龙飞腾在三重云雾之上,双耳戴青蛇的夏后开左手操翳,右手操环,身上佩玉璜,全身叮当乱响地飞驰而来。
不知什么时候到身边的英招低声道:“真是花哨,帝喜爱的人怎么都这么花里胡哨的?”
张弘悄悄捅了捅英招,英招于是低眉闭嘴,只当没看见帝台上的怒目。
3
《九代》之曲悠扬飘洒,夏后开伸手打着拍子,闭着眼睛很是享受。
张弘的注意力却完全没有放在《九代》上,站在帝台两侧的两个巫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巫女们身穿黑色衣袍,脸藏在衣袍里看不清楚。一个手捧鱼䱇,一个拿着俎。
张弘捅了捅摇头摆尾听曲的英招,悄声问:“那两个是谁?”
英招眼睛微微抬了一下,随即又闭上了:“是巫女戚和祭,一个执掌爱情,一个执掌死亡。”
张弘皱眉头:“她两个出现在这里干什么?”
英招被频繁打断,颇有些不耐烦:“还能干什么?赏乐呗。”
张弘定睛看着这两个巫女,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
巫女的衣袍之间黑雾缭绕,在这神曲飞扬、众神迷醉的场合之中,很是不协调。
英招却突然间张开了眼睛,看着巫女低声道:“怪了,我没请她两个。她两个平时居于荒原两水之间,不大跟人来往,倒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这会儿跑了来?”
张弘看着手捧俎的巫女,巫女的嘴唇似乎在微微嚅动。英招侧头:“她两个的嘴巴动来动去,难道在唱歌?”
4
巫女自然不是在唱歌,从嘴巴里发出的咒语声越来越强,周身黑雾也越来越重,直到这黑雾伴着突然间嘶喊出来的尖厉咒语弥漫了整个大乐之野。一群早已经被帝处了极刑的神在咒语的召唤声中突破了帝设下的屏障,突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九代》突然间停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所有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人身牛蹄、四眼六手、头生尖角,一向与帝为敌的蚩尤在黑雾中冲向帝台。弇兹的惊叫和西王母的嘶吼混成一团,六巫抱头鼠窜,因因乎大口大口地吹着气,想要驱散这漆黑的浓雾,而那漂亮的夏后开早已尖叫着驾龙狂奔,不知去向。
帝被这混乱闹得不知所措,在高高的帝台上除了呐喊之外并无其他动作。英招却反应敏捷,早已扇动翅膀四蹄飞奔,连飞带跑地冲向帝台挡在帝的身前。黑雾之中,张弘惊讶地看见挥舞着干戚的刑天、贰负,甚至被他和英招杀死之后已经化作了鵕鸟的鼓和化为大鹗的钦鴀都一个个拼尽全力奋力嘶吼着。
全是乱臣贼子!
除了一贯与帝作对的蚩尤,剩下的全都是被帝诛杀抑或惩罚后心怀不甘的神主。张弘皱紧眉头,这些乱臣贼子如今怎么全凑到了一起而来?
不容细想,耳边风过,张弘猛地低头躲过了挟着风扑向自己的大鹗的虎爪,大鹗仰天长啸,声如晨鹄。张弘并不恋战,趁着大鹗嘶吼,拔腿就往方才巫女站着的地方跑,却不防被鵕鸟兜头啄了一下,鲜血顺着头往下流,几乎糊了眼睛。
帝在台上的喊声尖锐刺耳:“张弘,莫要管这两只鸟,快来和英招一起护驾!”
此声一出,那反绑着刑具的相顾尸操戈便挥向张弘,各种嘈杂的喊叫声在耳边响成一片。张弘左突右挡,忙做一团。
那巫女的声音却冰冷如蛇一般一丝丝在大乐之野上飘荡,闯入张弘的耳中:“蚩尤骁勇,此战一起,必将绵延数年。帝啊,高高在上的你,有没有想过今日?”
张弘奋力拨开挡住自己的戈,扑向巫女声音传来的地方,却只抓住了一片衣角。
抬头,巫女在黑袍中的脸终于清晰地露了出来,惨白的脸平凡而普通,就算放在人类当中,也丝毫不起眼,然而眼中的恨意与笑意,却如寒冰一般刺进张弘的心中。
张弘大声嘶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巫女凝视着张弘,脚下的风冰冷刺骨,身边一群青黄色的䳐鸟叫声刺耳。巫女伸出苍白的手指着一个方向说:“你看。”
张弘扭头顺着巫女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刑天正挥舞着干戚与蚩尤两个和满头大汗的英招斗在一处。
巫女声音如寒风:“帝平日里杀伐果决,丝毫不在乎我等谏言,动辄不问缘由便处极刑,这些神主的心中早就充满冤屈与不满。神主们心中的不满积攒得太多了,便会慢慢地延开,哪怕神主已经被杀死,心中的怨恨最后也会形成这天地间的杀戮之气。”
张弘浑身一震,睁大眼睛看着巫女。
巫女眼中一片冰冷的恨,嘴角却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低声对张弘说:“我的主上,被帝砍了头,失去了名字,叫作刑天,他心中是有多少恨意和不甘才会在死后挥动干戚不休不止。其他那些被帝处死的或者被你亲手剿灭的神主,你猜猜他们心中又会有多少怨恨呢?我们加在一起的力量,你这次是否能帮助帝再次剿灭?”
5
满脸鲜血的张弘只觉得力量将要用尽,英招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上下都淌着汗水和血水。然而胜败已分,纵有巫女相助,蚩尤和那些残缺着身体的神主终于还是寡不敌众,溃败了下来。帝大吼着:“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我要用四海之水淹死他们,用祝融之火烧死他们!”
张弘抓着刑天,刑天浑身鲜血,用以为口的脐中兀自喃喃咒骂,那边被英招踩在脚底下的贰负之臣嘶声吼道:“你罔顾我等情由,刑罚严苛,被你处死,我永不甘心!”
这吼声大如雷鸣,滚过处处狼藉的大乐之野。
张弘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兀自鹄鸣不已的钦䲹,心里突然厌倦到了极点。他已经杀了钦䲹一次,眼下就是第二次,难道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吗?蚩尤与受刑后残缺的众神主们没有半分悔改之意,而帝也没有丝毫宽恕之色。张弘一时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钦䲹化为大鹗,见则有大兵,果然如此。
巫女的咒语声在天地之间响起,大乐之野响起了一阵轰鸣,这轰鸣之声来自地底深处,来自天空远处,深不可测,远不可见,这是超越所有神主甚至帝在内的最原始的力量。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就在这一瞬间的停顿中,包括蚩尤在内的所有谋逆之徒全部化作一阵黑烟,蚩尤的怒吼声在大乐之野的上空回荡:“枉你为帝君,却不顾我等情由,只一味刑罚严苛,着实有失公允。被你处死,我等永不甘心!今日虽败,他日我定让尔等尸横遍野,所辖之处生灵涂炭!”
张弘眼睁睁看着手中的刑天也化作一阵黑烟,伸手却不能抓住,黑烟散去,再无踪影。
帝皱眉凝视着一道道散去的黑烟,沉默良久,终于摇头道:“我对他们虽处严刑,却始终留他们神识不灭,可他们不但不反悔,反而怪我刑罚严苛,这天地之间,公正两字何其难。眼下这一场大战,终是免不了了。张弘,留下助我。”
6
张弘沉默不语地赤足站在翻滚着的雪白海浪上。
英招在半空中伸展翅膀,看着海上的张弘。
英招说:“那日你走了,帝很伤心失望。”
张弘沉默。眼睛却看着不远处的一座海岛。
英招顺着张弘的眼光看过去,便也沉默了。
良久,张弘说:“那个海岛叫张弘之国,国中之人食鱼,使四鸟。他们在这岛上平安康乐,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而卷入战事之中。”
张弘抬头看着英招。
英招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了些悲戚之色。
张弘叹口气:“我早已厌倦征战杀伐,想来你也如此。与蚩尤的这一战凶险万分,不比往日,你不如跟我在这海岛上生活。我这岛上虽然没有槐江山奇伟瑰丽,倒也有些奇花异草,可以解闷。”
英招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帝一向待我不薄,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张弘沉默。
英招微微笑道:“等战事结束,我一定会在你这海岛之上搭个窝,顺便把槐江山的花草带来给你们这些岛民开开眼。”
说罢,英招不再看张弘,突然挥动翅膀转身离去,风乍起,海水汹涌地扑了张弘一脸。
张弘缓缓伸手抹去满脸的水,看着英招远去的身影,大声喊:“英招,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呀!”
天气晴好,海风微咸。
原文
《山海经·西山经》:钟山,其子曰鼓,其状人面而龙身,是与钦䲹(pí)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山䍃>(yáo)崖。钦䲹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曰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jùn)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即其邑大旱。……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山海经·海外西经》: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
《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陼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䝞(hào)。……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
《山海经·大荒南经》: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
《山海经·大荒西经》: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
《山海经·海内经》:北海之内,有反缚盗械、带戈常倍之佐,名曰相顾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