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本书的一些线索
由胡塞尔所点燃的现象学运动的影响是深远庞杂的。但从认识论传统看,现象学运动中唯有胡塞尔更多地沿袭了这一传统。其现象学作为意识现象学[5],实则是将认识论研究聚焦于对意识(意识现象)的研究。与以往现象学研究相比,从认识论角度有利于把握胡塞尔的思想。恰如胡塞尔信赖的学生马尔文·法伯(Marvin Farber,1901-1980)在节译、意译《逻辑研究》(The Foundations of Phenomenolgy,1943)时所做的那样:立足于逻辑与认识论,以使胡塞尔思想在美国容易被理解。[6]
受现象学流派分歧的影响,国内外学者很少将胡塞尔现象学视为认识论而进行研究。而胡塞尔在其思想开端就是在认识论范围内进行研究的(如数学的基础、逻辑的本质),并以此逐渐深入意识世界。因而,意识研究实则延续了认识论研究。胡塞尔也认为,“唯有在现象学的基地上才能提出合理的认识论问题”,彻底的认识论问题都是现象学的问题,对实际自然及自然科学结论的合理诠释,都是以纯粹认识论问题(即现象学问题)为前提的。[7]胡塞尔曾将现象学方法视为认识批判的真正方法。[8]这里的认识批判就是对认识的现象学研究。《胡塞尔全集》中有不少关于认识论的讲座[9],也有“现象学认识论”的专题研究。[10]在思想后期,胡塞尔通过对近代认识论的批判阐明了现象学的认识论任务[11],并将现象学视为彻底的认识论。[12]这些研究不厌其烦地从现象学角度去澄清认识的对象和方法,与以往的旨在进行理论化和系统化的认识论研究截然不同。姑且可以说,哲学在“认识论转向”之后,至少并存两个“转向”,一是“语言转向”,二是“现象学转向”。
从胡塞尔的认识批判中,的确可以看出胡塞尔现象学中蕴含的认识论传统。与这一批判相关的内容主要包含两部分:一是胡塞尔认识批判的方法,这主要是指现象学的方法;二是胡塞尔批判的对象(自然主义和心理主义、近代认识论)。现象学的方法在对流行的自然主义、心理主义哲学的批判中使研究者更容易看明白其任务和操作程序。对近代认识论的批判,是认识批判的延续和展开,对于理解胡塞尔思想的认识论向度有着重要意义。所以,现象学方法与认识批判是密不可分、相互交织的。
研究胡塞尔现象学中的认识批判理论及相关认识论问题,不仅有助于贴近胡塞尔现象学的核心,也有助于把握胡塞尔现象学的实质,也是进入现象学的门径。在不同时期的文本中,胡塞尔对近代认识论进行了一系列或多或少的批判,且从不同的起点思考了现象学认识论的内容。因而,研究胡塞尔关于认识批判及认识论批判的相关方面的问题,对于彻底理解人类的认识活动的本质特征具有重要意义。
胡塞尔认识批判的内容主要集中在《第一哲学》《现象学的观念》《逻辑学与认识论导论》《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等著作中。在《现象学的观念》中,胡塞尔不仅把现象学的任务明确地定义为认识批判[13],也在其他时期的讲座和著作中直接或间接地贯彻了这一任务。这充分体现了他对认识之彻底性目标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其中,《第一哲学》通过梳理近代认识论产生的背景及其实际目的和形态,批判了近代经验主义、理性主义哲学及知识客观主义的局限性,阐明了通向现象学的道路;《逻辑学与认识论导论》与《现象学的观念》,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现象学的认识批判以及认识的现象学研究这一任务;《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通过对欧洲危机所形成的根源的追溯,批判了近代以来偏执的理性主义思潮,指出了解决这一困境的先验现象学(超越论的现象学)之路。
与此相关,胡塞尔的其他著作对于理解胡塞尔的认识批判和认识论具有重要意义。《算数哲学》《逻辑研究》《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被动综合分析》《形式逻辑与先验逻辑》《经验与判断》等著作,从不同的起点出发对认识的一般要素及其特征进行了详细论述。这些论述体现了胡塞尔思想在不同时期的发展变化,但总体上都围绕认识问题进行不同程度的内在性探讨。例如,《算术哲学》的主要出发点就是为算数寻找哲学上的奠基,这一奠基就是对算数的认识之基础的奠基,这虽然不是胡塞尔真正的现象学著作,却体现了胡塞尔朝向认识的彻底性方向的早期努力。《逻辑研究》致力于揭示逻辑要素在意识中的产生情形,并且力图克服逻辑学的心理主义误区,将逻辑学视为关于规范的科学,而不是本质的科学,由此引出了现象学。《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三卷本可以视为胡塞尔思想中期意识现象学的综合性研究著作,这是继《逻辑学与认识论导论》这一极其重要的枢纽性著作后,形成的现象学哲学的重要著述。对认识的范围、认识的诉求等方面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在现象学哲学的一般论述之后,论述了自然世界与精神世界的构造问题,阐明了自然科学的本质问题。后两卷的内容紧紧承接着《逻辑学与认识论导论》中对象的“双阶构造”(对象的高阶构造与初阶构造)和自然科学阐明。《被动综合分析》与现象学的构造问题紧密相关,其第一部分内容是对《逻辑学与认识论导论》中的对象的高阶构造部分的详细探讨或“扩展版”。《形式逻辑与先验逻辑》通过对逻辑理性的偏执化的批判,阐明了一门真正的具有严格科学特征的逻辑学必然要建立在内在给予性的基础上,即规范性的来源问题。《经验与判断》对逻辑疑难问题进行了现象学的考察,着重分析了判断的主词与谓词在内在经验中的起源,它的出发点是从“判断的明证性回到对象的明证性”,所以,必然是与对象的高阶构造紧密联系的。这是因为逻辑必须建立在对象的高阶构造的基础之上。这一著作是在《逻辑学与认识论导论》基础上对逻辑学所进行的谱系学研究。除了这些著作之外,还有其他涉及具体问题的分析著作与导论性著作,都在一定程度上,从不同侧面以不同方式对认识论问题进行了展开。
这些繁多的著作,为我们展现了胡塞尔现象学与近代认识论不同的研究面向。胡塞尔把现象学方法作为认识批判的真正方法。他对“对象”的研究及其领域的扩展,与以往的认识论哲学也有一些不同。他反对以获得认识的既定性质为目的的认识论研究。胡塞尔之前的认识论侧重于对认识体系的构造,侧重于对认识的性质、目的等方面的梳理与研究,集中表现为对认识的一般规律的研究。胡塞尔认为,这些研究要么是经验主义的,要么是理性主义的,要么是极端怀疑论的。对于胡塞尔而言,他的现象学侧重点首先不是对认识目的、性质的研究,也不是认知体系的构造,而是首先致力于阐明在何种意义上通过何种方法才可以获得认识的彻底性和明晰性。在胡塞尔的著作中,无论是前期著作还是中后期著作,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一些似乎是体系的东西,但胡塞尔却明确反对认识体系的刻意构建。如果忽略了认识之起源的内在给予性,那么,这些认识的体系性的东西,就成了不彻底的东西,因而也就无法直接加以有效利用。如果能够在每一步的考察中,能够意识到认识的内在性起源,并且充分运用现象学还原及本质直观的方法,那么,这些“似乎是体系”的东西,对于传诉相应的现象学认识、表达确真的洞见,就具有了非常重要的和必不可少的作用。然而实质上,胡塞尔所呈现的现象学哲学的一些“体系”,只是其现象学方法运用于认识之彻底性探索的顺带产物,而不是对体系的刻意营造所形成的结果。基于理论需求的不断提高,在通向对自然世界和人类行为的认识之彻底性的努力中,不会有什么真正的一劳永逸的体系,拥有的只是科学性地探索问题所形成的系统,它随着理论需求的提高而不断变更或完善。而宣称囊括了对整个世界的看法的效仿形式科学的哲学体系,无外乎是那种偏执的而非纯粹的理性提前上演的“最后的疯狂”。
与此不同,胡塞尔现象学的目的是达到确真的洞见,是为了回到实事本身,是关于本质的研究,是对“纯粹”的分析,是关于“看”的研究,因而也是对认识活动的研究。
就根本任务而言,胡塞尔现象学意义上的认识批判在于整顿认识的混乱,揭示认识的给予性本质。[14]胡塞尔对欧洲近代以来的认识论予以了彻底的批判,并寻求认识真正得以可能的根基,将认识奠基于绝对的自身被给予性之上,以此摆脱游移不定的认识论倾向。胡塞尔曾表明,他的认识批判的任务包含在对逻辑理性、实践理性和普遍价值理性的批判中,其目的是理清“理性批判的意义、本质、方法、主要观点”,理清和阐述“理性批判的一般纲领”。[15]换言之,这样一种理性批判,就是一门现象学意义上的“本质科学”或现象学哲学的准备过程,这是一门建立在直观的可以“看”到的给予性意义上的本质科学,在关于“什么是本质”的界定方面,与以往经验主义的本质科学和自然主义的本质科学有很大不同。
就主要问题而言,胡塞尔认识批判的主要任务是彻底清算近代以来对认识论问题的“二元对立”的解决模式。
近代以来,由于笛卡尔哲学及其“心物二元论”的影响,认识论逐渐发展成为主体与客体“二分”的二元论哲学。笔者认为,这一趋向虽然在部分程度上来自笛卡尔哲学,但极端化的缺乏严密支撑的论证和思考导向,最终将主体与客体对立起来以解决认识论问题而忽视了其内在的关联性,这一做法实际上并不一定完全符合笛卡尔的本意。这一做法造成了主体的认识与客观的规律之间的断裂。因此,站在主客二分的认识论立场上,认识论问题最终的困惑集中于“主体如何能够切中客体”[16]这一问题之上。相应地,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也影响着真正建立一门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可行性。
也恰恰是在笛卡尔思路的影响下,古老的宇宙论哲学的研究,需要首先确认主观性认识的合法根基。因此,研究重心也转移到了认识的主观性研究上,并在近代以来首先集中表现为对人的认识能力及其范围的研究。这也是自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到康德及后来的认识论哲学在不同程度上体现出来的共同方面。但这些做法都不能满足人们对认识之彻底性的寻求。
为了更好地解决这一问题,在马赫(Ernst Mach,1838-1916)主义和实验心理学成就的共同影响之下,在认识的主观性研究中,人们感受到了自然科学(实验心理学)和逻辑学的强大魅力,于是,一些人把事物自身的规律与认识的规律等同了起来,把逻辑的规律与思维的规律等同了起来。这种默许的看法尤其体现在与胡塞尔同时代的心理主义的哲学态度中。这是一种自然的思维态度,它没有贯彻彻底反思的意识,即没有寻找认识得以产生的真正根源,因而也未能彻底解决认识何以可能的问题。而在胡塞尔看来,这一根源只能在意识活动中去寻找。如果认识的基础和建立的方式是有疑问的,那么,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就不能建立稳固的和绝对可靠的认识。同样,将认识论问题的研究当作主体性中蕴含的规律的研究,这一做法,实质上潜在地承认了一个未经审查的不言而喻的前提。当“二元对立”的认识论立场无法解决其中所蕴含的矛盾时,自然就受到了人们的质疑,并最终导致了怀疑主义与相对主义倾向。
为了彻底解决近代认识论所面临的这一困境,在继承布伦塔诺的意识理论的基础之上,胡塞尔通过对逻辑学的研究,通过现象学的认识批判的逐步展开,将认识论问题奠基于纯粹意识中的绝对被给予性上,并形成了作为认识批判的真正方法的现象学方法,继而,产生了胡塞尔意义上的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的认识论。
一般而言,按照认识论问题在外在形态上的不同,认识论问题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认识活动中贯穿的某种认识立场或认识体系,二是对认识活动本身的形而上学或哲学研究。前者不必然是后者,但后者的研究中必然包含着前者的原则或道理。因而,涉及对认识论的批判问题,也就相应地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对某种认识立场的批判,二是对认识之哲学研究的批判。相应地,在前者中包含的就是对自然主义、经验主义、怀疑主义认识立场的批判,后者包含的就是对洛克、贝克莱(George Berkeley,1685-1753)、休谟、康德等对认识活动本身的哲学研究的批判。对这二者的批判是相互结合、相互渗透的,无法截然分开。按照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的说法,“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17]为了叙述方便,将前者称为认识批判,将后者称为认识论批判,因而,在后者中也就理所当然地包含了对近代认识论哲学的批判。但对认识论哲学的批判(简称为认识论批判)并不是与认识批判并列的独立部分,而是与之紧密关联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胡塞尔的认识批判主要涉及对心理主义、自然主义、经验主义和怀疑主义等“一般认识论”的批判,这是一种对认识立场的批判,是对当时自然科学和哲学领域中流行的认识原则及方法的批判。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的认识批判虽然是对当时流行的认识立场及其根源的批判,却又不同于以往的认识批判。如康德的认识批判是对唯理论和经验论的批判。胡塞尔的认识批判旨在达到认识的最终明证性,达到认识的绝对被给予性和相即的被给予性,即在明证性意义上达到认识的彻底性。尽管在含混的说法中,胡塞尔的认识批判就是认识论的批判,但为了予以区分仍然使用一个稍微有所区别的术语,根据胡塞尔著作中所使用的表述,将胡塞尔对认识的一般立场和原则的批判称为“认识批判”。
胡塞尔对近代认识论的批判是其认识批判的进一步展开。从胡塞尔思想发展形态来看,这也是与认识批判紧密关联的一部分。认识批判是原则性的批判,而近代认识论批判(对认识论哲学的批判)是在认识批判的基础上,对近代认识论哲学的原则、方法及主要观点的批判和澄清。因而二者并非截然分开,而是相互渗透甚至相互包含的两部分,只是批判的侧重点和阐明问题的思路不一样而已。
认识批判必须借助对现有哲学观念的批判而展开,这样才能避免玄谈,使人们真正领会到认识批判的方法与目的。但这样一种批判首先也离不开对现象学的认识的确真性把握。如果预先没有对认识活动的确真认识,那么,在批判中就会失去方向,并最终走向消极的怀疑主义,陷入对世界认识的相对主义甚至不可知论的境地。
因此,现象学领域内的认识论研究优先于认识论批判的展开。在马克思看来,“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资产阶级经济为古代经济等等提供了钥匙”。[18]结合马克思的说法,认识是一个由近及远的过程,认识的顺序与认识的历史奠基顺序恰好相反,是一个从“高级”到“低级”的过程。现象学的认识论批判恰好也符合这样的特征。从现有的最为贴近的现象学中所建立起来的确真的东西出发,来认识已有的认识立场及认识论根基中蕴含的矛盾,是澄清问题与表达观点的有效方式之一。有了自己的准头,才能更好地衡量世界。《逻辑学与认识论导论》是《逻辑研究》之后对认识论问题较为明晰和成熟的思考,胡塞尔也恰恰是在《逻辑学与认识论导论》(1906/07)的末尾才开始了对康德认识论的批判。需要注意的是,人们所看到的《逻辑研究》第二卷“第六研究”中对康德的批判是该著出版20年后修订时增加的内容。《现象学的观念》(1907)是《逻辑学与认识论导论》这一1906年冬季讲座的姊妹篇,在主题上是后者的延伸,其中批判的是自然的思维态度。《第一哲学》(1923/24)是在之前的思想基础上对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两条路线上的认识论哲学进行的批判。在这些批判之后,再返过来看胡塞尔的现象学认识论研究,现象学认识论的优越性自然就彰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