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爱树之心

我家院子里栽着一棵桃树。这棵古树只有五寸粗，下部的枝条都被花匠砍去了，仅留下一根曲折有致的主干暴露在庭院中。但上方的新枝却生长旺盛，呈爆炸趋势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不仅如此，树上还结了很多果实，我总担心下面苍老的树干支撑不了如此的生长势头和重量。

太危险了！

——给你稍微修剪一下吧？

桃树平静地摇了摇沉甸甸的脑袋。遇强风则晃得急，逢微风则摇得缓。

——给你修剪一下。

桃树还是摇头。

树下的杜鹃、棣棠、玫瑰和荻花等都不安地向上望着它，金鱼、莲花之类的更是一脸惊恐。

然而，桃树依然平静地摇着头。

茂盛的树顶上，金蝇在欢腾，蜜蜂在振翅。晨间，小鸟嬉戏，黄昏，蝴蝶憩息。

每逢夏天举家出游之时，我都会叮嘱留守在家中的佣人：

那棵桃树危险，要留神。

旅行归来，桃树依旧昂然挺立。——听说桃树叶的汁水可以用来治疗痱子，附近有孩子的人家都会来讨桃枝桃叶，桃枝因此被修剪到了正合适的长短。桃子时常长虫，留下看家的人就挨个儿摘下吃掉。剩下几个个儿大的，正好留给我们旅行归来吃，算是最好的接风菜了。味道虽不及街上卖的水蜜桃那般甜，却远比那水蜜桃新鲜、酸甜可口。

繁茂的枝叶被剪去，露出了天空，满树的桃子也被摘光了，桃树变得格外清爽。不久，便开始落叶，落叶铺满了半个庭院。深秋的阳光下，低矮的树木、金鱼和莲花都仿佛一脸安心地望着桃树。

可是，待到冬去春来，春去夏至，桃树果然还是挑起了众生的不安，而其自身依然云淡风轻。这棵古树的精力该有多让人诧异啊！

然而，前年秋天，桃树落叶落得比以往都要早。等到了去年春天，桃树只发了两三根新枝，这些小小的枝条没过多久也枯萎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让人倍感寂寞。

院中的灌木、金鱼和莲花，在盛夏的阳光中死气沉沉。我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在院中踱来踱去。——五月，妻子因病住进了医院。她素来就体弱多病，却很要强，总是一个人包揽所有的事，每次都平静地笑到病倒前夕。

八月的某个黄昏，我把桃树的主干，离地面约两三米处以上的部分，用锯子锯掉了。我估摸着这下部还活着，或许还会出芽吧。然而，桃树完全枯萎了。

八月末，妻子在医院里安详地走了。

这之后，我翻看妻子的照片，发现有两张很是让我扎心，一张是妻子斜靠着桃树站立的，另一张则是她蹲在树根旁的样子。我全然忘记给她拍过这样的照片。照片上，妻子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有些落寞，见不到健康有活力的影子。

她和桃树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如今，我已搬到了别处。现在的宅子里种着各种大树，有常青树，也有落叶树。我始终喜欢望着它们。我对树的爱愈加深了。这种爱树之心无法诉诸言语，但却与某种神圣的东西相连，赐予我内心力量与光明。

东京市内本乡千驮木町，有一处名为太田池的幽静的大池塘。被称作太田池是因为它是继承了太田道灌[1]血统的太田子爵的房产。池子两边都是高崖，古木郁郁葱葱，从树根处有水涌出，使得清澈的水常满池中。池子未经人工开凿，一派自然景象，淤泥颇深，周围竹子林立，藤蔓缠绕。偶尔，孩子们会钻过竹篱笆进来捉蜻蜓、戏蝌蚪，玩耍一番。然而，日暮西沉之后，这里又重新恢复了静寂幽暗。这是个甚至传闻鬼怪会出没的池塘。

这个池子几年前被填平了，如今上面建了一排房屋，住了人家。曾经作为池岸的高崖，或是被水泥浇筑，或是被砍了树。能作为昔日池子的遗迹被保留下来的东西殆尽，可以唤起知情者一腔怀古之情的，只剩太田邸一端的昔日的崖的一部分，以及，我家东侧的崖了……

这座崖只有不到二十来米宽，崖上林立着山毛榉、糙叶树、朴树、枫树以及其他各类杂树，也都是一二尺粗的大树，树根紧扎土壤，落叶层层堆积，丝毫没有人工改造过的痕迹，还是原来的样子。我非常喜爱这座崖，以及这些杂树和朽叶。然而，来到崖下一看，我深感心痛。崖土或许因长年风雨，流失严重，导致树根一半裸露在外，而这些根又盘亘交错，侵入崖体，既是为了保住所剩无几的土壤，也是为了支撑住自身。有的树甚至达到了半倾斜的程度，但依然深深扎根崖中。这是何等的力量和抗争啊！

我想象着这些树木，尤其是落叶树，春来萌芽展叶，然后迎接台风到来的样子。这其中有一棵灯台树，在它树干上钻小洞的话，会流出很多汁液来，据说在中国这些汁液被称作长生不老水，可见其珍贵程度了。它的主干笔直，树枝层层叠叠，即便是在眼下的落叶期，只要风吹来，依然会频频摇晃。这棵树就顽强地生长在崖上。

为了这些树，我开始思考如何让崖土变多。崖的高度大约有七到十米左右吧，但却不是陡峭的悬崖，而且崖前有空地，那么如果在崖的最前端填土两米左右，让整个坡的坡度变缓的话，应该不仅可以让太田池的名得以保留几分，也能把树根完全埋起来。但是，这项工程要花费大约一千日元。对某些人而言不算什么的一千日元，于我却是近乎奢望。我不禁黯然。

我黯然地眺望着这些崖上的树木。它们伸展着无数的枝丫，枝的前端已爆出新芽，着上了颜色。再过不多久，嫩绿的叶子该舒展开来了吧……在这蓝天之下，愉快地沐浴在阳光里。啊，树儿啊……

树儿啊，你要平安！我不禁想叫喊道。然而看见风吹过树梢，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崖上的那些半露在外的树根。树儿啊，你要顽强！顽强地等待！虽然对我而言，想要挣出一千日元的闲钱全无可能，然而，将梦想进行到底，不言放弃，就有可能实现！

或许有人会说，一颗爱树之心值多少钱！然而，我却把崖上露出根部的树木看作是社会上被欺侮的底层人群。这些树教导我们，要扎根深处，不懈抗争。

崖上的树儿们啊，我也是你们中的一员。

注释

[1]太田道灌（1432—1486）是室町时代后期的武将。幼名鹤千代，元服后，名资长（又名持资），道灌则是出家后的法号。扇谷上杉家家宰太田资清（道真）的儿子，继任家宰之职后，在平定享德之乱、长尾景春之乱中活跃。作为江户城的筑城武将十分有名。（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