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然”

我家东侧有座低矮的崖，崖下有一斜坡，高约十二三米，呈两三段之势直达崖底。几棵落叶树新枝交错，小鸟往来频繁，地面上落叶堆积，杂草丛生，昆虫嬉戏其间。这一切使得仅有几坪的崖地充满了自然的趣味。

庭院前，站着棵有点儿年头的山毛榉。这棵常青树有别于其他的落叶树，总是在暮春初夏一个劲儿地飘落黄叶残花。有风的日子，无论早晚，狭小的庭院里到处有落叶被吹起打转。于是，将这些落叶扫到一处扔到崖下，便成了家人的每日功课之一。

人对物的感受，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庭院中碍眼的落叶，一撒落到无人看管的崖间，反倒变得养眼了。何止落叶，连枯枝和草屑也在这样的“自然”中，被这崖拥抱同化了。

居家的日子，因着这崖的魅力，我一天要去光顾数次。那里有落叶、枯枝、草屑、杂草、昆虫、小鸟、绿叶，还有从远处人家吹来的微风，以及斑驳的阳光……

然而，时不时的，我会因一些不快而蹙眉，那便是崖间散落着些许小纸片和线头。在这一切自然撒落，植物自由生长的崖间，一张纸片或是一个线头，该是多么污人眼啊！只要是能嗅出人工的味道的，与人类生活相关的东西，无论多么细小零碎，在这里都是丑陋的。

我站在那里，遥想起高山原野河川森林……。在青山绿水之间，枯草、枯叶、石子、石块皆是自然的一景，即便是鸟兽的粪便也算是野趣。反之，所有人类的东西都是不协调且丑陋的。原野中，泉水旁，一个便当盒，一张报纸，人手剥下的橘子皮……看到这些时，你做什么感想？人烟稀少的山路上，出现了马粪，甚至是人的大便时，你又有什么反应？为这里也有人迹而生出的亲切感，是包含有种种不纯目的的感情的作用，直接的印象只有讨厌而已。

那么为何鸟兽的粪便是自然的装饰，而被人驱使的牛马的粪便却是与自然不相容的，人的大便更是对自然的污染呢？人类的生活和自然，这两者真的是如此地势不两立吗？抑或是人类都是独立的，排斥同类的个体？还是人类对自然的憧憬渴慕之情深至切肤呢？

我又想到了半兽人。牛头人身的米诺托、半人马仙托、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美人鱼、以及半羊人福纳斯和萨梯……甚至从他们的兽性想到了神性。

脚下的纸片线头变得越来越碍眼，于是我离开了崖地，返回家中。我明明让家里的佣人把所有留存有人类气息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但他们却不当回事将之与落叶一起抛撒到了崖下，对他们的漫不经心我感到很生气，难道生气不可以吗？

且说行于落叶间，该是一人孤独，二人愉快，众人欢欣雀跃吧？我心向往做入自然而不识肮脏之人，更是憧憬过上此等生活。

某位老饕曾道：“我对红糖被赶出东京这件事感到悲哀。我小时候，大部分卖糖的商店都有卖那种黏糊糊的红糖。现在却几乎寻不到踪迹了。虽说文明的进步程度与砂糖的消耗量成正比，或者说是与白砂糖的消耗量成正比，可是，赶走红糖，取而代之使用白砂糖，这算哪门子的文明！我看不起那些所谓文明人的味觉。”

然而，我却想要反问，与其讴歌红糖，为何不赞美甘蔗？今日的东京，已经几乎吃不到甘蔗。只有在深川[1]那一带的庙会的摊子上，还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干瘪了的甘蔗。当然，城市里的孩子是不会对此感兴趣的。

就味道而言，红糖胜过白砂糖，甘蔗又比红糖美味甚多。撕开甘蔗艳美的外皮，咀嚼内里白色的部分，那种甜味和快感，我恐怕终生难忘。

我以为，没有什么美味能胜过天然的味道。这不仅仅是指砂糖。

乡下的孩子在田间玩耍时，时常会生吃白萝卜、瓜类、茄子和莲藕。他们那洁白的牙齿、健康的唾液以及新鲜的味觉，都是我所向往的。

鲷鱼呀，金枪鱼呀，此外，从香鱼到沙丁鱼，大部分鱼肉的味道，都是生吃胜过任何烹饪方式。鸡肉、猪牛肉，最美味的也是生吃。牡蛎呀，鲍鱼呀，只限生吃。包括内脏也是如此，这可是动物最喜欢生吃的东西了。即便是被称为最讲究的中华料理，其中的山珍海味，诸如熊掌、甲鱼的裙边、雪蛤，也是最大限度地保有其天然的味道。

酒也不例外。喜欢艾酒的人都是因着它那天然的芬芳醇香。而日本酒中最上乘的要数发酵中的浊酒沉淀后留下的最上层的清亮部分了。当然，椰子酒也是不错的。

倘若烹饪就是改变自然味道的性质，那么我诅咒这种烹饪法。倘若文明就是改变大自然，那么我诅咒这种文明。

让天然的事物彻底保有其天然的生的味道，并为之配上人工的调味料，这才是我所追求的烹饪之道。比如吃刺身蘸的酱油、荞麦面的蘸料、醋拌凉菜里的醋、酱烤串上刷的味噌等等，这些酱油、醋、蘸料、味噌，才是我们应该绞尽脑汁，用遍香料研究的对象，至于天然的食物，让它彻底保持原有的天然的味道就好。

对吃这件事说长道短，或许是闲人管闲事。然而，回想我们的生活，为了让天然的美味变味，我们白白付出了多少繁杂的劳动力，再者，因吃了这些变味的人工的食物，我们的精神和肉体又丧失了多少活力，这才是我所思考的。

最充沛的活力，只存在于天然自然之中。

注释

[1]位于东京都江东区西北部，原来是东京市的一个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