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新藩台兼护巡抚 哀民生调和汉回
晚清名士董文焕于同治七年至八年曾任甘肃甘凉兵备道,短期往返途中经过陕西,亲见关中吏治颓废,生民困苦,留下大量写实诗作,譬如与会试同年谭钟麟的送行诗中即有“哀鸿遍野豺狼逼”、“荒村废邑余蓬蒿”等句,经过华州汾阳王墓时,忆想大唐盛状,无限感慨,立作《华州道上》,今录其全诗,再悯当时情形:
近郭人烟少,新为百战场。丛榛多碍路,流水不知乡。
鼠向颓垣出,狸从破舍藏。丰碑犹历历,往事忆汾阳。
上章说到,谭钟麟雇马车经直隶南下,在开封度岁,访了两日旧僚,复起行往西,同治十一年正月十八日过潼关入陕,谭公着意民情,车行渐慢,廿六日方至西安省垣,关中情形,果然疮痍未复,远远不及当年光景也,遂暗自立志,定要勤勉理政,以解百姓困杼。到了府衙,才着落起居杂事,打算次日再报新任巡抚,却未曾想翁同爵先一步到来,谭公见他一身素服,知道有变,原来上年腊月廿四日翁同爵、翁同龢之母病逝,翁氏兄弟均请守制,旨曰:陕西巡抚翁同爵丁忧,以仓场侍郎邵亨豫署陕西巡抚,邵亨豫未到任以前着谭钟麟暂行护理。故而翁同爵早在等候谭公,一听谭公抵达,即将批回折件送来观看,自己则着手返京。
初来乍到,不识一人,骤然间要掌一省,一时竟有千般头绪,虽说只是暂护,但邵亨豫尚在京城,交割完事务再来至少还须一月,自己责无旁贷。谭公思索半夜,于次日一早先访臬司英奎,议其暂为署理藩司,继而召齐巡抚署、布政使司两处衙门,说明情况,又忙了些迎来送往的琐事,二月初一,署西安府知府李慎,巡抚标中军参将陈照台将王命旗牌关防文卷送来,当即设下香案,朝京师方向叩首领命上任。
饶是谭公干练,加之前两日多方请教,也用了大半天时间才渐渐定下心来,却又没有具体事务着手,看看日已偏西,便叫了六名差役,出署往南走来,这两日忆起三十年前初来西安时,即经钟楼出永宁门,遇见汉回争执,彼时回人号称八百余寺坊,百万人口,而今据所阅文报,自同治八年岁末,两千余回军骑兵攻入陕西,次年初因战不利而退回甘肃后,除省垣内孑余两万多外,全省已无回人踪迹,时过境迁,无比感慨,不觉已到城门附近,就看见一群人正在争执,一方正是回民衣饰,连忙大声制止,双方见谭公身后跟了差役,知道是官,便各自站到两边,默声不语,谭公走到中间,问道:
“你等为何争执?”
两边又七嘴八舌的说起来,谭公摆手道:
“好了,好了,你等如此说法,怎能听得清,这样,你先说。”
手指处,乃是一名头领模样的城门守卫,只听那人道:
“大人,您也知道,自打这回回起事,已经十来年了,都是限制他们出城的,最近上头叮嘱,说是抚台老爷、藩台老爷都新上任,所以一定要看住他们,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咱们都是依命行事,谁也不会故意难为他们不是。可他们非要出城,咱又没有两个脑袋,怎么能够答应呢!”
谭公看那回人的领头,四十来岁,隐隐有点面善,只见他虽带了帽子,衣服倒有几分汉人模样,心想莫非恰好遇上了温氏兄弟?稍候还要确认,便问道:
“既然守卫都是依命办事,你们又为何无理取闹,为难他们呢?”
“哎呀这位官老爷,俺们也不想难为守卫大人,可是这城门都禁了十年了,俺们平时就靠做点小吃生意,这不让出城经营生意,生活难过,俺们忍忍倒也罢了,可是不知咋了,打从上月,连出城葬人都不许,咱们坊内有位老人到真主那里去了,呃,就是死了,阿訇已主持了丧礼,本来要三天内埋葬的,可这都半个月了,还不许俺们出去,这也太没有道理了吧?我平时总说汉人好话,管城门的大人也认识几位,所以就被他们请来讲理了,可是怎么都讲不通,官爷说这是无理取闹吗?”
谭公见守卫不再说话,知道所说属实,便点了点头,对着那群回人道:
“今日天也晚了,我看这样,你们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出城安葬可以吗?”
那回人领头者道:
“官爷说的话能作数?明天一早守城大人们再不放我们出城该如何?”
“放心,本官说可以就可以,对了,你可以告诉本官名字吗?”
“禀官爷,小的名叫温纪国。”
“温纪国?你可知道耀县有个寺沟堡?”
温纪国一怔道:
“寺沟堡?那是小的过去住的村子。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官爷竟能知道这个地方?”
“你可是兄弟四个?”
“本来是四个,不过老二归真十年了,现在只有兄弟三个了。”
“哦……竟是这样,哪!先让他们都回去,准备丧事,你跟本官回衙去,本官还有话要问。”
温纪国迟疑道:
“这……”
“哈哈,你是怕本官害了你吗?不会,本官认得你,何况这么多人作证,本官怎么可能害你呢?”
“好吧,”转身对旁边一位回族老人说了几句,都是回语,也听不懂,之后就见那群回人往北走了,温纪国道:
“官爷说认得小的,小的怎么记不起了?”
谭公微微一笑,先不答话,转身对那头领道:
“去告诉你们管事的,让他今晚到布政使衙门去见谭抚台,说有事要同他商量,快去吧!”
那人闻言打量了一眼谭公,又看看后面肃立的六名差役,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忙低声答应着去了,谭公方携起温纪国的手道:
“你忘了也不奇怪,老夫见你还在三十多年前,那时你才十岁,老夫在你家住了许久,还教你们兄弟识字来着,你还想得起来么?”
温纪国恍然大悟,有点语无伦次的道:
“啊,原来你是那位,那位谭公子,啊不,是谭老师,不对不对,是谭大人,记得您是湖南人,怎么说话听着不像?”
“哈哈,老夫在京城待了多年,后来又去了几个地方,说话口音已经四不像了,走走,咱们别站在这了,先去我那儿,老夫之前正愁打听不到你们兄弟的下落呢,没想到一来就碰上了,你且跟我来。”
说着头前带路,就往衙门而回,直惊的那几名城门守卫目瞪口呆,谭公也不理会,且说一行人皆往北来,谭公路上问询眼下回人落脚,基本还是在几个清真寺周围聚居,生活困苦无比,急需官府给条生路,谭公听的连连点头,心中已有打算。不觉来到布政使衙门,谭公虽护理巡抚,但思忖时间不会太长,故而也没搬动,好在两署即在一墙之隔,倒也方便,到了内堂,才吩咐落座看茶毕,就报知府李慎与巡抚标中军参将陈照台等在门外听命,知道守卫已经一级级报上来了,连忙请进外堂,客套一毕,先问了些回民的情况,大抵与温纪国所说不差,只听谭公道:
“李大人既主政大府,缘何不顾百姓死活?海内百姓皆朝廷赤子,回回独非也?岂能不予生路,任其困厄矣?”
“启禀抚台大人,此政乃之前定下,履行已有十载,而至今回事未平,凤翔、汉中二府毗邻之外省秦州、阶州等处仍有回叛出没,往西巩昌、兰州二府正在交战,尤其河州一处,马占鳌等军势头正盛,咱们陕西一省,还算不上绥靖,下官等怎敢擅自更改旧章?”
谭公点了点头,思忖片刻,方道:
“话虽如此,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前年左爵帅即已奏报朝廷,陕甘战事,剿抚并使,不论汉回,只论良莠,仁育义正之怀,早已昭然,我等何须因循守旧,致使数万回民,苦居一城,生计无门也?”
“大人教训的是,可此番汉回结隙过深,又难辨良莠,倘使回民任意出城,难保各处团练寻衅仇杀,拘之省城,亦是保全也。”
“嗯,此乃权宜之计,本官入秦之前,曾聆皇上、太后教诲,此次任事,必要打破僵局也。想我陕西一省,经此劫难,人口损折近半,缘何惨烈至此?无非积仇过深所致,汉回种族攸分,婚姻不同,气类各别,状貌亦异,致使回民纵想安定者,既苦头目之逼迫,又畏汉人之报复,故而唯有死战一途,十年兵戈、疾疫、饥饿而死者,十过其九也,实回民千余年来未有之浩劫矣!而我汉民,伤亡数目较回民尤甚,倘彼时华州伐竹之事,汉民略为大度,官吏不做偏袒,则不致开战,之后张侍郎(张芾)抚绥临潼,若不为回民所戗,致使流言四起,何至如此场面?今后诸位再遇汉回讼案,务要秉公剖断,不分汉回,只论区直,方可略有挽回也。再者,今后我陕省之内,若再有仇杀事件,无论汉回,一律严惩不贷也!”
李慎与陈照台等齐声领命,谭公继续道:
“如今头绪繁多,诸事还要妥切议论,李大人回去之后,需尽快拿出主意,张贴布告,本官将亲去抚恤回民,至于城门职守,还请陈大人暂令照去年所行,准允回人出城丧葬,待时机成熟,再彻底解除城禁。”
二人领命而去,谭公进入内堂,见温纪国正在思索,便道:
“温老大,方才我们谈话,你都听到了吧?”
“都听清楚了,谭大人,您真是我们的救星呢,回去之后,小的就遍告城中回民,城门将要解禁了。”
“哈哈,这还得要感谢左大帅,不过,倒是真需要你去劝说回民,往后千万不可再有异心,老夫此举也是冒险,一旦再生事端,朝廷必定会治老夫的罪呢!”
“不会不会,这西安城中的回民,大多世代居住城中,有的已经上千年,其实我们也没想过造反,只是有些疑虑,方才听大人为我们回民说话,我们心中就有底了,大人您三十年前就认识我们,还教我们兄弟识得汉字,自也知道大多回人并不为非作歹,之前的确是情势所逼,今后一旦和解,绝不会存有二心,大人的恩情,我们也绝不会辜负的。”
“老夫相信你的话,不过呢,之前汉回积仇太深,一旦城禁解除,你们暂时也不要到离城太远之处活动,万一有不知情的汉人,再起误会就不好了,以后最好给你们弄个护票,这样进出城门以及城外行事也就方便了。”
“小的记下了,不过这丧葬队伍,要到墓地,有远有近,恐怕不好控制。”
“这样吧,改日由老夫出钱在城外近处买上几十亩地,专供回民安葬死者,不过呢,这就需要你再去劝说他们,改地而葬了。”
“我看行,哎呀谭大人,您为我们想的可真是周到,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哈哈,那你就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去吧。”
“好的,好的,不过——”
谭公见温纪国欲言又止,含笑问道: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不用吞吞吐吐的。”
“大人您对我们恩重如山,有一件事,小的想同大人说,可是又怕大人怪罪,所以才犹豫的。”
“哈哈,那老夫先保证不怪罪你,你就说吧。”
“不过就是关于我家老四的事情,大人不会听的厌烦吧?”
“这是哪里话?你们四兄弟都与我都算朋友嘛。对了,之前你说老二已经死了,老夫还忘了问怎么回事呢,难道也是死于回汉之争?”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我先简单说说,之后再给大人您详说,当年老爹病死,我兄弟四个也都长大成人,就离开寺沟堡,到关中做生意,我来了西安,老二去了同州府,老三去了礼泉,老四去了凤翔府,就这样分隔四处,平时多靠书信来往,那年出事后,听说汉人包围了老二的堡子,堡子里的回民多数早已逃走,可老二觉得只要安分守己就不会出事,结果并非如此,他看到汉人冲进堡子,见回人就杀,知道不能幸免,又不愿意多杀汉人,就与老婆孩子一起投了井,后来老四托人打听,才从幸存的人口中得知这件事情。”
谭公听其诉说,犹如眼见,顿时凄凉无比,悲叹了数声,才道:
“那老三、老四还算保全了?”
“是的,当时回民也已经杀红了眼,从泾阳往西杀去,包围了礼泉城,势要破城杀光汉人,老三在城中人缘很好,就到城墙喊话,说礼泉城内汉回并没有矛盾,也没有仇杀,一旦攻城,礼泉城内回民恐怕要全部遭殃,最后城外回民才没有攻城,礼泉城内汉民感念老三护住全城,悄悄把他一家护送回了西安城,现在就同我家住在一起。”
“嗯,也算善有善报,那老四呢?”
“唉,回民打到凤翔府后,当地阿訇崔伟起事,老四就被裹挟到崔伟营中,先攻了凤翔府城一年多,没有攻破,后来多隆阿大将军来了,就跟着崔伟、白彦虎他们跑到董志原,左大帅来了后,董志原被破,再往西跑,到河州时,被留在了马占鳌的大营,马占鳌特别看重老四,经常令他在河州、西宁来往活动,沟通崔伟,听说左大帅现在正在攻打马占鳌,也不知道老四还能不能逃过这一难。”
“你们被禁在西安城中,这河州的事情,都是新近发生,你是如何知道的。”
“请大人恕罪,刚才小的不敢说,就是怕大人这么追问,其实城内还是有办法得到城外的一些消息的,老四既然有了地位,就有能力雇人来报个信,不过我保证,这信真的只是家信,绝对没有鼓动西安城回民闹事的意思,反而老四一直羡慕我和老三,待在城内,不用担心早晚之间的祸事,尤其佩服老三的所为,说马占鳌也有受抚之心,只是苦于没有信得过的人来担保,一旦受抚成功,我兄弟还有希望团聚呢,方才我看大人愿意为我们回民说话,就在想您如果认识左大帅,可不可以从中牵个线,没准就成了老四的好事,而且他与崔伟关系也不错,如果能保下马占鳌与崔伟两处回民,同时又使左大帅少受损失,是不是也算回报大人您呢。”
谭公一时陷入沉思,他知道左公已命王德榜、徐占彪统帅大军进攻河州,目前已抢占太子寺要塞,马占鳌已成困守之势,前有马化龙金积堡反复之厄,左公未必急于用抚,这两天便须写信,告知这般情形,再由左公决断,当下便对温纪国道:
“此事老夫须与左大帅商议,好在大帅驻扎安定行营,相去不远,只是如何能同温老四形成联络呢?”
“如果大人愿意从中牵线,又信得过小的,那么小的或者老三都可以担当联络使命。”
“好,既如此,过几天我书信写成,可以派人护送你们去安定行营,你回去要同老三商量一下,做好准备。”
“多谢大人成全,那小的就回去,把这所有的好消息报知他们。”
二月初七,谭公将信交与温纪民,派出一队标军护送,往大营而去,而在此前一日,马占鳌派回军奇袭太子寺,大获全胜,清军损失傅先宗、徐文秀两员大将,终使左公决心接受马占鳌受抚之请,六月廿五日,交接完毕,十月,崔伟受抚,其后崔伟随左公收复新疆,屡立战功,成为民族英雄;马占鳌亲属、部下则发展成西北马家军,数十年后对西路红军之惨绝,令人目眦,却与行文无关,皆行略过,方家自有法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