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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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慈母逝孝子守制 觐天颜分发关中

同治八年正月,年逾八旬的谭母刘氏病逝茶陵,以当时礼法,外任文官皆要归乡丁忧三年(实则为不计闰月满二十七个月),谭钟麟自也不会例外。今择左宗棠乡举同年,道光三十年进士,晚清湖湘名士,武陵杨彝珍挽刘氏之联,略观谭母之生平:

偕良人备历奇穷,操井臼、弄杼机,半生隐愍,曲艰莫名况瘁;

见令子驯登高位,擢台垣、陟屏翰,十载显荣,舄弈稍答劬劳。

文接上章,谭钟麟上任河南按察使之时,将近年关,忙于俗礼,待到政务熟稔,已是同治八年正月底,迅即着手几宗刑诉案件。这日理罢公务,又与开封知府张瀛(字十州)谈论了一会儿政事,已是天暗,草草吃毕晚餐,就着油灯翻阅当日书信,赫然发现一封家书,连忙拆开,认得宝箴字迹,信中说是祖母病危,已是弥留之际,又解释祖母因挂怀十余年前生病耽搁父亲为国效命,此次绝然不许告知实情,为今弥留,才以实言相告等等。钟麟查看日期,还是正月初二之信,眼泪当即顺颊而下,母亲已是耄耋之年,生死之事早有预感,只是这许多年莫说尽孝,打从七年前趁湖北乡试探亲,之后连面都未再见一回,家信在路上辗转二十余日,母亲恐怕早已不待,回想月初之时,因新年以及黄河大堤修复,自己同与喜庆,彼时竟无些须感应,而今想来,竟是如此愚钝,怔怔流了足有半个时辰泪,颜氏哄睡了宝符,过来查看,大吃一惊,忙问原因,钟麟才抽噎起来,继而嚎啕大哭,颜氏明白过来,一同陪着流泪,又足半个时辰,哭声尽哑,费力安排明白,要颜氏连夜赶制孝服,准备行囊,自己犹在落泪,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钟麟即去巡抚署请假,李鹤年知道原委,安慰一阵,又劝暂且安心,一来信中只说病危,未必不能好转,二来也需交卸清楚职事,才能起行,钟麟想想也是,奔回家来,提前做些准备,两天之后,又得一信,宝箴报说祖母已于正月初三日弃养,一家人着了孝服,又是一番痛哭,再同巡抚商议,恰好开归陈许道绍諴新因河堤之功开复原职,尚留省垣,可以署理臬司,便由李鹤年代为奏请丁忧,谭公素服视事,直到二月十九,圣旨降下,允按制丁忧,次日谭公将印信文卷亲送至绍諴府,廿一日,启程归乡,省内员职自是各有相送。颜氏与宝箴、丫鬟等以及财物雇人以车护送,谭公嫌车行过慢,自己买匹好马先走,归心似箭,兀自扬鞭,更换舟楫,不加停留,三月初四,终于赶回茶陵,直扑家门,门口两位戴孝后生接了上来,谭公认得年长者是大侄谭永德,另一位喊叫叔父,应当也是子侄,谭公顾不上答话,进的门来,只见素幡挽联布满庭院,显是数日来经过雨雪,不少已经褪色,当堂一口黑色棺木,妻陈氏领几位女眷正在焚纸,谭公三步并作两步的扑上去,刚到棺前,就觉脚下一轻,一个踉跄,昏倒在地。陈氏等人一齐惊呼,几个年轻子侄忙来抬起,平躺放好,又掐虎口,又按人中,良久才悠悠醒转,谭公待要放声大哭,却发现已经失声,只有眼泪汩汩而出,旁人连忙安慰。宝箴夫妇携孙女孙子侍奉床前,躺了两日,才挣扎而起,料理诸事,待到颜氏与宝符至家,已是下旬,谭公同二兄锡麟、四弟镇麟及大侄永德商议吉日,将父母同穴合葬。谭公在墓边结庐,每日宿于其间,作书逐一拜谢曾、左、郭、王(闿运)等诸公吊唁之信外,唯有读书,就算偶尔访友,天黑亦必赶回。不觉暑去寒来,已到同治九年,待到过了忌日,才于劝说中归家居住。宝符早与孙女晴儿、孙子冠宸玩熟,谭公干脆亲自课业,冠宸尚小,宝符与晴儿已虚六岁,虽才学习握笔,却皆有模有样,端的聪慧过人,甚是欣慰。

时光荏苒,春日也尽,谭公连续接到王闿运、李寿蓉等人信件,除了劝慰之词,皆欲邀谭公至省垣一游,尤其郭崑焘,已有十数年不见,近因其兄郭嵩焘之长子刚基(曾国藩女婿)年前早卒,转年又丧一女,甚是凄凉,希望谭公来省走动,有所慰解。谭公因听闻左公麾下主将刘松山于正月十五在吴忠堡中炮身死,甚是惦念西征情形,石床消息闭塞,遂打算至长沙久住一阵,同家人商议,干脆在长沙买处而居,倘若合适,也可举家动迁。由是先着宝箴带积蓄赴省,不久即传信说已在长沙荷花池看中一院,乃是没落商户旧居,虽房屋有所破败,但稍加修葺亦可居住,尤喜占地宽敞,方便之后扩建,请谭公前去定夺。谭公先在凤栖观住了数日,彼时朱教玉已蓄发出家,玄阳道长赐号德慎,与游历归来的德贞道长共同侍奉师父,玄阳道长已近九旬,仍能耳清目明,每日演一遍太极拳法,师徒三人痴迷参悟,醉心求道,也有甚多感慨不表。接信后拜别亲友兄弟,交代好家务,又亲去洮水拜过长嫂,送了永德两锭银子,才起身赴省。谭公果然满意那处院落,尤喜不远之处,一塘莲花含苞待放,便与宝箴议定,交割了银契,命宝箴监工修葺之事,自去各处访友。谭公性孝,从不赴宴,只择时与诸友闲聊,因知道左公正室周氏已于二月辞世,端的一番凄凉,少不得又去唁慰,才得知左公家书之中情绪尚稳,老湘营主将由刘松山之侄刘锦棠接任,争取年内合围金积堡等等,心下遂安。恰又署茶陵州知州福昌、茶陵州学正杨因培及训导左成镶各来信邀请谭公主持重修州志,自己于本州在籍士绅内品阶最高,责无旁贷,而省垣诸友也多参与筹备《湖南通志》修撰职事,于是欣然应下,眼见的宅院修葺也已收尾,便同宝箴一同归乡,宝箴接全家迁居荷花池,自己则留州城修志,三时六节也好到双亲墓前祭拜。平日事务繁琐,好在同州谭培滋、陈宾鹤、尹寅等人佐助,又有众多贡生、廪生、监生等采访校阅,渐渐已有成效。中秋节前,州志修撰告竣,知州、学正等少不得摆宴庆贺,谭公守制在身,自然回避,待节后祭毕,复又回到长沙,眨眼秋尽冬来,忽听闻时任两江总督马新贻七月廿七日在总督署遇刺身亡(清代四大奇案之一,方家多有论述),谭公先前受其倚重,有知遇之恩,自是倍加伤感,设案遥祭一番,作书勉慰,其后主持刻印《马端敏公奏议》八卷,亲自作跋,一片肺腑之言,可供读者法鉴,此乃后话,略过不提。

不觉已是年底,宝箴陪谭公回乡度岁拜祭,屈指算来,闻讣已有二十三月,制期将尽,谭公令宝箴归省,自己又在墓庐住下,直守到制满,犹自不舍,复又住到同治十年七月,湖南巡抚署转来廷寄,令起行入都觐见,谭公依依祭别双亲,先回省垣,谢过巡抚刘崐,又与好友作别,这日来拜郭嵩焘,恰郭崑焘也在座,三人客套一番,渐入正题,只听郭嵩焘道:

“文卿兄简在帝心,此去必是官运亨通,前程无限,愚弟好生羡慕也。”

“筠仙兄说笑矣,谁不知道老兄连两淮盐运使这般天下一等的肥缺,都弃之若敝履,愚弟小小官职,未知能否起复,哪能入得老兄法眼?”

“哈哈,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愚弟身体确实不佳,又心气不顺,故而恳请开缺,现如今,京中怕是早忘了郭某人的名号也!”

“还是说笑,愚弟都有听闻,说恭亲王言谈之间,每每提及老兄,钦佩之至;曾候、李伯更是屡次垂顾,只可惜老兄看不上,也是,这些俗事琐务,哪有掌教城南书院来的自在,恐怕不用几年,盛名将逾南轩夫子(南宋名儒张栻,与其父张浚开创城南书院)也!”

“别别别,文卿兄这张嘴,莫再唐突先贤矣。”郭嵩焘叹了口气,才道:“唉,书院课读一载余,尤自心境难平,愚弟好生怀念,当年隐居白水洞,虽担忧发逆,朝不保夕,却也明快磊落,不积胸臆,哪像如今,处心积虑,极尽倾轧也。”

“筠仙兄,这么多年,还为广东一事与季高兄气忿也?”

郭崑焘连忙摆手笑道:

“文卿兄在家兄面前提不得某公字姓,这些年来,谁劝也没用,上年左彦冲(左宗植之子左浑,郭嵩焘五女婿)乡试中举,景乔先生趁喜气代为赔罪都无用。”

谭公听得好笑,左、郭两家,本是联姻世交,谁曾想因当年左公参劾广东军事厘税等事,致使郭嵩焘罢职,竟怀恨至今,如今虽见郭崑焘出言戏谑,但自己倒不便附和,只好忍笑郑重道:

“看来某公做的的确不妥,这样,此事就落在愚弟身上,非将某公擒来亲向筠仙兄赔罪不可。”

“免了免了,他既能不顾情谊,不念郭某为他奔波周旋,非要恩将仇报,郭某哪能受他礼数?再说了,人家声名在外,权势熏天,文卿兄恐怕也未必有说话之分!还是涤公说的好,此等只可悯黙终古,辩说亦复何益。”

说罢竟有泪水滑落,显是积郁伤心已久,郭崑焘忙向谭公使眼色,刻意岔开话题,谭公便顺势道:

“不过筠仙兄怀有大才,熟稔洋务,世所罕见,而今世变方滋,任重道远,真甘心就此不问世事也?倘若有意,此次愚弟进京,可以托人为老兄在恭王爷身边说上几句。”

谭公思忖郭公既曾身任巡抚,断然不肯再居曾、李幕下,是以单提了恭亲王,只见郭嵩焘拭了一下眼角,顿了一顿,又叹口气,方道:

“罢了,文卿兄也知道,愚弟早年在肃顺门下,与恭亲王曾有敌对,如今怎能觍颜入邸?”

“老兄不必介怀,肃顺被斩,已有十载,何况恭王甚是开明,算得上求贤若渴,倘老兄有意,定会重用也,老兄十年前即有博望侯、班定远之壮志,而今焉能早落退堂之鼓矣?”

“唉,当年气盛,不提也罢,观如今形势,哪还有张、班之煌煌汉威也?上年之天津一案,曾候一生谨慎,落了个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的下场,还有人将刺马一案附会牵连,书信之中,多有郁气,非是吉兆,未知能否开解也。我辈若为使臣,必然与完颜地山(崇厚,同治九年因天津教案出使法国)无异,背上个卖国辱权之骂名,到时别说无颜面对文卿兄等,恐怕连祖宗都愧对也!”

“也是,难怪老兄不愿出山,此般国耻,天下之人,谁不愤慨,只是当世贤俊,又有谁能拍案而起,杀敌御辱?朝廷之中,惟恭王如履薄冰,亦步亦趋;地方大员,曾候、李伯皆在天津惹得一身是非,如今也是避之不及,唉,我族再无林文忠矣!”

郭氏兄弟也跟着一阵感慨,郭嵩焘突然道:

“不对,文卿兄这是话里有话,莫非是说某公可以杀敌御辱?好,倘若此公有朝一日,真能扬我国威,愚弟就自认无知,不再同他计较,老兄可以作证。”

“唉唉唉,愚弟哪有此意?不过既然老兄有这番说法,愚弟自会传达,老兄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如此豁达气度,令人佩服也。”

郭崑焘在一旁掩面偷笑,原来此人生性较其兄豁达的多,朝夕相处间,自然知道郭嵩焘在此事上过于计较,虽早过天命年纪,还浑似幼童一般,只是不便多说,如今见谭公拿话套住兄长,只好背着兄长偷笑,谭公为免被郭嵩焘察觉,连忙岔开道:

“只是筠仙兄在省日久,身体康复等事朝廷必将渐闻,倘若再有诏命,恐怕筠仙兄也不能一直拖延矣。”

郭嵩焘闻言忧色道:

“唉,惟愿朝廷不要想起郭某,倘若真有诏命,恐怕已难推诿,先不去管,能拖一日则清闲一日罢!”

当下三人又谈论了一些关于谭公北上的事,定了饯行之期,谭公归家准备,只因思量入京之后,未知外放何处,遂商量颜氏与宝符暂留家中,待有确信后再做打算;陈氏身体沉重,更是不愿远行,定下与宝箴一家居留荷花池休养,倒是丫头钟氏,侍候谭母近十年,乖巧伶俐,谭母生前甚是喜爱,临终前遗言要给个名分,之前已转侍奉谭公,陈氏早要做主许给谭公做侍妾,只是谭公丁忧,一直也未详说,此刻便要钟氏随谭公入京,既有母亲遗言,也就应下。闲言不表,中秋节后,谭公携二子一孙拜了内堂父母灵位,便带上钟氏,着仆人挑了行礼,往江边而来,省垣数十挚友,并数名官员,各自置酒送行,少不得一番应酬,日已偏西方到得舟上,顺湘水而下,入洞庭湖,换舟顺江而下,复又转运河,一路之上,或听人闲聊,或执书苦读,倒也不觉时日,入京之时,已是十月末,谭公暂居湖广会馆,京中好友又有迎访,郑庆庄更是代置数场酒宴。冬月初奉旨觐见,天子尚未亲政,只问了些寻常行止等事,初七这天,内官前来宣旨,曰因左宗棠奏,请调服阕前任河南按察使谭钟麟赴陕甘军营,练习边务,谭钟麟着发往陕甘,交左宗棠差遣委用。

原来,左公自家书中获悉谭公已经北上,计算时日,于十月廿六日附片请调谭公,倘若真能准调,挚友重聚固然甚好,即便不允,也能抬高谭公地位,利于起复。谭公接到谕旨,只待两宫太后面谕,便可起行,十二日,拜望病居在家的翁同龢时,恰碰上同来拜访的桂良、李鸿藻、徐桐等人,听军机大臣李鸿藻顺便说起,方知太后另有打算,原来陕西巡抚蒋志章病重请求开缺,翁同龢仲兄翁同爵久任陕西布政使,极有可能补缺,如此,必有一番人事调动,陕西乃左公西征大军后方之倚重,谭公原本发往陕甘,恰逢契机也。果然,十一月廿一日,朝廷收到蒋志章遗折,知道其于十四日已病逝开缺,次日有旨,予故陕西巡抚蒋志章祭葬如例。以陕西布政使翁同爵为巡抚,前任河南按察使谭钟麟为陕西布政使。

谭公回想三十年前游历陕西,彼时未及弱冠,眨眼却已知天命,时光恰如白驹过隙,却又万般砺磨,林文忠公音容笑貌犹在眼耳,却已作古二十余载矣。这三十多年,江忠源、罗泽南、王錱等无数名将陨落,石达开等无数雄杰坠息,一幕幕犹在面前,真是好一番感慨,陕西更是经历了汉回之变,至今犹未了却,自己将任藩司,不知是否能有一二作为。好友闻讯纷纷来贺,郑庆庄知道应酬须耗巨大,硬是塞了不少银子,腊月初七一早,两宫太后共同召见,自又一番叮嘱期望,算是陛辞。腊月十八,携钟氏出京,京郊拜别饯行友朋众多,时有歌赋声起,今择谭公会试同年,好友洪洞董文焕相赠数句以观之:

霜风冽冽催征袍,道左会送皆贤豪。

故人辞我燕台别,百二雄藩指神皋。

吾子仁声溢浙豫,马头云迎太华高。

春色浩荡回函谷,河山已觉清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