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禁罂粟难用峻法 课蚕桑因势利导
谭钟麟会试同年好友,归安沈秉成于同治十年常镇通海道任上辑成《蚕桑辑要》,吸收综合古人诸说,将各种器具图形于上,后被各省重刊,影响深远,书中更有其先辈沈炳震所辑二十首与蚕桑有关的诗,读来甚堪玩味,今略改有关采桑数语,与读者共赏之:
晚来黑云忽四布,明朝定是漫天雾。
结伴提灯连夜剪,辛苦自不免,随行更复劳黄犬。
上文说到,谭钟麟上任陕西,暂护巡抚,即要处理一省职事,之前早听左宗棠信中说及陕西边防军结纳攀比,溃烂已久,缺额空饷极为严重,左公虽率西征大军进驻安定(今定西),乾州实还驻扎淮军两万余,先后由刘铭传、刘胜藻、曹克忠等人统领坐镇,而全省除汉中、凤翔一带零星小战外,已然绥靖,因乐斌总督陕甘时,由张集馨奏请陕西营事归巡抚管理,加以西征战事繁巨,是以左公并未顾及整治营务。谭公与在省谭仁芳、李辉武等武职仔细商议,决定遣撤武略四营,另行添募,以收精兵节饷之效。谭公自出守杭州后,首次有权单独奏事,自是小心写折。三月初,天已变暖,苗渐复青,这日正在给署平庆泾固化道魏光焘写信,讨论有关安插回人私自离开甘肃,潜至咸阳一案,忽听得署外有人求见,门丁报是几名回人,谭公料是温纪国等,便命带进大堂,果然是温老大带了几名回族老人来拜,几人客气了几句,但听温纪国道:
“谭大人为咱们回人开了城门,还在北门外为咱们购买墓地,又发放护票,为咱们担保,使城中回民可以谋到生路,咱们回人是感念大人的好的。这不,西安城内各支回族阿訇都派了首领,专门感谢大人来了。”
“大家客气了,咱们汉回虽不同族,但都是朝廷赤子,自唐朝以来,已经和睦相处了一千几百年,之前的灾难,是由奸人挑拨而起,可以说是血的教训,今后汉、回两族更要坦诚相待,才不会再有这种悲剧发生,各位首领都有威望,还望平日多为族人宣传本官的话,无论别人如何,只要本官在,绝不偏袒汉、回任何一方。”
“我代表咱西安城中回民,向您保证,只要有您谭大人在,咱们绝不闹事。”
“好,好,如果你们能联络上西边各处的回民,也要广为宣传,只要遵纪守法,不从乱军,无论是本官,还是左大帅,都盼望战乱早定,百姓早日安居乐业呢。”
其余闲话不表,却说三月初十,邵亨豫抵达西安,十三日,谭公交卸抚篆,同时按察使英奎也将藩司印信文卷送来,二人各设香案,上任不表。按照清律,布政使专管一省藩库钱粮,实有裕国富民之责,而陕西才经劫难,无论筹饷、招垦、建设、教化诸事,急需办理,如今巡抚到任,自己有了更多时间,便准备着手解决,不过他才来不到两月,很多事情还不了解,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一时也难有头绪,想到左公信中提及渭北一带,颇多人才,譬如三原大儒贺瑞麟(号复斋)、泾阳年轻才俊刘光贲(号古愚)等,若能请得本人,或是其杰出弟子,既了解风土人情,又能出谋划策,必将事半功倍。于是便同邵亨豫商量,要去渭北查访,巡抚自是答应,谭公便带了六名差役,两名轿夫,出得北门,仲春渭水尚小,自便桥渡河,穿高陵往三原而来,一路查访百姓疾苦,义仓储备情况等,天黑便宿到驿馆,走了数日,才到三原县城,投帖拜访贺瑞麟。原来自乾隆朝以来,关中道学、汉学、朴学以及经今文学各派兴起,关学渐渐式微,而贺瑞麟师从关学大儒李桐阁,实为当时关学遗葩。贺瑞麟一见藩台大人名帖,忙迎出来,寒暄毕,谭公说明来意,贺瑞麟为难道:
“多谢大人美意,其实左爵帅亦曾来信相邀度陇,只是在下才辞学古书院,初创清麓精舍,不能半途而废,一时恐难抽身也。”
“复斋兄嫡继横渠张子,以教化为任,淡泊名利,实令谭某佩服,方才看这清麓精舍,以土窑为室,殊为简陋,然来者云集,可见老兄美名在外,等到藩库略丰,谭某定当筹集资金,助老兄创办书院矣。”
“多谢藩台大人,大人能如此看重文教,不以在下拒绝为忤,反要资助,真令在下五内感铭。”
“客气客气,此乃谭某职事也。关中经此大劫,文教实为第一急务,复斋兄不避艰阻,以身作则,解我困厄,谭某感激有加,哪有责怪之意?不过,谭某孤身上任,身侧的确缺人谋划,老兄门下,桃李争芳,不知可有宜为上宾者乎?”
贺瑞麟沉吟片刻方道:
“大人谬奖,在下弟子虽不少,只是多尚年轻,犹需锤炼,不过好友之中,倒有一人,此人时俗政务皆远胜在下,堪称一时俊杰,倘大人中意,在下可以作书以邀。”
“多谢老兄,不知此位高人是谁?”
“此人现居泾阳,其兄长尚算知名,即吴贡生乙东,字子超,此人名丙西,字子越,子越先生虽年近不惑,然平日只隐居攻读,不逐功名,极少参与外事,是以名声不显也。”
“只是吴先生向来隐居,谭某贸然去请,肯能屈驾否?”
“大人放心,在下与吴先生算是意气想投,深知其愿,再有在下书信,定能从命也。”
不表贺瑞麟如何邀集士绅宴请,且说三日之后,谭公拜访吴丙西,吴丙西看罢贺瑞麟之信,当即在谭公面前拜倒,原来他虽名义上是贺瑞麟的朋友,实则小了贺瑞麟近十岁,又常受他指教,素以师礼相待,故而一见书信,犹如师命,又见谭公以二品大员,礼待有加,故而心生感激,诚意拜倒,谭公忙搀扶起来,叙了半天闲话,果见其于关中诸事了然于胸,心下暗喜,叮嘱其处理完家中事务,即当入省,自己则带人又去王桥镇考察郑白渠首去了。
自秦王政元年韩人郑国引泾河而肥渭北,关中顿成沃野,奠定始皇伟业,也使关中建都千载,然而除了水渠疏通维护外,泾河下切,致使泾河谷底离渠首越来越远(今人亦有论证地壳活动使东岸抬升之说),初时筑坝维持,后来竟已失效,之后西汉在其上游修白渠,北宋修丰利区,元代修新渠,明代修广惠渠,乾隆二年修龙洞渠,使渠首不断北移,竟达十里之远。眼下年久失修,再加之多年战乱,渠道阻塞严重,而龙洞渠所引之水主要为泉水,水量本就太小,以至断流,故而形同虚设,之后几年,谭公邀同西征粮台、内阁学士袁保恒数度考察,袁保恒拨款拟恢复广惠故渠,可惜工程太大,技术匮乏,最终失败,好在同时进行的龙洞渠疏浚除淤工程尚有成效,也算聊慰,谭公终能体会三十年前林公欲修此渠而不得之艰难也。
回省不久,颜氏带宝符抵达,长沙家人皆安,谭公再无挂念,着手整饬藩库事务,吴丙西成为座上之宾,出了不少主意,这日,谭公邀同西安知府李慎及藩司属几位官员议事,只听谭公道:
“鸦片实属害人之物,民间栽种罂粟,流毒无穷,朝廷官府屡出令律,渭河两岸,仍是栽种不绝,诸位久历关中,如何看待?”
诸人一时无语,一位姓朱的从六品布政司经历终于开口道:
“关中罹乱而来,穷苦已甚,下官访查民间,常见百姓出入之时,衣不蔽体,饭菜之中,缺油少盐,耕作之器,几无片铁,查问之下,究属无钱,每年钱粮征收,更是棘手,是以播种罂粟,实欲尽快获利,改善生计,县乡官役,皆尽知晓,不忍遽禁,遂成不了之势也。”
众人齐声附和,言之凿凿,有说西征粮台催促甚急,有说蜀军、雷军月饷难有着落,有说各县粮署几无积存,有说他省暗中播种罂粟者,远甚陕西,总之是艰阻万分,禁种鸦片,几无可能,谭公听得暗自摇头,只好转换议题,隐忍不发。当晚饭后,谭公又将此事与吴丙西商议,只听谭公道:
“日间各种言论,虽自有理,然鸦片毕竟乃成瘾之物,危害身体,多有殷实之户为之倾尽家产,三十余年前,林文忠公既已深觉其害,为此毅然与洋人开战,然英雄西去不远,罂粟竟荼毒若斯,眼下左公已在甘肃禁植,叮嘱老夫着手陕西,但观诸吏之意,并不热心,子越兄可有妙策耶?”
“罂粟种植,实为获利,单以律令相禁,断难根除,为今之计,唯有因势利导,方能逐渐成效。”
“如何因势利导?”
“自唐以后,经济南倾,关中虽属沃野,毕竟只限渭河两岸,甚是狭窄,是以经济多依赖口外商贾,丝、瓷、茶、药之转运,然洋人打通海关,再加之乱后边关堵塞,商运难以获利,此项已近断绝,而今左公渐次廓清西域,之后或有起色。至于眼前,以丙西所知,大乱之前,通省多种棉花,其价虽不及鸦片,但种植简单,不似罂粟,每需劙果刮浆,工序繁琐,更不违律令,倘能广为种植,其利堪与罂粟相比,所谓因势利导,终须令百姓知道利害关系,以嘉禾取代毒卉矣。”
“老兄所言甚是,看来查禁罂粟,非一时之功也,说到利导,老夫忽而想起,前月挚友沈仲复(秉成)寄来所编《蚕桑辑要》一册,条例明晰,老夫曾思忖可否引入关中、陕南,倘能成功,是否亦可与罂粟争利也。”
“以丙西所知,古时关中曾产秦丝,近代以来,却无考稽,至少百余年来从无倡议者,一则未知蚕桑能否适应水土,二则秦人妇女恐亦无通识丝织之术者,再者,课民种桑,其利需在五六年后,短时难以见效,方伯当慎思也。”
“哈哈,子越兄所虑虽有道理,不过百余年来,吏治多以例案公牍为准,几无勤求探索创新者,深可慨叹也。如今老兄所忧虑者,亦有解法,一来可以先试种桑苗,以观水土;丝织之术,老夫识得甚多杭州匠人,一旦试种成功,可以邀之入关;至于获利时久,那也大可不必挂怀,吾辈耕耘者,功成实不必在我,而查禁罂粟,亦非三两载之功,岂不暗合也?”
“方伯大人所思深远,非丙西所能及矣,既然如此,丙西倒要请命,于泾阳家中试种桑苗也。”
“如此甚好,只是试种耗费不少,又须烦累老兄矣!”
“方伯客气,此乃为我关中营利,丙西义不容辞,何况一旦成功,泾阳必先获利也。对了,说到经济,泾阳曾产茯茶,深为口外所喜,之前颇有利润,未知方伯可有听说。”
“嗯,之前确有耳闻,早在老夫守制之时,左公就来信谈及茶叶,说到近时海口畅销红茶,故而南方诸茶之头茶、二茶及新嫩阳芽多制红茶以获利,倘出塞口,必以黑茶为佳,只因其料可用三茶及剪园茶,茯茶即为黑茶,又有独特工艺,可以形成规模以获利耳。”
“方伯既对左公西征深有信心,则塞口商运必有起色,陕西果真织成秦丝,则加之泾阳茯茶,以及耀州等处瓷器,正可谓近水楼台也。”
之后谭公果然结合陕西水土,采集沈秉成、杨名飏、尹绍烈等人著述,编辑刻印成《蚕桑辑要》,并从浙江聘请技工来陕教授织技,织成秦丝以富百姓,后人为纪念此功,称之为“谭公绸”,此乃后话,略过不表。这日谭公收到曾纪泽书,说是曾公已于二月初辞世,此前已闻消息,如今确认,心下不由怅然,正恍惚间,忽报粮台袁保恒(字筱乌)来访,连忙迎进,一番客套,袁保恒见谭公愀然不乐,便出语询问,只听谭公道:
“想咸丰初年,洪杨起事,愚弟避居长沙,彼时群贤毕集,官民一心,不觉呼呼数年,先是江忠烈殉国,胡文忠早早驾鹤,之后骆文忠亦是作古,去岁闻张石卿长眠,方才又知曾涤候西归,彼时英贤人物,曾、左、胡、骆并称,眼下仅左公白发西征,尚不解鞍甲,如何不感慨耶?”
“文卿兄如此一说,令保恒倍思先父也,先父在时,每每慨叹江忠烈公之风采,方才忽然想起,先父似曾提及文卿兄……”
谭公见袁保恒停住不语,知道是让自己回忆,便想起当初随江忠源赴皖,袁甲三由吕贤基奏请帮办军务,只是并未见过,当下连忙道:
“愚弟彼时虽至合肥外围,不过为忠烈公所逐,并未入城,或许忠烈公偶曾提起,不想令尊大人竟能记得一名后辈小子。”
“当时先父即云文卿兄非同凡人,如今亲眼目睹,方知老兄品性果不虚也,来陕不及三月,处事不偏不倚,改革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美名已满关中也,实令愚弟佩服羡慕之至。”
谭公知道对方生拉硬扯,定有所图,当下淡淡一笑道:
“筱乌兄过奖矣,对了,此来可有正事?”
“倒也无什正事,左大帅知悉藩库愿意预发蜀军、雷军月饷,以资腾挪,特命愚弟前来致谢,愚弟平日琐事缠身,不能常来亲近,此番自要叨扰文卿兄也。曾候之逝,左大帅早有音信,已经作了挽联,旁人都道曾左不睦,或要出言讥讽,不曾想大帅甚是谦逊,真是大出意外也。”
当下将左公挽联说出(前文有录,见四十四章),谭公知道左公心正,与曾公并无私怨,倒是并不意外,两人又围绕左公东拉西扯一番,谭公见袁保恒总是欲言又止,自然领会其意,便道:
“筱乌兄莫非还有难言之隐?”
“唉,毕竟瞒不过老兄,此事说来惭愧,亦有心术不正之嫌,深恐老兄轻视,是以不敢出口也。”
“哈哈,筱乌兄又非奸人,何必如此自轻,且说来听听。”
“此事说来话长,也是愚弟机缘巧合,得遇一物,自觉不配私拥也。”
当下将原委说明,原来,还在道光初年,岐山县礼村沟岸崩裂,出现大小二鼎,乃西周青铜重宝,其大者(小者至今下落不明)先被当地财主董天有转让至宋金鉴处,宋氏颇有研究,之后却被岐山令周庚盛夺去转卖,道光三十年宋金鉴会试题名,竟在琉璃厂巧遇旧物,便重金买下,送归岐山老家,谁曾想宋金鉴逝后,家道中落,上年其后人宋允寿在西安售卖此鼎,袁保恒以七百两纹银买下,转送左宗棠,左公初不肯收,袁保恒定要坚持,于是左公便答应以原价买下,他并不喜古物,但也知此物远非七百两能得,最后买下,乃是打算赠送潘祖荫,以答谢当年援手之情,便先将铭文拓下,寄与潘祖荫,没想到潘祖荫将其与自己收藏之拓片比较之后,认为乃是赝品,故而不收,左公便命袁保恒将此鼎运至西安,存于关中书院,袁保恒害怕左公最终不收,再退还自己,得知谭公与左公及潘祖荫均私交甚好,便来求谭公从中转圜,使其成事也。谭公细问情况,良久方抚须吟道:
“愚弟正欲整顿关中书院,不如携手一观宝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