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谭钟麟上任杭州 左宗棠筹谋造船
谭钟麟离京之时,同年挚友,三湘才子李寿蓉依依相送,回忆十余年间两人相识相知之谊,一朝道别,感怀自伤,捻笔书就长诗《送同年谭文卿钟麟太史南下》,今集其中数句,以观二人之深情厚谊也:
有鸟生南山,临风出北垂。自伤笼中翮,羁阻不能飞。
念君行路难,悢悢使心悲。言采东篱菊,饮啄相追随。
却说谭钟麟最是思念左公,文祥问及意欲何方,钟麟便称愿到东南闽浙一带抚恤流亡,文祥一看,闽浙二省,唯杭州最为有名,虽然兵战数年,破坏殆尽,但自从左宗棠收复以来,开始招商,繁华之气渐起,知府一职,乃是天下少有之肥缺。现任知府薛时雨,还是同治二年左公亲自保举,左公经常提及,与钟麟同为清正之人,是以不愿顶替,哪知薛时雨体弱多病,又为同僚诋毁,心灰意冷,经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多次请辞,同治四年十二月廿二日,上谕浙江杭州府知府员缺紧要,着马新贻于通省知府内捡员调补,所遗员缺着谭钟麟补授。
马新贻早就听说谭钟麟德才兼备,哪肯轻易调补,只委任已补严州府知府刘汝珍暂时署理杭州,虚位以待。却说在京好友得知钟麟外放,皆来庆贺,直忙过了次年正月,仍络绎不绝,钟麟也受不了凡俗,终于收拾行李,暗自托付郑庆庄代为处理房产诸事,定于同治五年三月初六这天起行,看看只剩三四天,这晚李寿蓉孤身来拜,钟麟知道好友多年郁郁,自少不得安慰劝解,李寿蓉也决定再于京城守上一二年,倘不起色,干脆辞归,觅一书院教读为乐,正说间,颜氏抱了牙牙学语的宝符出来相见,这孩子生的聪明伶俐,远胜宝箴,钟麟甚是喜爱,颜氏因寿蓉乃是丈夫挚友,向来都不避讳,寿蓉看着宝符,也是越发的中意,想起上年闰五月才生的爱女,不由得就有了想法,原来钟麟虽答应了邓廷楠的娃娃亲,但是因为邓公毕竟仍在福建,两人尚未谋面,所以定亲之事只有少数家人知道,寿蓉旁顾了些它事,终于踟躇道:
“文兄,小女闰儿你也见过,比符儿小了不到一岁,还算伶俐,你看——”
寿蓉不好直说,就停顿下来,钟麟何等聪明,当即明白了寿蓉之意,只好将左公保媒之事说出,看到寿蓉满脸失落,甚是不忍,转念想起一人,遂道:
“子实兄正室于去年初亦生有一子,取名嗣同,愚弟很是熟悉,其天资远胜符儿,仙兄与子实兄同在户部,也算挚交,何不结亲?倘使仙兄果真有意,就由愚弟来保这桩大媒,讨口喜酒如何?”
寿蓉本是见到钟麟将要离京,又骤见宝符,才有此想法,之前并未着意女儿亲事,被钟麟一说,也想起了谭继洵的这个儿子,与女儿同岁,又是嫡生,寿蓉见过,同样眉清目秀,不逊宝符,两人都是户部主事,虽管理不同省司,却也恰是门当户对,转而喜道:
“要是文兄肯说,愚弟自是满意,就是不知子实兄——”
“仙兄放心,包在愚弟身上。”
次日恰好谭继洵来拜,钟麟说起亲事,继洵大喜,因为李寿蓉才名甚高,又早自己两科,李闰亦是嫡女,自然答应,钟麟专程给寿蓉去送消息,并看望了王氏及不满周岁的李闰,说来也怪,这李闰见了钟麟,很是欢喜,几度手舞足蹈,咯咯大笑,寿蓉心想既然与好友做不了姻亲,干脆让女儿认个义父,这样也算一家人了,说出之后,钟麟爽快应下,当下寿蓉又置便宴,持住刚会爬行的李闰行了大礼,主宾欢喜不表。
却说三月初六这天,暖风习习,忽而又有小雨,潘、翁、李、郑、吴等诸多好友分别备宴,把酒相送,直走出十里,方渐停息,李寿蓉、吴文焕等皆有诗文相送,钟麟携带颜氏及宝箴并丫头刘氏坐了马车,由文祥调派了十名差役护送起行。钟麟离京是因不堪接待俗事,到了路上,又觅了客船,反而不急了,既然能在船上、客店读书,又何必让别人觉得自己迫不及待呢!到了山东地界,钟麟还惦念到玄武观一游,原来朱教玉自前年匆匆别后,又到了师叔玄诚子观中修行,钟麟惦念教玉当时心情不佳,此番到了藤县界地,船舶微山湖。钟麟打听知道,自打捻军伏击僧格林沁于曹州,朝廷改派曾国藩剿捻,曾国藩即在徐州、济宁、临淮、周家口四镇驻兵堵剿,捻军受阻,转战突入湖北。近期滕州等地,还算安稳,便在岸边客栈安排了家人差役,带了头目,就往千头山打听而去,教玉果在玄武观,此观较凤栖观更大,玄诚子正在闭关,教玉与两个道童伺候,见到钟麟大喜,钟麟观教玉情绪比两年前大有改观,自然高兴,只是教玉虽在修行,心性却依然单纯,喜怒往往表露于外,跟十余年前差异不大,也是难解。盘桓了数日,约定来日浙江相会,方登船南下,直到六月十四日,才抵达杭州。
钟麟将家眷安置在客栈,连夜来拜巡抚。这马新贻乃山东曹州府人,比钟麟大一岁,年少成名,二十七上即中进士,一直在安徽做官,曾为江忠源短暂效力,屡次与太平军交战,渐渐升迁,同治三年自安徽布政使擢为浙江巡抚,因钟麟好友杨昌浚任浙江按察使,数月前又升为布政使,自打知道钟麟补授浙江知府,就多次对他提起,是以早闻钟麟之能,他深知多难之际,人才难求,杭州大府,一省最重,是以对钟麟深有期盼。见到帖子,亲自迎了出来,两人客套几句,马新贻见钟麟果然一身正气,谈吐不俗,忙携了手引入内堂,钟麟行礼拜见,两人又寒暄一番,钟麟约略说了路途情形,马新贻有心结交钟麟,执意要求平辈相称,渐渐交谈起来,只听马新贻道:
“早闻文卿兄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卓绝,只是我浙江久历兵戮,生民困顿,盗匪迭起,大股虽经左季帅剿灭,小股仍时有作乱,当此危艰,恐要文卿兄受累矣。”
“承蒙燕门兄抬爱,钟麟但听调度也。”
“既如此,弟明日即可拟折奏明朝廷,请文卿兄知我杭州,眼下杭州由严州知府刘太守署理,诸事繁巨,明日就请兄台前去交接,谕旨到前,暂为署理如何?”
“这,愚弟久居京城,甫经外任,宜先理小城,以求熟悉,骤担大府,恐难当重任,辜负殷望也。”
“哈哈,文卿兄莫要过谦,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谭御史之谋事老成、处断果决、学识通达之名,莫说是区区知府之职,便是愚弟之位,也能胜出甚多,愚弟不妨明说,这杭州知府一职,为老兄悬置已久,其实也不过一跳板耳,亦是文卿兄所谓熟悉政务之需,不须几载,老兄定成朝廷股肱也。”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也就定了下来。钟麟历练多年,深感知府之职,并不易为,对百姓而言,不如县令亲近,对朝廷而言,又远逊抚、学、藩、臬诸司,夹在中间,往往难受,何况还在省垣,与诸司同城而居,当年左公即对此职甚为鄙弃,不过,自己与左公虽情同手足,毕竟各有所长,眼下能为巡抚如此看重,当然不能妄自菲薄,两人又谈了些其它事务,钟麟感觉到,马新贻的确算得上老练,其于漕运、盐政、河工等处自有见解,而凡此种种,正是循吏所需。后又因马新贻乃是回族,便说起陕甘回民起事,钟麟难免想起温家兄弟,也不知是否受到牵连。马新贻因为家族内迁多代,虽有回民习俗,但多已不甚在意,说起西北,直对时任陕甘总督杨岳斌摇头不已,断言其事非此帅所能了也。
其余杂事不表,次日钟麟果到知府衙门交接,安顿好了家眷,就开始翻阅卷宗,接见衙署各人。浙江久乱图治,百废待举,首务乃是除暴安良,但自己新来乍到,毫无根基,是以打算先着手清理赋税,抚恤流亡,尽快掌握僚属情况。杭州收复两年多,多有各地歹人巧取豪夺之事,之前薛时雨就因处理此等案件而犯他人利益,遭到诋毁,钟麟暗下决心,定要秉公断理,绝不畏惧流言,正沉思时,忽报杨昌浚来访,钟麟迎了出去,两人自楚军大营一别已有五六年,见面自少不得寒暄,各道别后之情,杨昌浚虽高居布政使之职,但因从前渊源,对钟麟甚是恭敬,两人分宾主坐定,攀谈起来,只听杨昌浚感叹道:
“真是光阴易逝,初见文兄之时,弟与壮武、忠武、勇毅诸公尚在先恩师身前侍奉,回想当年与文兄等在座前议论时势,犹如眼前,未曾想眨眼之间,诸公竟已驾鹤,好是感伤也。”
“忠节公文章经世,才干济用,门下高足,弃科举而赴大义,成我湘楚诸军之根基,如今石泉兄、芗泉兄均居高位,罗公当含笑九泉也。”
“唉,不说也罢,身居高位,烦恼亦多尔。前番芗泉兄来信,意下大帅执念用其取代郭公筠仙,甚觉不安,外间亦是谣言纷起,不知者均以为愚弟与芗泉兄所居之位乃大帅为己谋私,弟深觉不值也。”
“老兄莫要多虑,左公心纯,何惧蜚语,眼下正全力谋划船厂,福建贫瘠,势要浙江、广东助力,郭公格局略显拘囿,大约才有此事也。”
二人所说,乃是之前左宗棠因广东厘局不振,兵战推诿,参奏署理巡抚郭嵩焘办事不力,保举蒋益沣实授广东巡抚之事,此事造成左、郭二人关系破裂,之后郭嵩焘常有左宗棠忘恩负义之说,左公也不辩解,后世史家有引郭公所言而讦左公者,亦值商榷也。且说二人遂谈起造船之事,原来左宗棠一月前趁朝廷令议洋务之机,提出要在福建选址建造船厂,分别就选址、造船机器购买、聘请外国工程师、筹集款项、培养驾驶人才、采购煤炭等方面进行了详致的谋划,并重点就兴办洋务是否有损国体之事长篇论证,引起慈禧太后、恭亲王的重视,很快获批,钟麟知道此乃左公半生夙愿,之前因在路上,尚不知情,今番听说,自是高兴不已,钟麟最关心者,是如何培养一批年轻的海军人才,见杨昌浚尚无消息,即决定写信与左公商议。正谈间,忽闻衙前一阵鞭炮声响,杨昌浚知道有人来贺,钟麟心道自己初来杭州,除了杨昌浚外并无其他好友,正疑惑见,只听属下报来:
“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大人来贺。”
钟麟才想起胡光墉,他早知左公甚重此人,只是与他已十数年不见,一时没有想到,忙起身来迎,杨昌浚一同起身道:
“果然是胡雪岩,此老两月前即不停着人打探文兄行程,期盼已久也,愚弟恰好有些俗务,就先不打扰矣。”
两人边客套边迎了出来,那胡光墉早立在门口,钟麟打量,只见他身材并未发福,反倒显得有些瘦削,与先前预计的形象不太相符,一把长须,眼神犀利,倒是从前模样。胡光墉见杨昌浚一同出来,怔了一怔,连忙拜答。杨昌浚则看着胡光墉身后的贺礼,打趣道:
“还是文兄面儿大,就算大帅面前,也没见雪岩兄出手如此阔绰过。”
“哎呦我的财神爷唉,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帅那脾气,乱送东西还不把咱给砍喽!”
杨昌浚大笑告辞,自然各又拜别,只见胡光墉异常热情,还未进署,即一把拉住钟麟的手,寒暄起来,倒令钟麟颇不适应,他也不恼,两人携手进了后堂,胡光墉吩咐伙计将礼品送往后院,钟麟忙止住,正色道:
“雪岩兄这阵仗,怕是要让外人以为新知府乃是贪财之人,我看这些东西,稍后还是带回吧。”
“文兄这是哪里话?咱老兄弟多少年没见了?还是道光爷没的那年吧?呃,这整整十六年不见,好不容易见着了,哪有拒之门外的说法?”说着朝伙计们摆手示意,伙计又行动起来,钟麟欲要阻拦,胡光墉拉住他的手道: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都是些日常家用,咱就是不送来,文兄也要置办的?要不这样,就折成银子在文兄的账上扣除,再说了,咱这样做也有道理,你总要听一听不是?”
“那也不能如此招摇不是?谭某历来自诩清正,雪岩兄莫不是故意要坏谭某的名声?”
“怎么就坏名声了?没错,咱是阜康钱庄的老板,可咱也是有官职的,不是那什么小小知县知州的,是道员哎,比你这个署理知府高吧?而且咱还是按察使衔,正三品,爵帅说了,过几天要为咱请个二品布政使衔呢,你见过二品大员巴结一个从四品的知府嘛!”
钟麟听胡光墉油嘴滑舌的,也顾不得拿捏文言,直笑道:
“净吹牛,还二品大员呢,你怎么不说给你请个黄马褂呢?”
“哎,也不是没可能,还要借文兄这句吉言。二品这事,要吹牛也是爵帅吹牛,不信你问他老人家就知道了。”
“看看,谁说的过你呢,爵帅对你满意,是看你能办事,可不是让你投机取巧,你老兄光在这儿说好听的,阜康钱庄都开了多少分号了,可别贪得无厌,发黑心财。”
“那哪能呢,满浙江打听一下咱胡光墉这名号,哪个说咱发黑心财的,都说咱扶危助困,救苦救难,积德积善,咱没忘了老兄当年的叮嘱呢。今儿这不也是给老兄撑排场嘛,你说你初来乍到的,谁服气你呢,有今儿这一出,就说这杭州城,保准没人敢轻看你老兄一眼。”
“死的能让你说活,真不愧是做生意的嘴,但是你再怎么巧舌如簧,在谭某这儿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哎呀我的老兄哎,这个可以对天赌誓,咱胡光墉什么时候都没有打过你老兄的主意。”
“那你这般阵仗是图什么?”
“图什么?图报恩呗,咱看透了,你老兄是大贵人,十六年前咱落魄狼狈,老兄一句话就给摆平了,五年前,王中丞殉国,咱又是走投无路,要不是你老兄金口一开,爵帅那般神武,哪识得咱这号人物?”
“此事你能知道?”
“这个爵帅早都跟咱说了,老兄又何必隐瞒?是不是怕咱缠着你再开金口?放心,老兄要再开金口,咱这黄马褂就没跑了,嘿嘿。”
“越说越没影,你就不能说点正事?”
“正事?对了,您老兄不是记在咱账上一笔银子嘛!咱今儿给您带来了。”
说着便递过一张阜康钱庄的兑票,钟麟瞄了一眼,只见上面写明是两万九千多两,不由大惊道:
“你胡说什么?谭某什么时候在你钱庄存过这么多钱?”
“哎呀,你老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六年前你不是把咱送的一百两记到咱账上了嘛,咱就算中等贷息,每月三厘,十六年是一百七十二个月,昨个让账房才算的,肯定没错。”
“那一百两谭某也没说要啊,再说了这存在账上也得算存息,怎么算成了贷息呢?”
“你老兄是雪中送炭,当你入股,那不是贷息是什么?”
钟麟明白胡光墉这是欲借机报恩,肯定不许自己拒绝,更无法仔细算这笔账,转念道:
“得来,那这张银票还存你的钱庄,什么时候急用钱的时候再取,这总可以吧。”
“这个好说,回头咱就再给你记在账上。”
“今后还是按存息算吧,钱数多了,你虽家大业大,但开销也大,谭某岂能给你放贷?”
“哈哈,这几年托老兄的福,区区几万两,咱还放不到心上,这样吧,今后咱给你算贷息最低的二厘,只要咱阜康钱庄不倒闭,你老兄随时取用。”
胡光墉见钟麟还要争执,连忙将银票收在怀中,岔开了话题,遂又定下改日在西湖上为钟麟接风,谈论些其它话题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