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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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解难题问计隐士 释前嫌举荐人才

曾任杭州知府的椒陵(今安徽全椒县)薛时雨(字慰农),乃是晚清著名词家,去官后主讲崇文书院、尊经书院等处,遗《藤香馆诗词抄》六卷。今录其咸丰十年所作《哀杭州》,以悯当时之惨状:

杭州十万良家子,可怜困守危城里。揎臂难收一战功,尸骸枕藉西湖水。

西湖之水流潺湲,昔时宴乐今烦冤。烦冤无告鬼夜哭,苦雾愁云塞山谷。

天竺峰颓鹫岭秃,菩萨攒眉狮象伏。吁嗟呼,佛若有情佛亦哭!

却说谭钟麟入主杭州府,自打杨昌浚、胡光墉高调来贺,在省大小官员、士绅闻风而动,上至巡抚、将军,下至县门小吏,贺单络绎不绝,钟麟一时疲于应付,哪还顾得上什么政务,直忙了一个月,方渐渐消停,早有一名姓宋的文书整理好了贺单名录,颠颠的报了上来,钟麟一看,不但有来访名录,竟然还有未曾来贺之名单,钟麟心道,来贺者当需回拜,这不来贺者要什么名单?当下纳闷,原来这文书久于官场,深谙多数官员与人交际之道,稍微一说钟麟便明白了,大意是让自己注意这些没来的人,以后好给他们些苦头,钟麟听得好笑,却也暗叹如今官场积习竟是如此败坏,与人亲疏不论贤拙优劣而仅凭贺礼交际,不由警醒自己,决不可在这口大染缸里迷失本心。当下看那未贺的名单,第一人便是东城讲舍主讲高均儒,钟麟在京之时便听郑庆庄谈到,其同乡高伯平以廪生之身教化一方,行端学厚,善经世济用之道,大有罗泽南之风度,惟性格狷介,见行检不端之文士则绝之如雠,人苦其难近,此种人倘真若鹜来贺,反令钟麟失望也,当下心中一动,便对那文书道:

“宋先生,这东城讲舍可是在菜市桥畔那个?这高均儒是不是行字伯平?”

“正是这位酸儒,以前薛知府在时,对他比较恭敬,请他来主讲东城讲舍,谁知道这人蹬鼻子上脸,小小一个廪生,很是孤傲,还当众辱骂过知府大人,薛知府是不与他计较,我看谭大人应该好好收拾他一番才好。”

“嗯,好,你叫上两名差役,咱们这就去会会这位酸儒?”

“这,这,这也太急了吧?小的的意思是,不如以后找个由头,悄悄把他逐出杭州便了,大人这才上任不久,为了这事兴师动众的,传出去……”

“不必多说,我进去换件衣裳,你也准备一下,挑两个精明的差役,别叫些呆头呆脑的人去。”

“好来,既然谭大人着急找回面子,那小的们还有甚话好说……”

钟麟见他还要唠叨,不耐烦的挥了挥衣袖,宋文书很有眼色,忙颠颠的张罗差役的事去了,钟麟进到内堂,呼颜氏取来便衣,褪了官服,将一身藏青色文士长袍穿着停当,整理一下,自京城带来的行李中取了卷前朝的画作,又挑了几样别人送来的现成贺礼,出来见宋文书等早准备好,钟麟将画交给宋文书,吩咐两名差役带了礼物,便往菜市桥而去,那宋文书边走边问:

“谭大人去见那酸儒,怎么还带这么多礼品呢?”

钟麟有意戏弄,便沉吟道:

“宋先生,有道说先礼后兵,明白否?”

宋文书忙点头道:

“明白,明白,果然还是大人思虑周全,咱这么厚礼而去,就算是把那酸儒直接赶出杭州,别人议论起来,那也是他姓高的不识抬举,小的今儿又在您这儿学了一招呢。”

钟麟微微一笑,也不辩解,几人走了不大一会儿,便到了地方,只见小小一个院落,大门紧闭,门楼上书四个遒劲大字“东城讲舍”,钟麟之前了解过,此所讲舍乃是薛时雨初知杭州时,抚恤赈济之余,临时搭建,因为请了高均儒主讲,是以名气渐大,此刻已当巳时前后,里面隐约还能传出讲读之声,钟麟示意一下,宋文书忙上前用力的拍打大门,良久才见一名小厮出来开门,只听宋文书道:

“大白天的,门关这么严实作甚?快去告诉你们主讲一声,说咱们杭州知府老爷在门口等着呢,让他赶紧出来迎接。”

钟麟紧蹙眉头,见小厮匆匆进内,里面隐约一阵骚动,只见那小厮又跑出来,懦懦道:

“咱们主讲师傅说今天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请知府老爷先回。”

那宋文书忍不住了,大声道:

“谭大人您听,咱就说这高酸儒谱特大,这下您可晓得了吧!”他还不忘故意把高均儒说成是高酸儒,看见钟麟没动声色,便转身对那小厮恶狠狠道:“你再进去通报,就说门外好多差役呢,他再不出来迎接,咱们就进去拿人了。”

小厮忙不迭的又进去禀报,不一会就听见里面一声大吼:

“让他进来把老夫绑走!”

小厮讪讪的跑出来,对宋文书道:

“老爷您看,主讲师傅他这样,可怪不得小的啊!”

说毕站着不动了,那宋文书有些尴尬,毕竟这门外只有两个差役,还都提着礼物,真拿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自己又不愿在知府大人面前示弱,只能讪讪的低声咒骂了高均儒几句,才点着头对钟麟道:

“大人您看,这人就是这德性,要不大人您先回,这儿交给我,我保准在明日之前让这个酸儒离开杭州城。”

钟麟摆了摆手,咳嗽了一声,方对那小厮温声道:

“你回去禀报你家主讲先生,就说秀水郑静轩先生的好友谭钟麟前来拜访,请先生务必赏光一见。”

小厮又跑了进去,宋文书欲要说话,钟麟含笑制止,这次小厮进去的时间比较长,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又出来道:

“我们主讲师傅请谭大人进去,但是说只请大人一人。”

宋文书脸上大怒,正待发火,却听钟麟道:

“这个不难,宋先生,明日我要各处回拜,请您先帮我列个顺序,这儿我应付的来,您们三位就先回吧。”

“小的知道了,谭大人放心,这事儿包在咱身上了,不过大人也要小心,别干挨那姓高的一顿骂……”

钟麟点了点头,再挥一挥手,宋文书将画小心的递给钟麟,两位差役将礼品放到门外的石台上,便往回走去,钟麟指着礼品对那小厮道:

“劳烦小先生将这些东西搬进去。”

小厮连忙答应,钟麟大步迈进门去,院子甚小,堂前新种的竹子尚未完全返青,走几步便来到讲舍门口,钟麟凝目望去,几个书生正在低头看书,一位头发花白,面色蜡黄的老翁正冷冷的看着他,钟麟猜想定是高均儒,连忙抱拳道:

“晚生谭钟麟,拜见高先生。”

那人略一抱拳,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冷冷问:

“谭大人果真与郑静轩有旧?”

“晚生与郑先生乃是挚交,是以早就知道先生大名,来杭以后,一直忙于俗务,今日才来拜访,还望先生见谅。”

高均儒见钟麟说话客气,也就缓和了脸色,走出堂外看了看院内只有正忙的小厮,才重又抱拳,缓和语气道:

“新官到任,自然政务要紧,此处小小讲舍,何劳谭大人亲自挂怀,老夫不善交际,还望大人见谅才是。”

“哈哈,久闻高夫子品性高洁,不畏强权,方才一试,果然名不虚传,其实晚生此来,是有事向先生请教,万望先生不吝也。”

高均儒早就听说这个新来的谭知府乃是翰林出身,而且在京城颇以敢言而闻名,心下也想结交,只是让他觍颜去拜,却是断难接受,方才小厮几次来报,本来很是失望,今番却见知府大人如此谦逊,话语间以晚生自称,反倒过意不去,于是问了年庚,长钟麟十一岁,遂道:

“老夫虽虚长谭大人十岁,但大人既是天子门生,又乃静轩挚交,高某先前曾与静轩平辈相交,怎敢在大人面前妄自尊大,还请大人改口。”

“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谭某既要请教先生,自非一二句所能说清,老先生莫非是打算拒谭某于室外么?”

“哈哈,大人真是爽直之人,请恕老夫失礼,这边书房里请。”

两人一番客套,方进了书房坐下,高均儒吩咐小厮上了茶,钟麟将所带的画作礼品送上,自又少不得推辞谦让,渐渐也就攀谈起来,先说了郑庆庄在京种种,钟麟自然刻意略过自己的一些行为,高均儒亦为老友一番欣慰,复又说起讲舍授课内容,钟麟也有一番恭维,不觉过了一个时辰,两人还是意犹未尽,高均儒命弟子备下便宴,邀钟麟就食,两人浅酌了几杯,只听钟麟道:

“在下来拜先生,主要是有两件事想请先生指教,这头一件,便为崇文书院重新建成之事,马中丞与吴学使(浙江学政吴存义)交付谭某,要为崇文书院寻觅山长,谭某环顾这杭州城中,除了先生外,恐再无人堪以胜任也。”

“谭大人过奖了,老夫愧不敢当,一来老夫年迈体衰,在这小小讲舍,已是勉为其难;二来崇文书院乃杭州四大书院之一,虽经战火,重建反为宏大,谭大人试看其他三院之山长,敷文书院山长仁和沈念农(沈祖懋),翰林出身;紫阳书院山长瑞安孙琴西(孙衣言),亦是翰林出身;诂经精舍山长归安沈菁士(沈丙莹)虽非翰林,仍是进士出身,老夫区区一名廪生,何颜入主崇文书院也?”

“先生学富五车,只是素来看淡功名,江浙士子无人不知,何须过谦也?”

“哈哈,多谢大人高看,所谓看淡功名,不过自欺欺人而已,大人亦是翰林出身,岂能不知科举之难矣!”

“现如今国家危难,人才匮乏,科举成功者未必能用也,先生主讲经世济用之学,岂不正为时势所需也?”

“谭大人所言非虚,不过一院之长,首先是书院之门面,老夫的确不敢妄自尊大,倘若大人非要老夫讲实学,老夫入院当一讲师亦无不可也!”

“先生说笑了,以先生之才望,岂有不为主讲之礼?不过先生既然断然不肯入主崇文,不知可有合适人选相荐否?”

高均儒沉吟片刻,方道:

“合适人选倒也不是没有,老夫以为,首选乃是德清俞曲园(俞樾),出身翰林院,闻名东南,入主大院最宜,只是先前听闻沈菁士山长身体有恙,意欲请其替主诂经精舍,不知是否已经应下;还有一人则是旧人,倒也各种合适,就是不知大人是否会有芥蒂也。”

“在下初来杭州,怎会与人存有芥蒂,先生赐教便是。”

“哈哈,此人即是大人之前任,全椒薛慰农也。”

“这,听闻薛知府乃是不堪杭州风气,方辞官归乡,如今复请其回,恐未必有意也。”

“老夫与薛慰农乃是挚交,平时无所不言,早知其意欲著书立说,讲课雅处,这崇文书院建于跨虹桥西,西湖盛景尽收眼底,何其秀丽哉!至于薛公从前言论,彼时政务缠身,官场腌臜沆瀣,是以不爽,如今无官一身轻,心境自会不同。前几日方来书言,已自章门迎回其仲兄灵柩并安葬全椒,此生了无憾事也。老夫以为,倘若以马中丞之名盛情相邀,必会欣然而来,此公进士出身,又在杭州为官数年,政声上佳,为人信服,如今放鹿青崖,岂非一宗美谈也。”

钟麟连连点头道:

“既然先生如此盛荐,在下随后便回报中丞定夺,至时还望先生亦作书相邀,以动薛公之意也。”

“这有何难,乐意之至,谭大人方才说还有一事,不知何事也?”

“倒也不甚要紧,只是在下初来杭州,不通地情,府衙之中,虽不乏门吏文书,但了解下来,并无出色人才,不知先生可有推荐?”

“此事也属正常,杭州久经战火,损折人才本多,又经恪靖制军(时左宗棠授恪靖伯爵)搜求一遍,马中丞、杨藩、王臬复各自搜求,所剩之人,多如老夫这般或者年老体衰,或者只知教读,不通政务。至于才品兼优,复又精通政务之上佳者,恐一时难觅也。”

“倘若退而求其次,先生可有人选?”

高均儒捻须思筹良久,方道:

“大乱求治,须才孔亟,的确难以才德两求,若仅顾一处,老夫素来重德,当首先想及品行端良之人,只是当此危难之际,恐怕更须才能。观谭大人姿态持重,言语磊落,身怀才能而品行略薄者,或者反为熏陶,进而能成德才兼备之士,倒也算是化育一方也。”

“过奖,过奖,听先生此意,当是已有人选也?”

“倒是确有一位,杭州治下,余杭县内之仓前镇,有一世代读书之家,姓章。其祖父一代,有位章钧,号治斋,乃是廪生,老夫少年之时即闻其名,可惜无缘相见。其子章鉴,号晓湖,国子监生,擅长医药,略长老夫几岁,先时交往甚密,前几年已经仙去。章鉴有子章浚,取字楞香,如今当介不惑之年,早年举为拔贡,乡试六七次均不中,其人才思敏捷,颇为干练,不过据老夫观察,大约锐气过剩,感觉略为轻浮,倒也不是什么恶劣之徒,倘若能随大人历练几载,或能变得稳重,也算告慰故人矣。”

“还请先生再具一贴。”

钟麟见自己两件心事皆有所获,甚是高兴,连连举杯,直至半醺,方起身告辞,之后薛时雨果然入主崇文书院。不表两人各种客套,单说钟麟忙于回拜,直到过了中秋,方渐渐理出头绪,期间处理了一二件小案,也是干净利落。马新贻、杨昌浚等均是军功出身,朝中根基一般,知道钟麟久居京师,必多渊源,是以牵扯京城之案,多交钟麟审理。这天马新贻接刑部咨文,斥将嘉兴府举人鲍敏卿拘捕解京,马新贻即将案件发交杭州府,犯人起解之前,需照例过堂取供,钟麟升堂一看,那鲍敏卿乃一文弱书生,不似坏人,却是铁索锒铛,身贯三木,约是受了惊吓,不断发抖,只听钟麟一拍惊堂木,道:

“鲍敏卿,本官且问你,功名已褫革了吗?”

鲍举人颤声回道:

“回禀大人,尚未革除。”

钟麟命差役将他镣铐卸除,原来清例功名之身,不得受刑,是以有功名之人若是犯案,必先请朝廷革除功名方可用刑审理,既然这鲍举人尚未革除功名,不应身带枷镣而审。那鲍举人见钟麟按例办事,再有枷镣去除之后,身体渐渐安定,方低声问:

“敢问堂上大人,不知小民身犯何事,而要刑提解京?”

“怎么?你自己都不知道身犯何事?”

“的确一无所知,小民以举人居家,种竹赋诗,一向安分,不知何处犯事也。”

“可是之前曾有言语于朝廷不敬?或者从前战乱之时,与匪逆有所交通?”

“绝无,之前战乱之时,小民隐居深山,与外人从无纠葛,平日诗赋,仅供自娱,连友朋之间亦无传阅也。”

“本官知道了,既然如此,也不可稀里糊涂解京,且待本官替你问明缘由,在这之前,只好在班房委屈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