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恭亲王遭劾议罪 谭御史仗义执言
恭亲王奕訢一生遍尝荣辱,跌宕起伏,史家各有褒贬,不一而论,然则其领导“洋务运动”,影响晚清政局近四十年却是不争事实,面对国家混乱,西方欺凌,乃至一个个丧权辱国的条约,自认为才情甚高的奕訢是何心境,再也无从考究,不过观其题宋徽宗《鸜鹆图》诗,大有愤恨之情,今录于下,读者共鉴矣:
松间禽影自萧萧,怒目争飞似擘椒。
那识宫中图画日,输金岁币甚于辽。
文接上章,同治四年三月初七,两宫太后绕开军机处,由内阁明发谕诏,命恭亲王毋庸在军机处议政,并撤一切差使,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由文祥管理,军机处议事由惇亲王、醇郡王、钟郡王、孚郡王轮流主值,并分别管理雍和宫、弘德殿、中正殿、武英殿事,以肃亲王为宗人府宗令,豫亲王为宗人府左宗正。次日惇亲王等上疏为恭亲王求情,提出此事应交王大臣会议讨论,并暗示两宫不能以一己恩怨而定是非弃取。初九日两宫将惇亲王、蔡寿祺二折一并发下,令王大臣会议,并召见倭仁、周祖培、瑞常、朱凤标、吴廷栋等大臣,哭诉奕訢之强横,强调“恭亲王狂肆已甚,必不可复用”,“屡招物议,难膺重任”,内阁会议顿成文祥等军机大臣与倭仁等守旧老臣两派,争执不下。十四日,两宫再将近期各方奏折下发,令在京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齐议,一时更是嘈杂纷繁,最终,由肃亲王华丰拿出自己的底稿,请大家阅视,其主张令恭亲王“改过自新,以观后效”,倭仁根据其稿修改四次,硬将主旨变为“王既罢政,宜邀宽典之意”,遂传递众人署名合奏。
且说谭钟麟以京畿道御史兼署吏科给事中,亦在这天会议之中,却始终未曾发言,他所想的,乃是如今太平军余部尚未平息,捻军气势正盛,西北回民起事及俄国虎视更急,而且与洋人交道多倚重恭亲王,一旦罢黜,短期之内,朝廷如何再觅决断之人?何况恭亲王一旦归隐,之前由其提拔的汉族力量会否受制,正欲开展的洋务事项如何得继?堂上诸人但凭自己喜好,夹挟个人恩怨,哪管之后场面如何收拾?正想间奏折与笔均传至眼前,钟麟怎肯随波逐流,遂将奏折细细看过一遍,旁边有人急欲议毕归家,等的不耐烦,便开始催促,钟麟不理,直至看到最后一字,方亢声道:
“各位请恕失礼,此折谭某不能签名也。”
旁边一阵哗然,有说“王公大臣议定之事,你一个小小御史也敢驳斥”者,有说“此乃圣意,何必迂腐”者,有说“不识抬举”者,钟麟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高声道:
“自来国有大疑,始谋及卿士,否则安用会议耶!御史何职?国家言路也!职无大小,事有是非,岂能首鼠两端!恭亲王自议政以来,夙夜在公,我等皆知,岂能因流言离枢?何况议论未定,谕旨未下,公等何由知上意也?”
“好,谭御史果然不愧清正风范,广诚愧为宗室,不敢发声,既然谭御史自有新见,不如另起一折,广诚愿意联名也!”
钟麟往声处看去,知道说话者乃吏科掌印给事中宗室广诚,因自己兼署吏科给事中,所以有些交道,算不上知心,此人旁边站的恰是左副都御史潘祖荫,当下也附和道:
“潘某与文兄各草一折,哪怕单衔上奏,必要直陈也!”
当下有人取来纸笔,只见谭钟麟饱蘸浓墨,挥笔书曰:
奏为遵旨议奏事:
同治四年三月初十日奉旨交下惇亲王及编修蔡寿祺具奏折件,着王公大学士翰詹科道会议,又于十四日奉旨发下醇郡王等各折,着一并详议据奏,钦此!
仰见皇太后、皇上审慎周咨之意,臣等恭阅惇亲王、醇郡王等所奏,均系为大局起见,恭亲王自议政以来,夙夜在公,尚无贻误,屡荷优诏,奖其贤劳,在圣恩非私于一人,此天下臣民所其信者也,至于召对之时,语言词气诸多不检,恭亲王渥承宠眷,自蹈愆尤,诚不得为无罪,一经天威震慑,当必愧悔交集,补救不遑,臣等伏念海内多事之秋,全赖一德一心,共资康济,而于懿亲为尤甚,若庙堂之上,先启猜嫌,根本之地,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观听,增宵旰之忧劳,于大局实有关系。
臣等忝居谏职,未敢缄默不言,至用舍之权,操之自上,则非臣下所敢妄议也。臣等意见相同,谨合词缮折覆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一气呵成,竟无需改动半字,此折虽言语不多,甚至承认倭仁等拟定的恭亲王有罪等议,但言辞激烈,断然不许去恭亲王之职,旁人许多摇头,以为钟麟定因此言获罪,还是广诚,从钟麟手中接过笔来,领衔签字,旁边一些清正之人受此鼓舞,渐渐动笔,一时竟有四十余人附名,钟麟胸内热血沸腾,心道毕竟尚有同道之人也,忽然听得耳边一声轻咳,转过身来,才看见文祥正站在身后,凝视自己,双目通红,已然含泪,钟麟拱了拱手,也不搭话,就挪到了角落。
却说会议散了不久,钟麟不顾旁人议论纷纷,静坐于翰林院,一个时辰之后,果然有宫内传旨,召之入对,钟麟理了下官服,随侍官而行,他虽来京多年,却从未踏入深宫一步,这次一路跟随,出翰林院,自东长安街进入天安门,过端门、午门、太和门,出宏意门,过筒子河,再从武英殿旁边穿过,便来到慈宁宫,钟麟顺宦官示意,跪在一处帘子之前的青砖地板上。良久,不见有动静,钟麟知道慈禧太后意欲惩戒自己,不过自己心安理得,也不惶恐,就静静伏在地上,足足过了两刻,才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里面传出慈禧太后的声音:
“好你个谭钟麟,当年哀家护你性命,保你不死,此次又是收拾你的对头,你却横生阻拦,莫非是以为哀家奈何不了你了?”
“微臣不敢!”
“你还不敢?当年你闯进六爷府,本就是拿性命做赌注,哀家是见你不为私利,方才成全了你,你以为你那么好的运气,总能赌赢?”
“微臣此次所为,亦非私利,请太后明鉴。”
“你——,你真是不知轻重,这几年,要不是哀家留意回护,没准儿早被六爷他们要了几回命了,现在不趁机出力扳倒他们也就罢了,反为他们说话,真是枉了哀家的苦心。”
“太后保全之恩,微臣刻不能忘,也正因如此,微臣才不能不冒死为太后分忧。”
“哈哈,笑话,这么说你所做的竟是为哀家好了?”
“太后明鉴,微臣既为太后与皇上,也是为天下,不过天下本是皇上与太后的,所以说皆是为太后也不为过。”
“好,那哀家就听听你这花言巧语,要是说不出个是非,就休要怪哀家刻薄狠毒了。”
“多谢太后,太后母仪天下,向来宽宏,怎会狠毒呢?就算微臣受罚,那也是微臣获罪在先,怎会让太后承担恶名?”钟麟说完故意顿了一顿,听慈禧太后在帘子后面哼了一声,钟麟才接着道:“微臣以为,于公来说,眼下江南局势虽然渐稳,但河南山东等处捻匪巨患尤在,僧亲王倾尽全力,尚难速胜;西北之乱,去年已是损折名帅多隆阿,新任陕甘总督杨岳斌(即改名之后的杨载福)尚未抵达前线,军事更是短期难了;更要紧者,俄国欲壑难填,对我西北伊犁一带仍虎视眈眈,英、法等国犹在窥我东南沿海,当此危乱之际,最需重臣能臣和衷共济,太后虽能乾纲独断,但亦须恭亲王帮衬也。”
“哼,少了他一个奕訢,难道我大清就再没有能臣了?”
“大清人才济济,自然不止恭亲王一位,但是皇上毕竟年幼,太后虽垂帘听政,然台面之上,总须亲王相佐,太后试想,近日会议,诸位王爷多为恭亲王求情,一来说明其威望与人心向背,二来也能看出诸位王爷并没有自认胜之一筹者也。所以说人才虽多,但王爷中的大才未必多,就算有更在恭亲王之上者,内外事务何其繁巨,未经历练,如何骤然接手?一旦疏漏贻误,还不是得要皇上和太后劳心弥补?”
慈禧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还有于私来说的?”
“于私来说,恭亲王自先帝晏驾,总揽朝政已有数年,内外并无大错,太后一朝定罪,虽不无缘由,但毕竟仅靠蔡编修一折,又多无真凭实据,万难服众。而且江南战事方渐起色,中兴之势才刚开头,便议罪重臣,难免有兔死狗烹之闲言也。”
慈禧太后恨恨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哀家就由得他嚣张跋扈,目无君长,永远骑在我们孤儿寡母头上,作威作福不成?”
“太后息怒,微臣以为,经此一事,恭亲王必然愧悔,太后可明降谕旨,定其有罪,乃至剥夺一二名号,但却不削减其权,太后试想,如果恭亲王没有愧悔之心,以其性情,定然宁肯退隐亦不愿委曲求全,则落实其目无君长之罪,旁人自然无话;若其有愧悔之心,则必定明白太后早就对其行径忍耐已久,只是顾念亲情国事,大度相容,必来太后面前悔过,至时太后再温言相劝,晓之以理,则能抑其气焰,使其明白君臣之分。若太后果真欲取而代之他人,亦须先觅可代之人为妥也。”
“好一幅伶牙俐齿,这说来说去,好人全让你当了。”顿了一下又道:“哀家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只要他六爷能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哀家也不愿为难他,可你折子里的什么庙堂之上,先启猜嫌,根本之地,未能和协,话说这么难听,让哀家如何处置?”
“太后圣明,此处微臣的确有危言耸听之实,望太后懿旨之中,严加驳斥,至于罪过,愿凭太后发落,微臣绝无怨言。”
“发落发落,我看你就是仗着哀家奈何不了你。你倒也聪明,写个折子,先让广诚署名,就是罚也轮不到你是吧?”
“全凭太后圣明宽厚,微臣为我大清,愿肝脑涂地。”
不表其余,三月十六日,两宫太后以同治帝之名谕内阁曰,日前将恭亲王过失严旨宣示,原冀其经此惩儆之后,自必痛自敛抑,不至再蹈愆尤,此正小惩大诫曲为保全之意。如果稍有猜嫌,则惇亲王等摺,均可留中,又何必交廷臣会议耶。兹览王公大学士所奏,与朝廷之意正相吻合。现既明白宣示,恭亲王著即加恩仍在内廷行走,并仍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惟给事中广诚等摺内,所称庙堂之上,先启猜嫌,根本之地,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观听,增宵旰之忧劳等语,持论固属正大,而于朝廷办理此事苦心究未领会。谕在廷臣工,均为国家倚任,惟当同矢忠赤,共济时艰,毋得因此稍存疑虑,畏难苟安,致蹈因循积习。
至此,恭亲王之议政王名号被夺,军机处权利也暂未恢复,随后文祥、宝鋆见机主动辞去内务府大臣之职,换为慈禧太后亲信,奕訢亦在请安折中表达了悔罪与忠诚,四月十四日,两宫召见恭亲王,奕訢伏地痛哭,两宫予以训诫,方命其重新掌握权力核心军机处,但再不提议政王之名,恭亲王果然深为收敛,也不多表。
只见得春去秋来,才入九月,忽然连绵了几天细雨,天气骤然变凉,街上人迹稀少,这日钟麟在国史馆待至傍晚,撑了油纸伞匆匆归家,老远就见丫头刘氏在门口张望,钟麟加快脚步,见丫头连使眼色,钟麟向内一看,里面站了六名侍卫,虽有斗笠遮雨,身上早已湿透,钟麟忙沿着石板路,往里走来,堂内虽点了灯,仍有些昏暗,钟麟打眼看到文祥坐在桌前,对面一人,仔细一看,竟是恭亲王,旁边还立了一个宦官模样的人。钟麟连忙上前,一躬到地,道:
“下官不知王爷与文大人大驾,万望赎罪。”
说罢欲行跪礼,恭亲王站起身来,却没向前,文祥赶紧搀住钟麟,道:
“谭大人不必多礼,之前谭大人能为王爷仗义执言,本该早来道谢,只是俗务缠身,也要顾及谭大人的清名,拖到今日才来拜访也。”
说着硬要往他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搀,小院门堂本小,只摆了两张椅子,钟麟要是坐下,文祥必然就要站立,钟麟哪里肯坐,撇眼看到颜氏正垂手站在堂东通往卧房的门口,忙吩咐颜氏再取一个凳子,换了新茶,钟麟叮嘱颜氏关了院门,到灶房燃了好柴,请院内的侍卫进去烤火,恭亲王使了个眼色,那太监模样的人也到厨房去了,钟麟再请两位坐定,自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朝恭亲王与文祥各抱了下拳,道:
“文大人客气,下官既是言官,王爷无端获罪,发声乃是本职,何须言谢也。”
文祥本性豪爽,当下抱拳道:
“哈哈,常言道疾风知劲草,那日文祥亦在堂上,谭大人话语掷地有声,一扫之前沆瀣之气,不啻扭转乾坤也,别人不晓,文祥焉能不知?当年谭大人硬闯王府,君子胆魄,清正风采,文某早已佩服之极,屡想结交,却又无缘,谭大人若不嫌弃文祥粗鄙,今后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岂敢岂敢,下官位低职微,怎敢与大人并称?”
“文卿兄,莫非是看不起文祥?”
“既如此,多承博川兄抬爱,钟麟恭敬不如从命也。”
“哈哈,爽快,文卿兄,今日我与王爷冒昧而来,除了致谢,还有一事。文卿兄在翰林院引领实务议论,自成一家,早就名震京城,是以想听听老兄看法。”
“哪里哪里,钟麟不过逞口舌之利罢了,倘若真能为王爷解惑一二,则幸甚矣。”
“还是请王爷说吧。”
二人皆看向恭亲王,恭亲王嗯的一声,道:
“其实事情也简单,就是本王早欲开办洋务,无奈总是受到各方掣肘,朝廷那帮老糊涂倒也不难对付,只是无论办什么事情,总觉堪以胜任的人手远远不够,依谭御史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
“下官明白了,王爷之意,乃是如何寻觅人才也。”见恭亲王微微点头,方接着道:“王爷也知,我朝在道光年间,方开关口,至今不过二十余年,文人雅士,多不屑与洋人交道,真正交道者,又多是十三行下层,不通文墨,是以此种娴熟人才,本就寥寥无几,并非王爷寻觅不利也。”
文祥插口道:
“那文卿兄算不算一个?”
“差之远矣,钟麟连一句洋文都不通,哪里算什么人才?”
“可是同文馆那帮子人倒是通了洋文了,也没有几个顶的了事的。”
钟麟见恭亲王微微点头,并不多话,便接道:
“其实王爷已经知道,人才既然难觅,则惟有着力培养也,同文馆已经开办数年,但只学习翻译、各国公法等事,自然不能更多用于洋务,倘若设立天文算学等科,招聘西人教习,则此种人才必源源而出也。”
“此事本王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听人讲,天文算学较翻译尤难,恐难以遽成也。”
“王爷能否考虑自满汉贡生、举人、进士、翰林等各项正途出身五品或六品以下京外各官中招考学生,彼等天赋较高,或能速成也。”
恭亲王连连点头道:
“看来与本王想到一处了,不过此事影响甚大,恐需一二年筹备也,本王原打算邀谭御史赞画,可是之前既为本王说过话,则未免让人怀疑阿谀,谭御史之大才,外放必也能成我大清栋梁,一方依托,谭御史既然以繁缺知府记名,文大人,查查还有没有大府之缺,尽快外放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