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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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曾国藩重整湘勇 塔齐布醉酒受教

咸丰四年四月,湘勇于湘潭大破太平军,一举将对峙推至岳州长江一线,此后数年长沙再无戒严,被认为乃是湘军征战之奠基也,塔齐布、彭玉麟、杨载福等人也脱颖而出,扶摇直上,终成名将,今观战后彭玉麟所写《湘潭大捷》一诗,犹存震撼,择其数句,略鉴其情:

炮震雷鸣湘水沸,一火重烧赤壁红。

为语衡阳诸子弟,从今努力建奇功。

上章说到,署长沙协副将塔齐布于三月廿八、廿九二日,趁太平军立足未稳,先在湘潭城外三战三捷,四月初一,褚汝航等水营续到。太平军本是通过陆路袭击湘潭,水军多为湘潭一带民船临时改建,事出仓促,战力不足,白天交战不利,晚上欲用火攻,又被湘勇察觉。初二日,湘勇水军全力出击,褚汝航点炮为号,彭玉麟、杨载福亲乘舢板督战,杨载福手臂中枪而不下火线,一举大破对方水军。初三日,休整一天的湘、楚陆营兵分四路,由塔齐布、周凤山、江忠淑、李辅朝管带,自四面全力围攻湘潭,各有斩获,江忠淑一路率先攻至湘潭西北角城下,安徽从九王炳元,六品军功黄德均率勇夺梯登城,将西门打开,江忠淑、塔齐布军先后杀进城去,太平军首领林绍章见大势已去,率亲军杀出重围,退回靖港,初五日,湘潭县城全部落入清军手中。王錱因岳州一败,升用同知直隶州功名被革,但其治军严明,又有左宗棠私下指点,当时在云湖桥、鲁家坝一带设伏,拦截太平军溃兵,也有不少斩获。初八日,塔齐布等率军追至靖港时,太平军早已全部退回岳州。

消息传来,长沙一片赞誉,骆秉章亲带众人出城去接曾国藩,徐有壬、陶恩培等一见曾国藩,即冲到面前赔礼请罪,谭钟麟跟在左公旁边,心中暗道二人脸厚,却见左公直接将头侧过,大有一副非礼勿视之意,却见曾国藩精神早已焕然,头戴花翎,身着官袍,款款施礼,竟与徐、陶等人打成一片,直客气了半刻,方与骆秉章及左公等搭话,骆秉章早命人将存养书屋打扫布置,此时邀众人入城,骆秉章携住曾国藩之手,一群人随后浩浩荡荡往又一村而去,一路商民士绅夹道欢迎,不少地方还响起了炮仗,湘勇众营官、帮办、谋士无不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又一村,早有役仆在射圃摆好长宴,城内文武与湘、楚勇将领各按情谊,依次落座,喝彩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曾国藩一桌上除了骆秉章、刘崐、徐有壬、陶恩培、鲍起豹等二三品大员外,还特意邀了严正基、左公、郭嵩焘三位,刚好八人一桌,谭钟麟充作仆役,立在骆秉章身后伺候,众人寒暄之后,依次落座,又复说起此次战事之险及曾国藩等运筹之精,曾国藩连连谦辞,左公面带微笑,也不争功,酒过数巡,曾国藩正色道:

“在下承蒙圣上垂顾,以丁忧之身帮办军务,本无半点才智,如今能保桑梓完好,全凭在座诸位贤达倾力相助也,是以看似功在曾某,实则在诸位也,此一杯酒,乃是对诸位贤达默默相助之谢意,在下先干为敬了。”

座上诸人大多谦让,只有鲍起豹看起来情绪低落,这宴饮之地,正是当日他遣人为难曾国藩之处,当初他最看不起曾国藩一介书生练兵讲武,再加上清德、塔齐布等恩怨纠缠,才弄得如此尴尬。钟麟注意到左公话虽不多,却已盯了鲍起豹数回,料想暗有思谋,眼前几位都是将来的绊脚石,不将其搬开定难顺畅,只是不知左公是如何做的不露声色也。

不觉日已偏西,众人酒足饭饱,纷纷起身告辞,曾国藩早已叮嘱各水陆营官不得多饮,送走众客,还要议事,曾国藩邀了骆秉章与左公,就往存养书屋而来,骆、曾自然并坐首位,左公、郭嵩焘、刘蓉等亦坐在上首,早有下人送上茶水,曾国藩虽从未见钟麟开过口,但已注意到其与左公形影不离,又相貌不凡,此时兀自立在门外,不由的问道:

“这位小兄虽是仆从打扮,但看似非同凡人,季高兄何以不做介绍?”

眼见郭嵩焘正欲搭话,就听左公抢道:

“涤生兄误会矣,左某平时鲁莽惯了,每多疏漏,这位小兄乃是左某故交,最是心细,故而请其充当文书,时时提醒也。”

曾国藩点头示意,命再准备一个凳子,令钟麟坐在下首一旁,二十余位营官帮办谋士依次进入大厅落座,只见曾国藩清了清嗓子,施礼一番道:

“此次湘潭大捷,诸位各有功劳,之后曾某自会与中丞等向朝廷请功保举,只是衡州练兵以来,还有一事尚未定议也,需知古人用兵,无不先明功罪赏罚之道,今时事艰难,吾以义声倡导乡人,诸君从我于危亡之地,非有所图也,故于法亦有所难施也,然两次致败,盖由于此。是以曾某以为,趁此良机,须与诸位议定此事,以使其后有章可循矣。”

众人议论起来,大多以为早该如此,有人质问道:

“不知之前功过,是否也以新章处置?”

曾国藩道:

“之前功过,章度未明,只能酌情处理,除了曾国葆一案,其余曾某已同中丞相商,但表其功,不置其过也。”

众人一听曾国藩欲要大义灭亲而立威,自然多无话可说,也有人小声嘀咕道:

“曾营官也不应另眼相待罢?”

曾国藩道:

“行军法度,的确不应因人而异,只是但赏不罚,必难服众,此次曾国葆先是阵前蛊惑,致使临阵变计,继而御勇不严,致使陆营溃逃,倘章法早立,定是死罪,而鉴于种种情形,算是从轻发落,曾某已命其交出军权,杖责二十,回家面壁,不许再回军营,这般处分不及其罪之十一,但愿以此开启我军法度,能立竿见影也,以后诸位行事,曾某可能将无法再顾念亲朋故谊,但求遵章行事矣。”

众人齐声称是,接着纷纷讨论起来,曾国藩接着道:

“此事也不急在一时,之后慢慢商量补充,眼下各营均有损失,诸位归营之后,应及时抚恤伤亡,裁汰劣庸,补足勇额,全军要趁此机会休整操练,随时准备出征。”

众营官领命而去,曾国藩又令几位谋士也退下休息,堂上只剩下钟麟与骆、曾、左、郭、刘几人,左公方道:

“按照各处军报统计,湘潭一战,以塔齐布功劳最大,水路还是杨载福与彭玉麟最善战也,其余周凤山、江忠淑、李辅朝及水路几位营官自各有功,不知涤生兄可曾谋划统领一事?”

“曾某昨夜与霞、筠二老初步打算,此处陆营今后交由塔智亭统领,一来此人的确能征惯战,二来职衔最高,别人当无话可说,衡州几营,自然由罗罗山统领,至于水营,则尚未定论也,褚汝航即补知府,夏銮同知,二人衔级最高,但彭、杨二将作战似更稳妥,季高兄可有高见?”

“哈哈,此种大事还该涤生兄亲自斟酌,不过也不着急,毕竟老兄身在水营,可徐徐考量也。对了,此次奏报,涤生兄欲单衔还是会奏?”

“曾某靖港责重,不敢欺瞒,还是单衔请罪,会衔报功矣。”

“涤生兄任重道远,切勿妄自菲薄也。”

曾国藩点头称是,几人又聊了一会,见天色已晚,就各自散了,其后几天,左公埋头拟折,不觉洋洒五六千言,初十日,曾国藩派人将拟折送回,但将一段关于王錱的事功圈出,左公再次誊写,仍将原话一字不漏,十一日,曾国藩忍不住亲来沟通,当时骆秉章不在府署,钟麟隐在幕后,厅内再无别人,两人客套之后,只听曾国藩道:

“季高兄何以独重王璞山也?此人之前行迹,老兄不是不知,如此桀骜不驯,怎当大任?”

“哈哈,涤生兄莫要生气,左某与王璞山并无瓜葛,但对其人尚能略知一二,此人性格虽然顽劣,但本领尚可,当下须才孔亟,且算弃瑕择用了。”

“可是倘若此人仍在军营,则曾某何以服众?以后再有抗命之事,如何措手?老兄力主之严明法度岂不有成镜花水月之虞也?”

“此事吾已有两全之策也,如今罗罗山数营精锐镇守衡州,固然稳妥,但罗山门下弟子良才甚多,衡州并非战守之关键,是以难以施展也,倘由王璞山来替出其师,罗山先生率军随老兄出征,涤生兄岂能再有怨言耶?”

曾国藩显然听得心动,但又不甚放心,沉吟片刻,忧道:

“罗山先生能来自然是好,可是衡州事关湘南安危,扼守长沙后路,震慑宝、永、郴、桂,御防两粤,不能片刻疏忽,季高兄可有把握?”

“涤生兄尽管放心,左某岂是孟浪之人,据某观察,楚勇对老兄还是略有怨言,只是忍而不露,将来随湘勇出省作战,亦有隐患,不如将江老四同李相堂皆留于省内驻防,到时机动调遣,再辅以王璞山等,兵力足以应对,如此安排,老兄尚能满意乎?”

曾国藩显然早知楚勇对自己存有成见,短时间内也不易消除,只好辩道:

“江忠烈公之死,曾某虽有救援不力之嫌,但毕竟并无直接责任,奈何楚勇不能轻易体谅也!小小湖南,竟也难以齐心协力,何况天下矣!”

左公见曾国藩忽然感慨起来,不由笑道:

“涤生兄果然志虑忠纯,不过自古御兵之道,贵在顺势而为,而非貌合神离也。就如王璞山,既难统御,就不如留作偏师,能相辅相成,形成合力即可,倘若求全责备,岂不空自埋没耶?楚勇之事,老兄也勿须担心,江老四毕竟年幼,才略尚需历练,倒是皖中一军,仍随和春围攻庐州,江老二与刘荫渠皆有大将之风,倘若能安然归来,他日或能为老兄所用也。”

曾国藩暗叹左公果然胸蕴天下,自己近来苦于征战,早将这支援皖楚军忘记,左公却了然于胸,将各支战力规划运筹,既然左公答应用王錱替换其师罗泽南,对自己大为有利,自然也就没有道理再争,便在奏折上签了名字,对外仍是耿耿于怀的样子,好让属下无话可说。

次日曾国藩请罪之折同请功之折一同发往京城,左公却在这份奏折中大作文章,除了替王錱开脱外,巧妙的将剑锋指向湖南提督鲍起豹,原来清制,提督乃是一省军事之首,有调度战事之责,这份奏折中将塔齐布等将之功极尽渲染,各路大员也多提及,却独一字不提鲍起豹,只是最后签字会衔而已,果然十数日后,朝廷谕旨下达,以鲍起豹株守省城、畏葸无能,即行革职,不许留营,以云南腾越镇总兵常存为湖南提督,赏塔齐布总兵衔,巴图鲁名号,暂署湖南提督;曾国藩则因水师失利,革职留任,其余周凤山、杨载福等人各有升任。左公见自己妙计虽成,却偏美中不足,原来这新提督,正是两年前他以张亮基之命调度扼守龙回潭而抗命不遵的两位总兵之一,左公岂能甘心,于是再用骆秉章之名密参常存防剿长沙时遇贼不前,任意颠倒,希图欺饰等劣迹,咸丰帝大怒,将常存降为副将,发往直隶,交桂良差遣,实授塔齐布湖南提督,此乃之后六月中旬事,暂且表过。

不表曾国藩如何整顿湘勇水陆各营,亦暂不语胡林翼自初九日驻军妙高峰,至二十日出剿湘潭,期间之交流后章单叙,且说这塔齐布,乃满洲镶黄旗陶佳氏,本有些能力,但为人憨直,三十余岁才混到前锋营鸟枪护军之职,不入流也,后来护卫上司有功升任三等侍卫,乃武职五品品衔,换作文官,不过芝麻官,却受到排挤,咸丰元年发至湖南署理五品守备,前文有叙,塔齐布遇见左公后,方才开始迅速崛起,先后升任四品都司,从三品游击,三品参将等,后由张亮基和曾国藩保为署理长沙协副将,总兵为正二品,提督则是从一品,塔齐布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连升七级,亦是时势造就也。

五月这天塔齐布接到署理提督的谕旨,回想上年遭受鲍起豹之辱,忍气吞声,如今竟能取而代之,何等畅快也,是以饮酒颇多,正欲借酒劲至提督衙门炫耀一番,看看鲍起豹及其亲随的嘴脸,却报巡抚请其会衔奏对,便醉醺醺的往抚署而来,仆役接至后厅,骆秉章不在,独见左公正埋首凝思,这塔齐布虽然酒醉,却知左公恩情,见到之后,行弟子礼,左公见塔齐布已经酩酊,甚是不满,连皱眉宇,冷冷答礼,塔齐布也未察觉,见左公递过一道奏折,看也不看,就在骆秉章名字后面签字,原来当时定制,曾国藩革职之身,会衔须在最后,塔齐布虽是署理提督,但确实应在曾国藩之前签名,是以也就没有多想,却见左公勃然大怒,一只茶杯狠狠摔在塔齐布脚边,钟麟在身后看见,命下人仆从退出厅外,塔齐布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一半,才看清身边只剩钟麟一人,左公脸色铁青,怒目而视,连忙低下头,不由自主的竟跪了下去,只听外面有人议论,显然对二品大员竟然向一位师爷下跪大为困惑,钟麟忙起身将厅外仆役赶离,只听塔齐布低声道:

“塔三深受先生大恩,发誓做先生的弟子,今天高兴,多喝了些酒,惹先生生气,请先生原谅弟子的粗鲁。”

左公见塔齐布说的真诚,气消了大半,面色已经好转,但仍不说话,向钟麟示意了一下,钟麟忙将塔齐布扶到桌旁坐下,端起一杯茶道:

“塔三兄先喝口茶,你也不要怪左先生发火,先生只是不忍看你变成下一个鲍起豹罢了。”

钟麟早知塔齐布读书不多,故而也不咬文嚼字,见塔齐布一副困惑的样子,便转向左公道:

“季兄,你看塔三兄既已知错,就说他几句算了,莫要再生气。”

左公长叹一声道:

“智亭啊,当初左某见你朴实忠勇,不像那些贪劣之辈,处处帮你打算,怎么你如今升了总兵,署理了提督,就忘乎所以了呢?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喝了这么多酒,正打算去提督府摆摆威风吧?”

塔齐布见左公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时汗如雨下,惭然道:

“塔齐布不敢,只是当初他们欺人太甚……”

“好了,左某何尝不知你的委屈,可是倘若你做了这种事,那跟鲍起豹、清德之流还有什么区别呢?如今是国家危难之际,大丈夫当为时局捐弃前嫌,团结所有力量,方能成就大事业,你读书少,我也不怪你,但是你一定要知道,如果你咽不了这口气,就算不上英雄,今后也不用来见我,全当左某人看走了眼!”

塔齐布思考了一下,顿觉左公之话大有道理,便道:

“多谢左先生指点,塔齐布发誓,绝对不会再有之前的想法了,今儿回去就宣布,之前提督府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好,智亭本是质朴爽快之人,既然如此,左某再提醒你一事,你虽是署理提督,但更是曾侍郎属下的营官,这次湘潭大胜,湘勇以少胜多,战力可见一斑,将来必成天下名军也,曾侍郎有意将湘勇陆营主力交你管带,这是匡扶天下的机会,可比什么署理提督有作为的多,你不要看曾侍郎是革职之身,他在湘勇的帅位无人可代,所以,无论你今后官职如何再升,只要身在湘勇大营,就不能对曾侍郎有半点不敬也。”

“塔三明白了,今后无论如何,塔齐布必以列将身份侍奉曾大帅,对了,奏折上的署名,是不是该列于大帅之后?”

“不必了,还是按照朝廷定制,免的引人猜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