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曾涤生兵败投水 左季高登舟劝慰
光绪二年(1876)秋,章寿麟舟过铜官渚,秋风乍起,山影摇曳,忆当年于此救起投水自尽的曾国藩,感慨万千,遂画下《铜官感旧图》,时曾文正公已去世四载,廿二年前旧事复见天日,当时目睹者陈世杰、李元度、左宗棠等亲为赋文,后人蜂起感喟,诗词序跋存世百余篇,竟成文化书法之瑰宝,今改罗正钧(左宗棠年谱作者)题诗数句,以观时景:
愤极身先士卒死,出师未捷宝刀裂。
谁识当年负石心,世平哪忆救时杰。
咸丰四年三月廿九日,为援湘潭,骆秉章命江忠淑、李辅朝率楚勇两千,张正扬带镇筸兵五百先后出击,曾国藩则将水勇战力最强之五营分由褚汝航、夏銮、邹世奇、彭玉麟、杨载福等人管带,先行上援,自己计划亲带剩余五营水勇,二营陆勇作为后继,于次日亦开拔上游,不料四月一日这天,长沙城外绅民听闻曾国藩大军欲离长沙,便极力挽留,又有人谎言靖港太平军人数甚少,苦求曾国藩先破靖港,曾国葆等人也极力怂恿,曾国藩遂改变计划,命水营于四月二日乘风下驶,直冲靖港,自己则率陆营驻守白沙洲掠阵,先是水营于铜官渚溃退,曾国藩亲带陆营往援,甫一交战,曾国葆营即畏战溃逃,曾国藩执剑阻拦不住,大军一败涂地,曾国藩羞愧难当,赴水自尽,所幸章寿麟眼疾手快,没入水中为激流带走之前将其拽起,才免于一死,残兵退回长沙附近。
单说左宗棠在巡抚后厅接到靖港失利之报,大怒不已,也不管巡抚及不少下人在旁,将禀牍奋力甩出,破口大骂:
“这个曾国藩,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左某已与其定下先破湘潭之计,彼却擅自改变计划,出战靖港,非但不能成为后备战力,以防不虞,反而损兵折将,溃不成军,难以收拾,左某人该自剜双眼,才能将三湘安危寄望于此人也!”
骆秉章连忙命闲杂人等退出大厅,不准靠近,下人们也不愿被左公当成出气筒,纷纷退出,顿时厅内只剩下谭钟麟及骆、左三人,骆秉章浮沉宦海多年,深知进退之道,忙安慰左公曰:
“季高兄切莫生气,曾侍郎既已铸成大错,惟有思图弥补,值此危急之时,省城安危乃至三湘存亡全仗老兄筹划,万不能动怒分神也。”
钟麟也忙出言安慰,左公方渐渐平息下来,长叹一声道:
“如今惟盼湘潭水陆各营能奋勇杀敌也,好在塔齐布虽不善将略,但忠勇可嘉,再有楚勇协助,趁发逆立足未稳,尚有良机也,靖港败军本属防备万一所用,如今已是退路全无,我等只好静待湘潭战报矣。”
正说间,忽听前厅有报提臣藩臬两司到,左公不屑道:
“想必是鲍、徐、陶等人已闻靖港败讯,又来播弄是非矣!”
“季高兄打算如何应付?”
“如今靖港虽败,但湘潭交战正紧,万不可出现人心浮动之势,中丞须严命各处,不得造谣生事,更不许动摇湘潭军心也。”
骆秉章连连点头,已听见一阵吵嚷渐向后厅而来,骆秉章打开厅门,走出不远,即看见提督鲍起豹,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长沙知府仓景恬等率领一众官员往后厅涌来,见到骆秉章正站在门外,表情严肃,声音遂小了下来,只听鲍起豹道:
“姓曾的不过一在籍侍郎,依仗圣上信任,劳三湘士民,穷一省财帑,却屡屡败绩,不见寸功,长此以往,湖南再无宁日!中丞不宜再与敷衍,该早上奏折,述其情状,劾其劣迹,以正朝廷视听,我等受长沙士民所托,来向中丞请命也。”
鲍起豹与曾国藩本有旧怨,是以领头发声,众人又议论起来,一时七嘴八舌,乱像毕显,骆秉章连忙高声道: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眼下湘潭正在血战,是非成败,均在攸关,骆某也知诸位皆为省垣安危操劳,但如今胜负未定,岂能慌乱乎?我等静观其变,一旦湘潭再有闪失,骆某定会同诸位一起严参有罪之人,倘若我等心急,将来湘潭败绩,则有动摇军心之嫌,而或反败为胜,岂不尴尬之至也?”
骆秉章见诸人又要争执,忙劝大家到前厅座谈,左公与钟麟在后厅目睹前后,钟麟笑问左公道:
“季兄以为,曾侍郎与眼前诸人,哪方更为讨厌也?”
左公一怔,继而道:
“眼前这帮人乃是唯恐天下不乱也,几多蝇营狗苟之辈,相比起来,这曾侍郎终究有些质朴可爱,文卿何以有此念想?”
“愚弟以为,曾侍郎定然也能料到眼前形势,先前已惧众口铄金,而今又受此大挫,落人话柄,想必无颜再见诸人,才会投水觅死矣!”
“表演一下也好,总需堵一下众人之口!”
“万一曾侍郎心性忠纯,死志甚坚耶?”
“死了也好,省的以后再有这般蠢事!”
“季兄定是说笑矣,眼下曾侍郎恐怕仍是无可替代也,江忠烈公之憾,季兄忍见再于曾侍郎身上复演乎?”
左公闻言呆了片刻,暗叹钟麟竟是如此镇定,倒是自己,过于愤怒,有失方寸,不由盯着钟麟看起来,钟麟被看的有些忸怩,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左公忽然爽朗的笑了两声,方道:
“文卿果然不同常人,定力远胜愚兄也,方才胡言乱语,倒叫文卿笑话矣。”
钟麟连忙谦言数句,左公沉吟了一会儿,道:
“反正前厅也是耳不忍闻,不如随愚兄出一趟城,倒是真该同这位曾侍郎好好交个底矣。”
当时靖港新败,长沙戒严,各城门早闭,左公与钟麟也不带兵丁,缒城而下,直奔南湖港而去,左公边走边沉思,钟麟却想起当日同王褒生、朱教玉等随左公入长沙,正是缒城而上,恍若眼前,只是如今教玉尚在山东,而王褒生得同知衔后,卸掉善化县令,如今在湘南郴桂一带帮办团练,已有一年余不见矣。这南湖港在善化县南三里之处,属于湘江岔口,曾国藩行舟即泊于此处,不久既已进入大营,只见新集溃勇东倒西歪,大小伤者或喊或哼,一片狼藉,有位帮办认得左师爷,连忙过来招呼,自告奋勇的领二人往曾国藩舟上去,只见大舟之上有三人立于甲板,周围一圈小船,皆有一二人,小心翼翼守住。二人被领着沿浮桥走近,钟麟认出舟上三人乃是陈世杰、李元度、王闿运三位谋士,但听曾国藩尚在破口大骂几人多管闲事,几人见左师爷带了随从前来看望,迎上来施礼,左公低声问:
“霞、筠二老不在舟中?”
李元度亦低声道:
“二老方才离开,也是劝说不下,被曾侍郎骂走矣,方才还欲执剑手刃曾季洪,才被众人拦回,我等三人更不敢搭话,只是曾侍郎已经三度赴水,不能不防也。”
“哈哈,诸位虽是才俊,恐却不得劝说要领也,如今左某既然来了,曾侍郎的安危就勿再担心,诸位先将这些小船驶远,莫弄得风声鹤唳一般,我有要事须同曾侍郎相商,文卿,你守在船头,不许任何人靠近,三位如有空闲,请帮左某看住这浮桥一头,莫要他人打扰,未知三位可愿相助耶?”
三位谋士相互看了一眼,显是也无他法,遂点头应下,不一会儿,周围小船渐渐驶远,李元度等三人果然分守了浮桥,王闿运离得最近,但流水淙淙,这段距离已经可以确保无法听见舟内说话,方安顿完,想是曾国藩躺在床上,听外面无声,以为没人,又欲冲出舟门,却看见左公正立在门前,又退了回去,也不说话,复又躺在了床上。左公呵呵笑着入仓道:
“涤生兄,就算要堵住众口,跳了三次湘江,也该收场矣,莫非阁下还要在左某面前再演一出?”
只听曾国藩冷冷哼了一声,显是不屑解释,左公围着床前踱了两圈,又将书案上的几张纸端详了一番,长叹一声道:
“涤生兄这又是遗书,又是遗折遗片的,看来是真不想活矣!”
曾国藩又冷哼一声,忽然起了床,来到书案前,奋笔疾书一通,才对左公道:
“此乃长沙城外湘勇所存炮械、火药、丸弹、军械之数,季高兄代曾某检点,如若符合,请交与中丞,曾某再与中丞写封便书,之后一省安危,就拜托季高兄了。”
说着又要伏案书写,只见左公一把将毛笔夺下,曾国藩欲抢,左公早已将笔杆折断,顺手扔出舟门,曾国藩跺了跺脚,转身又躺到床上,再也不肯出声,钟麟所距甚近,只见曾国藩头发胡须全乱,甚是惹人怜悯,短衣还是湿的,上面能看到不少泥沙,也不知是身体发冷,还是过于激动,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渐渐竟听到低低的抽噎声,左公一时看的苦笑不得,不由的高声道:
“哈哈,涤生兄这形象,甚像被主家才寻回的猪仔也!”
王闿运大约听到了左公的声音,疑惑的向这边望来,钟麟连忙微笑摇头,并咳嗽了一声,左公顿觉自己有些失态,也咳了两声,却见曾国藩仍是没有反应,左公才知钟麟所料不错,曾国藩死志果然甚坚,一时也有些悲悯,便在床沿坐了下来,低声道:
“左某知道涤生兄心志已决也,不过眼下战事未了,仍是大有可为之际,老兄横竖一死,然后倘湘潭诸军大胜归来,岂非亘古未有之奇谈?诸将士浴血奋战,却已无处请功,涤生兄于心何忍也?”
“好了,季高兄莫要再劝,就算湘潭大胜,也无颜再见诸将,曾某人是何等愚笨,竟能做下如此低劣之事也。曾某知道,季高兄早就不屑,才数度不愿出山相助,省垣之内,视曾某如眼中之钉者不胜枚举,骆中丞带藩臬一行视察省防,经过敝舟却不愿会晤,又是何等遭人厌弃,岂无自知之明?曾某上无颜对君父,下愧赧见友朋,真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也,季高兄顾念你我旧谊,就让曾某一死了之矣。”
边说边哭了起来,一度几近哽咽,左公想是也能体会此刻悲凉,竟然一直未打断曾国藩,直到其倾诉完,才道:
“糊涂!老兄若是一死,才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也,那倒是左某人看走了眼,空对老兄寄以厚望矣。老兄岂能没有半点令尊风度耶?想竹亭公何等磅礴磊落,可会如此忌惮流言蜚语?”
曾国藩虽是伤心欲绝,却并未充耳不闻,听到左公话中有话,才渐渐停住伤悲,奇道:
“方才季高兄说对曾某寄予厚望,奈何曾某却总觉季高兄不耻同道也?”
“唉,涤生兄故交门生遍布天下,何缺一个左宗棠?但老兄若以廓清寰宇为志,总要出省征战,不能没有根基矣!湖南必是老兄根基,左某出幕抚署,实欲稳定一省,以成全老兄,再无后顾之忧也。”
“可没有季高兄这般人才运筹,曾某连连失利,恐怕未到出省之时,就成发逆之囚徒也。”
“哈哈,老兄可真高看左某。不过目下战守不利,并不全怪运筹不妥,只是涤生兄身在局中,难见其根本也。如今发逆气焰正凶,官军本是守势,朝廷各方却图谋一蹴而就,不顾天时地利,自然处处溃败;湘勇新军才成,战力仍须锤炼,远非几次出操可成也;再有凡名将者,非恶战无以脱颖而出,左某也多是纸上谈兵,不过还要奉劝老兄,切莫贪图权柄,而须依仗才杰也。”
“曾某不擅军事,岂无自知之明也?前番湘中名宿各怨曾某薄待王璞山,想必季高兄也有耳闻,可是王璞山不听号令,一意孤行,也是人尽皆知之事,倘若真有可以依仗之人,曾某也愿身居幕后,但谋粮草矣。”
曾国藩语气已经逐渐平静,显然左公的劝说已有成效,停了片刻,又道:
“再有,季高兄见卓识远,是否真对朝廷不抱希望也?愚弟曾闻谣言,说发逆曾与季高兄通信,可是实情?”
“哈哈,都说谣言可畏,今乃见也,倘左某勾连发逆,这长沙城早不知失掉几回矣。涤生兄放心,发逆气势虽凶,但其内部亦有种种危机,如今所需者乃是时机也,故而老兄今后战守,当有分寸才好。”
“还请老兄明言。”
“如今北省督抚将军学政皆是满人,赣省亦新更巡抚,张石卿又被满臣中伤,显然朝廷对我汉人掌军防范甚严,涤生兄虽有圣上深信,然而也需量力矣,眼下湘勇出征,几无寸功,就算将发逆逐出湖南,也不过保卫乡梓而已,再解武昌之围,又能如何,然而倘若湘勇能从发逆手中收复武昌,则湘勇与绿营高低立现,至时朝廷才能真正依仗老兄,此为关键也,涤生兄不会真想凭湖南之力而踏平天下吧?就算我湖南人才辈出,财力亦断然不足也。”
“季高兄所说虽然有理,但曾某还有困惑,难道季高兄对湘潭胸有成竹?”
“哈哈,前日我等定计,老兄所率之军并非精锐,只起掠阵之用,倘靖港之敌趁胜而上,夹击湘潭,则我军危矣,如今却不见行动,要么敌军再无兵力,要么敌将谋略平平,左某虽不敢妄言必胜,但足有八成把握。”
“但愿如季高兄所料也,可是老兄意思,即使此战胜出,也不能出解鄂省之围,是否有见死不救之嫌?”
“唉,南北两省,本是同根,黎民无辜,左某何尝不想救援?但是形势所迫也,一来发逆畅行大江无阻,我军冒进有腹背受敌之虞,二来崇伦、青麟等辈害死令师吴制军,涤生兄想必亦有怨言,何不趁此机会,取而代之也?三来此战过后,必须重新整合水路大军,先前水陆近两万人,二十多营,怎能只设营官,不设统领也?”
“其他不论,就说各营兵勇,本是营官自行招募,帮办之人也多是友朋,怎好设统领直接辖制?再说各营官地位相近,亦可牵制也。”
“糊涂,所以说涤生兄不谙军事。兵战凶危也,怎能放任各营官互相牵制?对付土匪草寇,数百人足矣,自然不见大碍,但发逆大军早已成势,再不合力,只能被各个击破,统领辖制之事,当务之急也。”
“可是朝廷没有命令,曾某怎好开口?每位营官均是故旧,很难厚此薄彼也。”
“涤生兄说起此话,左某倒有一言相劝也,自古军事,必须赏罚严明,不可顾念亲朋旧情也,老兄初掌大军,没有经验也是在所难免,此一方面,该向罗罗山师徒取经矣。”
曾国藩知道左公之意乃是自己治军不如罗泽南、王錱师徒,自己之前虽在惩治匪歹顽凶、劝捐等方面甚是严苛,得了个曾剃头之名,但是对于湘勇内部,的确未明赏罚之道,所以也不好辩驳,只好转移话题道:
“那以季高兄之意,眼下湖南内外,谁能独挡一面?”
“哈哈,涤生兄总是如此着急,方才左某已说,良将需战火历练,堪当大任者自显其功,老兄提拔统领,就从历次作战中功高之将选择,岂不正可以严明赏罚,同时筛选人才乎?至于独挡一面之才,王璞山定然难入老兄法眼,不过罗山先生既能镇守衡州,自然甚得兄意,胡润之文武双全,担当一面也是无虞,只是若仅为战将,则有埋没之憾,其余人物,尚需历练也,此战结束,正该老兄慎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