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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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故交重逢会湘幕 论道言志谋京城

益阳胡林翼与曾、左并称晚清中兴三大名臣,于咸丰十一年八月廿六病逝武昌,曾国藩闻讯大恸,连书两幅挽联,左宗棠则失声痛哭,愤笔祭文八百言,其中“书来诀我,劳者思憩,君等勉旃,吾从此逝”,“我忧何诉,我喜何告?我苦何怜,我死何吊”等语足见二人之情谊也,今觅胡林翼《怀罗泽南》诗数句,以观贤者豪情也:

马帐夜谈窗挂月,天时人事两茫茫。

英雄热血吴江碧,蜺旌晓发剑飞霜。

上文说到,咸丰四年四月,胡林翼率军驻长沙城南妙高峰十多日,期间与左宗棠多有走动,这天谭钟麟初次见到胡林翼,左公便将钟麟与林则徐、魏源等渊源略说一番,并极力夸赞钟麟,钟麟早知胡林翼仅长左公三个月,乃是平生至交,又皆与陶澍结姻,其感情犹在郭氏兄弟之上,而从平时言语中,更知胡林翼乃当时在世者最受左公服膺之人,是以钦慕已久,只见这胡林翼身高同左公相仿,只是瘦的多,两耳肥阔,脸型较长,下颚平圆,须冉颇稀,鼻翼英挺,双目温和,说话虽不铿锵,却显有力,倘若说左公有外刚之气,曾公乃内敛之极,则胡公当居于其间,钟麟甚觉亲切也。二公久别重逢,执手叙话不止,多是故旧之情与别后各状,胡公还有军务,遂约定来日再访,二人送出府门,钟麟疑惑道:

“胡公果然非凡人物,难怪季兄屡屡惦念,只是以胡公身世与功名,早该位居显要,功业赫赫,何以屈于偏远知府多年,最近才升道员也?”

钟麟所说身世功名是指胡林翼其父胡达源乃嘉庆二十四年探花,家世显赫,胡林翼十九岁娶两江总督陶澍之女琇姿(字静娟),二十四岁中举,二十五岁(道光十六年)会试中进士二甲廿九名。从年龄看,曾、左、胡三公相差不到一岁,曾公最长,胡公次之,左公再次,三人当时皆早已名显三湘;从科举功名来看,左公中举最早(道光十二年),曾国藩次之(道光十四年),胡林翼最晚(道光十五年恩科),但胡林翼连登黄甲,进士最早,曾国藩次之(道光十八年),左公连败三科,绝意科举,前文有述;但以当时地位而言,曾国藩早居礼部侍郎高位(道光廿九年),胡林翼却在贵州当了八年知府,之前张亮基屡次奏调其帮办军务而不得,最终才为吴文镕奏调成功,谈话时刚擢为贵东道不及两月。

左公早年与胡林翼过从亲密,无话不谈,自然深知缘由,此时见钟麟疑惑,不由也陷入沉思,直踱回后厅,才长叹道:

“所以说天心难测,世事无常也,道光十八年,老润翰林院散馆,考列第八,前途无量,彼时愚兄会试京城,居铁门周华甫(周扬之)宅,与老润日日携游,何等畅快也,只可惜愚兄才劣,再度败北,才有闷游岳州,与文卿同游洞庭诸事,如今想来,犹如幻梦也。却说老润次年翰詹大考,位列二等,授国史馆编修,二十年三月即充会试同考官,为天子试才,六月又奉旨任江南乡试副考官,已是声明远播,倘使一切正常,本该扶摇直上,谁知当年江南正考官户部侍郎文庆大病,老润三十昼夜独阅考卷一万四千有余,或是天意,只因统计有误,使安徽溢额一名,被降三级,此事情有可原,本无大碍,却是祸不单行,文庆病中竟私自将熊少牧(熊书年,号雨农,长沙人)带入闱场帮助阅卷,雨农当时只是举人身份,并无资格,事后文庆被严参,老润因失察之罪再降一级,自此为宣宗不喜,才浮沉至今也。”

“季兄所谓文庆,可是当今户部尚书、内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

“正是此人也。”

“难道其不为十五年前旧事愧责?”

“这个谁能料及也?听老润曰,当时之所以失察,皆因文庆素来对汉人尊崇,不似一般满人蛮横骄矜,是以甚有好感,才不愿弹劾,遂致失意也。文庆既有才能,又是旧勋,宣宗驾崩,今上迅速起用之,只是与当年旧事相距甚远,或许早将老润忘却也。”

钟麟点头,沉思了片刻,方道:

“难怪胡公直到道光廿六年才能外放候补知府也。”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廿一年云阁公驾鹤,老润守丧三载,意志大为消磨,廿五年陶文毅夫人逝时,老润唁丧,时愚兄亦在小淹,卧谈十余日,老润已无意宦海,打算入主湘阴仰高书院也,愚兄劝说也不见效,好在林文忠公早年抚江苏时与陶文毅交好,深知老润之才,多次来信敦促,廿六年复入京城,六月花费万金捐报知府,然究非正途,羞于启齿,宁愿经略偏远之地,是以分发贵州候补也,也是运气,林文忠公廿七年移督云贵,老润于十一月得署安顺府,之后林公数度密荐老润,竟不可得,可见文宗成见之深,今上登基之初,仍未见好转,当时愚兄以张石卿之名请调老润也不可得,至今时事艰难,才能有所松动也。”

“难得胡公能心平气静,不畏艰险,经手安顺、镇远、黎平三府均转危为安,其才能得以尽显也。”

“老润其人,虽眼界略有拘囿,但其才智,不下愚兄,堪以独当一面也,更难能者其心胸开阔,光明磊落,比愚兄,甚至比曾侍郎更能容人矣,是以日前曾侍郎欲使其领湘勇,为愚兄所劝阻,老润乃是封疆之才,驱之如列将,无异焚琴煮鹤也,愚兄需要帮其谋划一二,使其尽快脱颖而出才好。”

“以钟麟所见,只在省内谋划,即便胡公能有战功,也比不过湘勇各统领,不如同时在京城用力,也好双管齐下也。”

“文卿的意思是……难道是说文庆?”

因为钟麟之字同文庆发音相似,左公说完,觉得拗口,不禁哈哈笑起来,钟麟也是大笑不止:

“哈哈,季兄以为如何?当时胡公能不惜身受牵连,助其隐瞒,虽事情败露,却更显真情也,倘使胡公能主动去书,无须多言,必大有裨益也。”

“不错,还是文卿思虑周密,有此一招,老润得展大才之日近矣,近来数事,亏有文卿屡屡提醒,愚兄愈来愈须依仗矣。”

钟麟谦辞一番不表,它事略过,单说第二天一早,胡林翼再来巡抚衙门,见过骆秉章,报完公事,早被左公匆匆引至后厅,打发完役仆,只留下钟麟相陪,饮了数杯茶,左公渐渐将话题引了过来:

“世人多说眼下事之不可为也,左某以为,有此窘境,皆因用人不当,一方官长,往往不求振作,但求苟安也,以形成种种通病,平时左右但计较琐碎,攻击同僚,真到利害处又每每敷衍了事,遇事则尽显颟顸,要么推脱,要么阳奉阴违,如何担当重任耶?是以欲要洗刷一新,非从一方官长为始不可也,润之兄历任三府,每每安定一方,则是实例,如今左某能借中丞之力,务要尽革湖南积弊,洗荡一新,方能略平胸中之郁也。”

“此即新封奏折所言‘才杰尽用而廓清可期,拔擢有真而群才竞奋’之意也,季高兄高才伟略,能为骆中丞所用,乃湖南之幸,朝廷之幸也。”

原来胡林翼也读了左公新拟的奏折,左公虽主湘幕才一月,但已着手擢优汰劣,在汇报完湘潭一役战守情形后,不忘提醒咸丰帝善用人才方是根本也。左公当然更希望眼前这位老友能够迅速才尽所用,只是还需费些心机:

“只可惜,泱泱华夏,仅凭一湖南如何成事也,非得有更多善任一方者,分统各省而不可也。眼下曾侍郎势必统兵征战,倘若有幸能为朝廷倚任一方则甚好,若老兄也能迅速领袖一省,与骆中丞、曾侍郎互为呼应,合数省之力,共讨发逆,则平定之日不远矣。”

“季高兄说笑,愚弟不过一新擢道员,距离统领一省之巡抚,尚差数级,纵是有心成老兄之美意,实亦是无能为力也。”

“非也,前有江忠烈公之成例,如今左某谋划塔智亭之升也成事在望,倘使老兄愿意,则大有可为也。”

“胡某既不若江忠烈公执掌一方大军,亦不如塔智亭有满人身份,更无此二人之赫赫战功,能如何成事也?”

“事在人为,军功一事,一来黔勇骁战,二来老兄也有计谋,只要左某再以中丞之命合理调配,早晚之事,不过若想立竿见影,还需老兄不畏闲言,做些辅助也。”

“季高兄不妨明言。”

“户部掌管国库钱粮,其位乃天下肥缺,非圣上亲信难以获职,当今户部尚书可是老兄旧识也。”

胡林翼变色道:

“季高兄是要求助于文尚书?胡某之前已因捐班之事内疚数年,每每愧对先祖先父,怎可能再有如此受人指摘之行径也?”

“非是定要开口求助,老兄只需写上一函,叙叙家常,或者说说别后见闻,使咱们这位尚书大人记起老兄即可也。”

“那也无用,愚弟与文尚书并非深交,当年应劾未劾之事也是一时糊涂,如今重来一次或许是另一番光景,而且自那以后,与文尚书再无往来也,是以写信也未必有用。”

“可是老兄毕竟没有上奏,身受牵累后也无怨言,不为落井下石之人,不行口舌纷争之事,文尚书如有常情,自应当感念,再说,姑且试上一试,又无损失也。”

“还是不妥,倘若真如季高兄所料,文尚书助我晋升,那胡某当日行径,众人皆知,外人看来岂非投机取巧,蓄意图谋,为人所不齿也?”

“老兄有没有写信,又有谁人知道?而且老兄贵州政绩本好,又有战功,擢而赏之,情理之中,文尚书只需美言一二,亦是为国家荐才,圣上又是求贤若渴,天心眷顾,老兄已与文尚书隔绝十五年,到时有谁能想及老兄与文尚书之旧谊耶?”

“可是胡某岂能自欺欺人耶?君子坦荡荡,有所不为,吾不能行吾不齿之事也。”

“迂腐!天下英雄,无不因时而动,左某心高气傲,还不是欣然接受抚幕之职?以师爷之身,行大吏之事,时时狂言恫吓,岂非仗势欺人?既要虚张声势,还需勾心斗角,又有多少算是君子之为?以老兄之意,左某忍为人乎?也罢,左某还是打点行装,再匿白水洞,老兄今后也无须再劝左某出山,管他什么长毛狄夷,且做某的湘上农人好了!”

胡林翼没料到左公如此激动,但左公所说皆是实情,无法反驳,只好先劝道:

“季高兄且消消气,此次湘潭大捷全凭老兄运筹,长沙内外无不钦佩,怎会有人说三道四?”

“哼,左某岂是恐惧流言蜚语之人!有文卿兄在旁作证,几年来左某行事,从来只问有助于黎民百姓乎?有助于国家族种乎?何曾想半点清声佳誉!说我生性偏狭,说我嚣张跋扈,说我不近人情,甚至说我不究王璞山之罪乃是藏污纳垢,左某人照单全收,从不辩驳,大丈夫行事,岂能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与老兄订交已二十二载,岂不知左某心性耶?”

说罢竟已双目湿润,显是感慨良多,钟麟在旁频频点头,内心自问绝不能如左公般洒脱豪迈,不由更是钦佩,胡林翼听得也是热血澎湃,回想二十余年前,两人年甫弱冠,相识京城,一见倾心,当时胡林翼随父宦居京城,左公新科举人,同其仲兄左宗植一同赴京会试,不过同乡之谊,两位年轻人却性情相投,引为知己,左赏胡文质彬彬,从容有度,胡慕左英气飞扬,胸蕴环宇,二人自此后每每风雨连床,彻夜论谈,之前虽数年不见,但书信不绝,坦露心迹,其情谊堪比高山流水也。三人沉默了片刻,胡林翼低声道:

“季高兄所言皆是实情,不过能否许胡某再考虑几日?”

“不可,一来老兄无须再思,二来眼前形势变幻莫测,亦不容再思也,这封信老兄若是不写,左某就亲自代笔矣!”

说罢竟也不管胡林翼反应如何,起身推门出了后厅,座上只剩下胡、谭二人面面相觑,之前钟麟一声未出,几人也未觉尴尬,此刻才觉的自己必须要帮左公劝说胡林翼,一来这主意本是自己所出,二来他也知道左公的脾气,劝说也不会有用,只是这种情形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又沉默了片刻,胡林翼才叹道:

“唉,季高兄还是如此性急,也难怪被人评说跋扈也。”

钟麟见胡林翼打破沉默,心下早有计较,遂赶紧接道:

“润兄与季兄皆是天下雄才,钟麟本不该多言,不过所谓旁观者清,钟麟话语冒昧,还望润兄莫要介怀也。”

“哪里,哪里,此事胡某很是矛盾,文卿兄有何见解,还请不吝赐教。”

“润兄过奖也,钟麟以为,眼下形势,不似从前时代也,凡古代君子,有不屑于事者,大约可以弃之不理,不食周粟,勿践秦廷,学王褒不仕,从陶潜归隐,无论民间几番疾苦,总念那世道轮转,天下分久必合也。然当下之势,发逆以拜上帝兴起,貌似黄巢李自成之流,图谋王侯将相,但其人伦事理,迥异于我族,而此皆浅层也;自林文忠销烟虎门,夷人以几条战船,百千余人,即横行于我国门之内,无异于虎狼之势,倘有朝一日,白刃相见,焉知没有灭国亡种之虞?想我泱泱华夏,无数贤哲豪杰,积淀千年根基,恐一朝之内付诸东流也。先前林文忠公即深忧之,季兄本有担当,又受文忠生前所托,几年来宵旰攻苦,谋虑思筹,总望借平定发逆之机,趁势图强,既须廓清寰宇,又要洗刷外辱,润兄既是季兄至交,又为季兄服膺,此刻当能体味季兄苦心也。”

胡林翼显然大为触动,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候了半刻,不见左公回来,胡林翼长叹道:

“老季雄才,胡某早知廿余年也,只是数次荐之不成,每每勉强出山,胡某误以为其心性已变,志在山林,未曾想其布局如此之宏大也。”

“季兄虽名震三湘,但仅有举人之名、直隶州同知之衔也,区区五品之身,一旦出为抚幕,所面对者皆是大员,倘不用欲擒故纵之计,焉能施展?”

“可是老季苦心,连胡某都难以想象,外人更是无从知晓,仅凭一己之力,何其艰难也!”

“季兄所谋,须同朝廷、地方、内忧、外患诸方面博弈,牵一发而动全身,失一处而毁全局,偏偏各方利益纠缠,就朝廷而言,满汉二方甚难协同,公忠谋国者反受一己私利者阻绊,是以季兄以为此事绝不能外泄,否则必会胎死腹中,诸事惟有因势利导,伺机而动,以待天时也。季兄之前因张石卿之骤调山东而大受挫折,眼下正打算通过骆中丞与京城往来,但是苦于并无显要相助,打探消息尚可,图谋施展却难,钟麟以为,季兄此次与润兄相商,一来是惟有润兄可依,再来也想拓宽京城之路也。”

胡林翼眉头紧锁,出神半刻,终于豁然舒展道:

“文卿兄但请放心,老季之事,胡某定全力以赴,京城去信之事,即刻着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