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系列:月亮下的奔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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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相遇

跑步是盈月療傷和平撫內心的方式。那個時刻她會想起大榕村,彷彿在和七姑婆獨處。那會叫她的心思飄得很遠。

這天在公園跑步時,盈月遇到了久違的蕭一維,他待她仍像從前一樣的親切熱誠,他們以後的生命還會有進一步的交集。

阿嬸和滿叔為那一萬元吵開了。

他們一吵架,盈月便覺得在家裏呆不住,她就會到樓下的公園跑步。她繞着公園的跑步徑一圈圈地跑,彷彿永無休止。她像在大榕村一樣,藉着跑步梳理心情,撫平不安,驅除惶惑和煩悶。跑步是她一個人的享受,也是她尋找力量的方式。

在這個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時間和空間裏,大榕村的生活會一幕幕地浮現眼前,七姑婆也會伴隨着那些畫面變得栩栩如生。盈月有時會覺得她還像從前一般,和七姑婆坐在大廳裏相對聊天。她甚至能感受到陽光在她身上一點點地移動。在大榕村經歷過的,因為有七姑婆,不開心的事現在想來也有趣和溫暖。這讓她感到到安適和滿足。

公園附近的街坊都知道這兒有個愛跑步的女孩子。

這年頭女孩子玩的花樣多,滑板這種本只屬於男孩子的遊戲,也有不少女孩子玩上了。跑步又枯燥又費力,長跑更叫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還要出一身大汗,這是女孩子最厭煩的。

偏是有那麼個女孩子喜歡跑步,這叫大人,特別是做父母的覺得新鮮。

那女孩子跑起來很好看。她兩條細長的腿邁得那麼有力又顯得那麼輕巧,每個步子輕輕彈起,再輕輕落下。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跑,彷彿從不累。夜間這女孩子也有時出現。有月亮的晚上,那個披着一身銀白的身影更見秀逸。這挑動起不少人對活力的嚮往,叫人覺得跑步是樁美好的事。

這一晚盈月的心情叫那一萬元攪亂了,它讓她在同學湯新月面前抬不起頭。上哪兒找這一萬元還給新月呢?她還是小學生,不能去打工。就是升上中學後能兼職,也只能去快餐店。她早就留意屋邨地區免費小報登的廣告了,快餐店兼職時薪才三十五元,要存多久才存夠一萬塊啊?她算了一下,用一萬去除三十五,再去除每天工作的三小時,再去除……她的心算很好,很快就大概算出來了,即使每天能兼職做三小時,也得要三個多月才能還清這一萬塊!

這似乎不是個好主意。

她讓七姑婆調教得心思細密,又貼心懂事,深明這個家的經濟支柱是滿叔。他做事再不靠譜,看她的眼光有時還很不地道……但她深知他得罪不起,她不能招他惱恨。聽到阿滿用粗言髒話罵阿嬸,她也恨不得回罵他幾句,終是忍住了。她不會罵人,小時候美儀欺負她,她也從沒回罵過一句。她若真是開口頂撞,滿叔就會把矛頭轉向她,罵她“油瓶女油瓶女”,威嚇着要把豪仔留下,把她母女倆趕出門去!她不能把這個家的氣氛弄得更糟。要是這個家散了,她想不出各人會怎樣。阿嬸沒有經濟能力,不可能養育盈月,更不可能捨棄豪仔。豪仔馬上就要上幼稚園了,得為他想一想啊。她寧可小心地躲着,盡量不去招惹滿叔。阿嬸一和他吵,儘管她在心裏為阿嬸加油,卻絕不會吱一聲。她不想叫阿嬸為難,更不想叫她傷心。

盈月能做的便是逃出去!公園是她的避難所,跑步是她排解心事的方式。

阿珍為了那一萬元,苦口婆心地只想勸解勸解阿滿。

阿珍心氣高,個性硬,縱然一條路走得磕磕碰碰,但她也得益於民辦小學教師父母的言傳身教,在精神上挺過來了。除了七姑婆,她沒向人家要求過什麼,也不習慣接受金錢餽贈。眼下,為了兩個孩子,她正在計劃今後的生活。豪仔該進幼稚園讀k1[8]時,家裏的錢緊,就讓他呆在家裏了。但k2[9]是不能再耽誤的。那時盈月升上中學不用她接送了,她就去找一份工作,清潔也行,賣菜也行,總之每月總能存下一點錢,攢夠了就去還給湯家。阿滿是指望不上的了。

“阿滿啊,你真不該上湯家去要錢……”

阿滿嚷叫了起來,說他只是去拿回他們蔡家該得的酬勞。

再問錢到哪兒去了?他就說:“你們不吃飯不用水不用電?我兒子將來上幼稚園不要學費?”

阿嬸一直在說服滿叔給盈月買一台電腦,現在他要錢要到湯家去了,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盈月在公園裏跑了好幾圈,卻沒能讓自己安靜下來。要是有個好朋友談談心裏話就好了。可誰是她的朋友?她不禁有點沮喪。到香港生活也有兩三年了,但似乎一直沒交上朋友。人家放了學回家就會通通電話煲煲電話粥,又或者是上網互發郵件、WhatsApp或者視頻。但她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和同學沒法溝通交流。她又好靜,還有些自尊,大家鬧得熱火朝天時,她也只是站在一邊。這樣便總是和大家隔着一層。

她只能在小息或者是放學後,抓緊一點空隙,飛跑到學校電腦室,或者到附近的政府圖書館,上網發郵件。郵件也只發給美儀。和美儀共同經歷過大榕村的生活,兩個人後來通過學習普通話成了朋友,此刻美儀變得格外親切。

美儀比她大一點,讀中學了,會說說自己升上中學的近況,也會安慰安慰她。最近她寄來了幾句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裏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美儀說這是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寫的,她最近喜歡上詩了。瞧,這幾句不是很能給你盈月勵志嗎?

美儀還告訴她,高班有個男生給她寫信了,她也回了。這封回信不能讓爹哋媽咪知道的,否則家裏非鬧翻天不可……她還追問盈月,你呢?有看得上的男孩嗎?

盈月只是給她回了一個愁眉苦臉的emoji(表情符號)……

盈月跑了好幾圈也理不出個頭緒,停了腳步,坐到路旁的椅子上,想着那一萬元的債務,呆呆發愣,還淌了淚。

一個聲音響起:“是蔡盈月嗎?沒錯,是你!你跑步的姿勢我遠遠就認出來了。”

蕭一維站在了她身邊。

他早兩三年就升到那所地區名中學去了,自此他們就很少碰面,更沒有說什麼話。現在的他長高了一個頭,看去和大人差不多了。

盈月趕緊擦了擦臉站起來:“你長高了,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蕭一維笑了起來:“你也長高了呀……”他的笑容還像從前那般友善,“你們派位了吧?你派到哪所中學……哈,我們又是同學了!”

盈月告訴他,湯新月、朱麗青的學位也派到那兒了。

“我那天碰到湯新月了,她拉着她家的菲傭急急忙忙走了。這可不像過去的她。以前她總跟在我後面問這問那,追着要我的電話號碼和電郵地址……”蕭一維笑了起來,“實話說吧,我那會兒都有點兒煩她了……哎,她出什麼事了嗎?”

盈月搖搖頭。對這種事她從來不饒舌,素來不八卦。

蕭一維很熱心:“我在這所中學讀兩三年了,你們有什麼想了解的可以問我呀。對了,我們中學的田徑隊比小學的更棒。哎,你在小學參加中長跑隊了嗎?”

盈月告訴他,自己曾代表學校參加過校際陸運會,跑過一百米和八百米。

“得名次了吧?”

盈月有點尷尬地搖搖頭。

那次盈月正逢“初潮”,也就是第一次來月經。她那天覺得自己有點小便失禁,不時往外滲尿。到了運動場才發現內褲上沾了點點血跡。阿嬸沒有正面教過她相關的知識,談起來也旁敲側擊,躲躲閃閃,像很見不得人似的。

學校在五年級時,曾分別給男女學生上過一節生理課。年紀小的女生都覺得事不關己。班上幾個年歲大一點的女生已經是過來人。她們談論時都神神秘秘的,聲音非常小。

朱麗青上生理課時聽得很仔細,知道女孩子臉上如果長了痘痘,那幾天八成是來月經了。她常盯着那幾個女孩的臉看,和她們打鬧說,你們來了“大姨媽”[10],就是女人了,可以生BB了。弄得那幾個同學漲紅了臉。

當時盈月猜自己是來月經了。她很害羞,又有點害怕。領隊的就是香港前田徑隊出身的那位男老師,她不好意思跟老師直說,勉強跑了下來,成績遠不如平時。

蕭一維認真地和她討論:“不可能!依我看你拿不到第一也穩拿第二啊。”

盈月只好告訴他,自己那天生病了。

“什麼病?”蕭一維窮追到底。

真是呆子!盈月說自己感冒了。重感冒!

蕭一維大歎可惜。他說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覺得她有跑步天份。她跑步的姿態、神氣,特別是體現出來的意志,和真正的運動員一樣。看得出她很享受也很投入這項運動。他說她如果能遇上一位好教練,有可能創造出一個女子中長跑的成績,像風帆皇后李麗姍一樣,成為香港人的驕傲呢。

“你說巧不巧?我們中學的田徑隊指導冼Sir,就是小學體育老師的雙胞胎哥哥,都為香港田徑隊效過力的……”這個中學男生的嗓門開始變粗,說話時像成年男人般有了低音共鳴,聽上去很有熱情也很有力量。高了一個頭的身板,讓他可以俯視盈月。

盈月詫異。她沒有想到這個男生會這樣注意自己,她也沒想過自己值得這樣被人關注。她一直都不被重視,從來沒有像美儀、新月那樣,在一眾女孩中特別吸引他人的眼球。她要取得每一點成績,都要經歷一番苦鬥和掙扎。在大榕村,她唱的英文字母歌經過一番屈辱才被認同,她的普通話是低三下四求教來的。就連跑步的才分,也要由七姑婆苦心安排一場比賽來確認。來到香港後,她參加的第一場重要比賽就失敗了,體育老師沒有特別看好她。學業上,Miss呂會偶爾表揚一下她的作文。因為沒有電腦,查資料、修改作文等很多事她都做不了,成績只維持在中上。盈月習慣了不被人重視,也沒想過引人注目,只是覺得對不起七姑婆。七姑婆對她有更高的期望。

對這男生鼓勵她去出人頭地、成為另一個李麗姍的好意,她有些惶惑,覺得一下子沒什麼話說了。

蕭一維看出了盈月的拘謹,轉移了話題,指着天空叫了起來:“看!多好看!”

夏天黃昏的暮色一刻濃似一刻,四周的明暗有了對比,比光燦燦的白天多了變化。天邊散游着幾抹晚霞,努力閃着最後的餘光向大地作別。霞光在他倆身上塗抹着金紅色,兩個人的臉色都是紅撲撲的。

人少了,風也小了,樹葉便也安靜了下來,公園裏現出空寂的寧靜。

這樣叫人心醉的畫面叫盈月平靜了下來。

她問:“你還玩滑板嗎?”

她認識蕭一維,就是因為他玩滑板時狠狠地摔過一跤。

“不玩了。那有點小兒科……”蕭一維帶着告別了童年的決絕,稍稍提高了聲調,“我現在喜歡上了跳高。冼Sir說我有條件練跳高。”

盈月看了看蕭一維的腿,果然,長高了的他雙腿顯得很結實。

她記得他小學時常常在周會上彈琴伴奏唱校歌,又問道:“鋼琴呢?”

“我考上演奏級後就不常練了。現在我的目標是拿下全港中學生的跳高冠軍……”

蕭一維的口氣透着自信。他自小就被認為出類拔萃,確立了追求完美的人生計劃,在各階段都有要進攻的目標。

就這樣東拉西扯,盈月的煩燥不安一點點地消失了。

他們告別時,盈月表達她的謝意:“跟你聊天挺舒服的。”

蕭一維有一點得意:“我父母都是心理治療師,我在一旁偷師也學了那麼一兩招了……”他猶豫了一下,“其實剛才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了……你好像很不開心。出什麼事了嗎?”

盈月低下了頭。家裏那一攤子事怎麼向這個心理治療師的兒子說?那一萬元的前因後果怎麼跟這個鋼琴高手說?她覺得蕭一維不會明白她面對的事的。況且她本來就話不多。

蕭一維只好說:“那咱們WhatsApp或者在Facebook上見吧,通電郵也行……”他掏出了手機,“你手機號是……”

“我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不過,發電郵還是可以的。我可以用學校和市政局圖書館的電腦。”

“那多不方便呀。現代通訊追求的是速度啊。你到現在還沒有這些工具?也太奇葩了……”蕭一維哈哈了兩聲,看盈月的臉色不對,忙道歉說:“我不是笑話你,我只是好奇。”

盈月平靜地回答:“我從小就在別人的笑話中長大,不怕人家笑話。除了沒有電腦手機,我不比人家少什麼……好,再見吧。”

七姑婆的笑容展現在面前,鼓勵着盈月。

蕭一維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他追了上去:“蔡盈月,我正好多出了一台電腦,送給你吧!你別想多了……”

原來蕭一維的手提電腦壞了,那時正碰上期考複習,家裏趕緊給他另買了一台。後來爹哋的朋友來家裏作客,說只是小毛病,幾下子就給弄好了。他們本打算把它捐給一家慈善機構。可電話打去幾個月了,他們都沒來取……

“反正是要捐出去的,你拿去用就是了。”

“謝謝。我家不會讓我接受人家捐助的……”盈月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一維追上去把自己的電郵地址給了她,然後呆在了原地。

蕭一維在吃飯桌上把蔡盈月的事一說,父母都贊成他把電腦送出去。

他父親說這個女孩子看來雖然物資匱乏,也許出身貧寒,可是精神獨立,自愛自尊,不接受“嗟來之食”。我們做慈善也不能傷人家的自尊心。

“什麼是“嗟來之食”?”蕭一維問。

媽咪給他搛了一塊魚肉,說:“吃完飯你自己上網查查唄。”

蕭一維在網上查出了“嗟來之食”的解釋,原來是表示絕不低三下四地接受別人的施捨,哪怕是讓自己餓死。

蕭一維受着家庭氣氛的耳濡目染,對蔡盈月產生了興趣。她背後有什麼故事?那種自尊源自哪裏?

爹哋給蕭一維出了個主意:那台電腦嗎?如此這般吧……

蔡家也在飯桌上說到了電腦的事。

阿滿聽盈月說完了卻撇嘴:“是公園裏碰到玩滑板那個吧?看去像是有錢仔。真是的,有心送就送台新的嘛!一台舊電腦才值多少錢……喂!盈月,你不是向學校申請過電腦的嗎?我還簽過名的。”

盈月搖搖頭,表示沒有下文。

阿滿罵了起來:“沒那麼大的頭,就別戴那麼大的帽子[11]嘛!”

阿珍剛和他吵完一架,氣還沒完全消掉,這會兒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了;“你有本事自己買一台呀!舊的也行!”

阿滿把筷子一扔:“做的什麼菜!缺油少鹽的……不吃了!”

他把門一甩就下樓了。

阿珍歎了口氣:“十有九又是到投注站去了……今天晚上開六合彩。”

盈月安慰她:“阿嬸,等豪仔進了幼稚園、我上了中學你就能去找一份工作了,我也能幫一點兒。咱們就慢慢攢,慢慢還唄。我就不信那一萬塊錢咱們還不來……”

為了寬阿嬸的心,她故意說得滿懷信心。

阿珍眼眶潮潤了。這些話真不像是個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說的。別人家的孩子在這歲數,還在向父母撒嬌買這買那的呢,盈月就要為家事操心了。真是委屈了她!如果有可能讓她過上好生活,就讓她找生父去吧。到一個商會打聽打聽,就能知道他的下落……

阿珍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原來前幾天,她偶爾看到一個電視節目,有個商人在商會創新座談上發言。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當年引誘了她的那個男人,她在廣州打工時五金廠的老闆。他雖然老了不少,還是嘴甜舌滑的,嘴上像是抹過蜜糖……

“阿嬸,我說得對不對?七姑婆對我說過,不論願不願意,有的事總要面對的。咱們面對就是了。”盈月向正在發愣的阿珍說。

阿珍只當這番話是小學生的豪言壯語。但她不願去挫傷盈月的志氣,做媽的這種時候更應表現出一種勇氣。她吐了一口氣;“好女兒,咱們母女倆想到一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