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臨時工
放暑假前,盈月收到了一台舊手提電腦,它是以奇怪的方式交到她手中的。
菲比要請假回菲律賓結婚。新月堅決不肯搬回爹哋和安娜以及佐治住的淺水灣老房子,也拒絕了和他們一塊去旅行。
新月家急於要找一個臨時傭人,找到了阿珍頭上。阿珍拉扯着一雙兒女住進了八樓。
放暑假前幾天,六年級的班主任呂老師收到了一個快件。快件是在香港寄出的,打開是個電腦提包,裏面有台六七成新的手提電腦。
快件內夾了一張短簡,字體工整,請老師把電腦交給蔡盈月。物主說想幫幫這位學妹,還請Miss呂千萬為電腦的來路保密,以不會使對方難堪的方式送出。
短簡署名是:本校校友。
呂老師翻到快件正面,寄件單寄件人姓名一欄填着:蕭一維。她馬上想到了那個在台上彈琴伴唱校歌的少年。這個學生一定是打算匿名損贈,但到郵局辦理時,被要求填表,才不得已供出了自己。
呂老師在心裏笑:到底還是小孩子啊。
盈月沒有電腦,呂老師是知道的。學校不時會接收到一些損贈物資,她也為盈月填過一份表格申請過一台電腦。只是兩年來都沒有音訊。
校長聽了呂老師的報告,說就按捐贈人的意思做吧。
這天學校舉行了散學禮兼六年級的畢業典禮。
散會後,六年級的學生都捨不得馬上離開,相處了六年的同學此刻抹去了所有的不愉快,想得起來的都是些開心有趣的往事。大家在校園裏留連,照相、互贈禮物,在紀念冊上題詞,有些女生還摟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她們要升到不同的中學去了,分手的那一刻忽然意識到她們是多麼的在乎對方……
呂老師好不容易才抽出身來,招呼盈月到校務處,把那台電腦交給她。
盈月不明白地忽閃着眼睛。
呂老師趕快解釋:“忘了?以前讓你填過一份表格申請電腦的,到這兩天才拿到手。我一直覺得你的潛質沒有完全發揮出來。有了它,你到中學學習一定會有個大的進步。”
盈月還是忽閃着眼睛:“這是誰捐贈的?我好謝謝人家呀……”
說這話時她面前佇立着蕭一維。
呂老師打斷了她:“人家是匿名捐贈的,我們得尊重人家的意願……盈月,老師知道你自愛自尊,可太自尊就融不進社會生活了。你就把這份謝意帶到中學,把它變成努力的動力,好嗎?……湯新月還在外邊等着,你讓她進來吧。”
呂老師生怕盈月再刨根問底,急於結束這場談話。事實上她也很忙,她要和幾個放心不下的學生談話,囑咐幾句鼓勵幾句提醒幾句。其中就有湯新月。
見到盈月出來,湯新月有些緊張:“Miss呂說什麼了?”
盈月安慰她;“沒什麼特別的。”
新月還是緊張地說:“我家菲比要晚點來,我不想一個人走回去。你等我一起走行不行?朱麗青她們守在大門口,我不想見到她們的臭臉!”
她怕呂老師會問起家事,逼她把福利署見“問題女人”的過程再講一遍。那傷疤揭來揭去的,那種疼啊,只有她自己懂。
呂老師沒提她家裏的事,只是囑咐她升上中學以後,要像前幾年那樣開開心心的。
她說:“新月你過去多受大家歡迎啊。老師還記得大伙叫你做“太后”,小息時就愛跟你玩到一塊兒……只是最近你的笑容少了,也不愛說話了。總是這樣不好啊,有心事可以和朋友分攤嘛。”
呂老師問她有哪些朋友。新月本來想答盧彥分,最後只是搖搖頭。
呂老師說:“蔡盈月和你住得近。從作文看,她也經歷過一些事,比一般同學要成熟心細。你們怎麼就不能交個朋友呢?”話說到這兒,呂老師動了感情,“新月,老師也是單親家庭長大的,明白你內心的壓抑,所以建議你一定要交個朋友說說話,別總把心事藏在心裏。”
呂老師眼圈紅了,新月眼圈也紅了。
盈月在校門口等新月一塊兒回家,她倆有一陣子都沒說話。後來沉默久了,覺得彆扭,新月便找了個話題,瞄着盈月手上的手提包問:“這是什麼?”
盈月告訴她是台手提電腦。她猶豫了一下,把在公園裏遇上蕭一維的事告訴了新月,說懷疑電腦是他送的。
那個陽光的鋼琴王子出現在新月眼前。
近日她在公園遇到過他兩次,都拉着菲比躲避了。連菲比都覺得奇怪,新月一度很迷他,還纏着人家要了聯絡方式呢。
新月過去常會給蕭一維發些短信或電郵,他卻很少覆她,新月便漸漸冷了下來。最近她被家裏一堆事弄得心神恍惚的,便疏遠了他。
盈月和蕭一維在公園黃昏相遇的一幕,新月聽了有種說不上的滋味。她曾經期待過這種夕陽下的二人相對啊。
新月“哼”了一聲:“你能接受他的電腦,怎麼就非要還我那一萬塊錢?”
盈月固執地說:“有機會我也要把電腦錢還他。”
新月便教訓她:“玩自尊?你這人就是有點兒扮嘢[12],老裝得和人家不一樣!所以你在班上沒朋友!交朋友得放下身段啊,像我對奀仔。我跟他打成一片,他就對我死心塌地。”
“自尊沒什麼不好啊。我七姑婆就很自尊,可我們大榕村的人和她都很要好哇。”
“等等……什麼七姑婆?她是你什麼人?”
“她是……只是一位善良的老人。”
盈月把自己跟七姑婆在大榕村的生活略略告訴了新月。話匣子一打開,她和新月似乎熟絡了一些。但她沒提到自己所謂“油瓶女”的來歷身世。畢竟……畢竟她和新月還不是無話不說的朋友,美儀才是她的朋友。
到香港以來,她還從來沒對別人說過那麼多的話。
分手時,新月向盈月要電話號碼和郵箱地址。知道她沒有手機,也說了句和蕭一維一樣的話:“你可真是奇葩!”
這些日子新月被心事堵得慌,實在想找個人說一說。蕭一維生分,和奀仔說他未必明白。譬如最近她的下巴長了些痘痘,又紅又癢的,叫她很苦惱。這種話題能和男孩子討論嗎?
近日新月更加心緒不寧。家事法庭的判決出來後,媽咪躲在自己房間裏痛哭了一場。她放下了最看重的工作,請了兩天病假。她披頭散髮的,在家裏走來走去,一會兒哭哭啼啼,一會兒嘮嘮叨叨。她那職場精英的聰穎幹練蕩然無存,只像個怨天尤人的師奶。她有時罵湯家欺負人,有時又怨新月沒向社工表態跟她。轉過身又向新月賠不是,說還是媽咪不好,那天見社工時太激動了。那女人也許認定她的情緒不穩定,不利於撫育下一代。
媽咪這些表現若放在平時,早就叫新月不耐煩了。但這個時刻她可憐媽咪,也可憐自己,她覺得她們都同樣身不由己。那一刻她深切地明白了“無奈”是怎麼回事。
菲比暗示新月不要和媽咪吵,說這是madam的懷孕反應。madam最近心煩得很,除了失去女兒的撫養權,李醫生那邊又催她到倫敦一家銀行見工。他說他們將來是在英國生活的,這機會是天賜良機。坐銀行這位子的部門主管忽然不明不白地死在辦公室裏。銀行人事部門見了幾個接替的,都不太滿意,他們想見一見雪莉。這部門是管亞洲包括香港和中國投資的,他們看重雪莉這方面的經驗。Moon啊,你快升中學了,是個大姑娘了。你一定要乖,乖就是懂事,把自己的事管好,還有,還有……
新月覺得菲比那一晚的話又多又囉嗦,還憂心忡忡的。她打斷了菲比說:“Long air bag[13],有屁就放,有話你就痛快講!”
菲比來湯家時剛滿十八歲。轉眼七八年過去,她也在這個家長成了大姑娘。新月對菲比有時很粗魯,但心裏已不知不覺跟她很親近。可惜……菲比不夠聰明,又總有主僕觀念,她能和菲比交流的很有限,做不成朋友。
菲比帶一點羞怯地告訴她:“我要回菲律賓……結婚了。”
“啊?”新月驚訝得向後一仰,倒在了沙發上。她再有想像力,也從來沒想過結婚的事會發生在菲比身上。
“你和誰結婚?”
菲比輕笑着:“當然是一個男的了……他叫Joe。”
新月興奮起來:“你和他青梅竹馬?小學同學?中學同學?”
菲比在老家讀到初中畢業。
菲比搖搖頭:“是我媽咪託人找的。”
“他長得好看嗎?是做什麼的?”
菲比又搖搖頭:“看相片還可以……他幫人拉貨。”
新月大吃一驚:“你只看過相片,就趕回去和他結婚?”
“還能怎樣?”菲比笑笑,“很多姐妹都是這樣的。你要在香港掙錢,還能怎樣?”
她說湯先生答應讓她回去一個月,可是madam作主讓她回去兩個月。madam真是好人。
“那……我怎麼辦?”
菲比說新月會到淺水灣大宅過暑假,又說爹哋會帶她去旅行。
新月想起了安娜和小妖怪佐治就皺眉:“我不去!我就留在這兒好了!”
為處理這事,爹哋和媽咪又見了一次面。那天洋樓的電梯正好又在維修,爹哋爬了快一百個樓梯台階才到的八樓。一進門他喘着氣,臉色很不好,衝着新月說:“Moon你怎麼能那麼任性呢?你就跟爹哋回淺水灣吧。”
媽咪說:“女兒願意在這兒就讓她在這兒好了,湯念生你就不能讓她再過幾天舒心日子嗎?”
爹哋說一個去英國,一個去菲律賓,讓Moon在這兒餵老鼠嗎?
媽咪冷笑:“想不到湯家大少的話越說越粗陋了,連女兒餵老鼠的話都說得出來……”
倆人又吵了起來。
菲比很內疚,覺得這場吵架是因為她請假引起的,她理應要為主人家想個解決的方法。她怯生生地插嘴,說她可以請一個同鄉姐妹來幫兩個月的忙。
爹哋媽咪一聽對方是被主人炒魷魚的,都猶豫起來,說人家炒她肯定有她自身的原因。但菲比的建議開拓了雪莉的思路:可以臨時請個可靠的人幫忙啊。她即時想到了那對母女。在新月被狠狠一擊的時刻,人家可是陪了一夜的呢。
念生一聽就冷冷地說:“別忘了,那一晚的價錢是一萬元!”
新月忍不住嚷叫起來,說她同學和媽咪根本不知道這事。
“這事是她爹哋幹的!”
念生堅持說:這是他們一家合謀的。
新月忍不住又嚷叫起來:“人家要把那一萬元還給我們,由她母女倆還!”
家裏突然靜了下來。
雪莉瞄了前夫一眼:“未必人人都像你想的那麼壞!”她果斷地一錘定音,“看那位媽咪暑假裏有沒有時間來幫幫忙,算是把那一萬塊抵銷了。她姓什麼?蔡?”
爹哋對新月陪着小心:“Moon,好女兒,放暑假我會陪你到洛杉磯看爺爺嫲嫲……”
新月瞪眼:“滑雪教練和小妖怪也去嗎?”
爹哋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有一點狼狽:“當然,我們是一家人啊。”
“你才跟他們一家人呢!我不去!”
媽咪流着眼淚:“我把倫敦那邊的事處理好,就回來陪你……”
新月瞪一眼她的肚子:“我也不要你陪!陪你的BB去吧!”
爹哋和媽咪都有點不知所措,他們失去了在女兒面前理直氣壯的勇氣,一剎那心裏還閃過了一絲深重的負疚。
菲比不得不開口勸:“Moon,就是那位蔡太願意,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啊,總不能陪在你身邊……我說的是every moment。(時時刻刻)”
一道電光在新月心裏一閃:“我有人陪!”
“誰?”三個大人同時開口。
“我的朋友,蔡太的女兒……”新月一字一頓,“蔡、盈、月!讓她把蔡盈月帶過來好了。”
那一刻,她能想起來的,只有蔡盈月。除了奀仔盧彥分,只有她還算和自己說過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