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遇上女殺手
可惜睡了不多一會，我就被門外鬧哄哄的聲音吵醒了。大人喊，小孩叫，水龍頭嘩啦啦的聲音，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匯成一首美荷樓晨曲，穿越那堵薄薄的牆，那扇薄薄的門，直往我耳朵裏鑽。
我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旁邊，林小草不在，便用被子捂住耳朵，還想繼續睡。
突然，肚子裏一陣咕咕響，不好，得趕快上廁所。
這是鄙人的一大習慣，每天早上都要去一次「便便」。家人都知道這點，所以都不會在我起牀的時間佔用洗手間。
我趕緊穿好衣服，打開門就衝去廁所。
每層有六個廁所，但每層樓也有近三百個住客，所以每天早上廁所的繁忙程度可想而知。我去到時，每個廁所門口都已經站了三四個人。
無奈只好排隊等候了。等了好一會，才出來一個，又再等了五六分鐘，才又出來一個。
排隊的人看來都早有準備。看，排我前面的小肥仔捧着本小人書在看，後面的阿叔就專心看報紙。旁邊那行的一個女孩好用功，她背着個一兩歲的小男孩，有點不勝負荷的樣子，但手裏還捧着本書埋頭在看。
「來銀！孟來銀！」跑來一個瘦女人，她氣急敗壞地說，「你還在這看看看，你還想着上學讀書啊！老三老四在打架呢，你也不管！」
女孩委屈地說：「我在等上廁所呢！」
「等什麼廁所，我知道你是借機出來看書！我要去打工，家裏弟妹一大堆要你照看，你死了上學那條心吧！」
來銀哭喪着臉，跟着那女人回去了！
孟來銀，一個怪怪的名字，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肚子一陣咕咕響，我真的忍無可忍了。但看看廁所門仍然緊閉，而且我前面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小肥仔呢。
我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在原地轉來轉去。小肥仔轉過頭幸災樂禍地看着我，一會兒瞅着我捂着肚子的手，一會兒瞅瞅地下，大概在看我有沒有拉在地上。
這時，廁所門「咣」一聲開了，有人出來了。說時遲那時快，我越過小肥仔，一個箭步衝了進去，又急忙把門關上了。
馬上，門外小肥仔的喊聲震天動地：「媽媽，有人欺負我……」
我顧不上了，讓他喊吧，頂多出去道個歉。
呼啦，嘩啦，終於解決了大問題。
這時才突然發現廁所裏臭得不得了，正想打開門出去，廁所門突然被人踢了一腳，有個女人在大罵：
「哪來的臭飛仔，敢欺負我兒子，你吃了豹子膽啦，也不問我是誰！有名的美荷樓女殺手，專對付飛仔小流氓。你死定了，看我把你扔茅坑裏餵蛆！開門，開門……」她一邊喊，一邊用腳踢門。門被踢得「嘭嘭」響，牆壁都在顫抖。
讀書時老師曾講過「河東獅吼」的故事，我想大概就是指這種女人了。
看她氣勢洶洶的樣子，沒準一出去就被她「滅」了。
絕不能出去！
好臭啊！我盡量忍着不吸氣，但又不行，只好暗暗祈禱，天哪，菩薩呀，快來搭救我，讓那河東獅吼趕快離開吧！
我正不知所措，忽然聽到一把清脆的聲音：「媽媽，別生氣了，我看人家也不是存心欺負弟弟的。」
「不行，這些死飛仔，不給他點厲害看看，他還會有下次！」
「媽，算啦！他再有下次，我也不會放過他。算啦算啦，你不是還要出去開檔嗎？」
「哎呀！原來這麼晚了！這死飛仔，弄得我都糊塗了！小強，別在這等啦，到樓下去，那裏人少。」
我從門縫裏往外瞧，只看見了一個梳着孖辮的苗條的背影。我想，這麼善良的女孩，一定長得很美。
救苦救難的小仙女啊！
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我趕緊打開廁所門，溜回林小草家，還轉身把房門反扣上。
我愣愣地坐在牀沿，經剛才一役，再也沒有睡意了。
我想家了。原先一直覺得太低下太狹窄太沒品味的定海樓，在我心中已經成了天堂。
我那張舒服的牀啊！我那可以隨時使用的洗手間啊！我那獨門獨戶「躲進小屋成一統」的睡房啊！
我不想再留在這鬼地方，我要想辦法回去。
但是，怎樣才能回去呢？我連自己是怎樣來的都糊里糊塗啊！
到昨晚上岸的海灘去，或者，能找到我回到未來的秘密呢！
現在想起來，那海灘九成是淺水灣，之所以看不到那座「洞洞屋」，是因為這時候那幢大樓還沒蓋的緣故！
這時，有人敲門，我嚇了一跳，莫非小肥仔的媽又來找我算賬？
這時，門外有人叫：「阿兢，開門。」
是林小草。
我趕緊去開了門。
林小草見我一臉惶然，問：「怎麼啦？」
「沒什麼。」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糗事，忙岔開話題，「你一大早去哪了？」
林小草說：「我去找樓上的楷叔，他是開貨車的，今天剛好要去我鄉下運貨，我託他帶錢給我老婆。我鄉下的父親病了，急着要動手術，我東借西借，好不容易湊夠了手術費，就是昨天你幫我撿回來的那筆錢。也多虧你誠實，要不我父親的病就會被耽誤了……」
我一聽，很慶幸昨晚沒有拿了他的錢包，要不，就可能間接成了殺人犯了。
林小草笑着說：「住這還習慣吧？」
我昧着心說：「噢，還可以吧。不過，就是地方狹窄了點。」
林小草說：「現在就我跟我老婆住，已經算很寬敞了。你看別人家，有的還擠了八個人呢！早兩年，這屋子也住了五個人，我爸爸媽媽弟弟，還有我們夫婦。」
我好奇地問：「你父母回鄉下了，那你弟弟呢？」
「他……」林小草臉上突然變得很哀傷，「去年，我弟弟在車禍中去世了……」
「對不起！」勾起他的傷心事，我有點內疚。
「不要緊。」林小草又說，「對了，你有什麼打算？你來到香港，沒錢沒物，得去打工掙錢養活自己。」
說實話，我可沒打算在這地方多呆。我想，我一定能找到回家的方法。幾天，頂多在這裏幾天，就能回去。
林小草又跟我說：「這一帶工廠很多，如果請人，會在廠房門口貼告示的。你等會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哪裏請人。哦，我忘了，你還沒有領身份證，人家不會請你的啊！本來你今天就可以去銅鑼灣領，但我又沒空帶你去……」
我趕緊說：「哦，我自己去行了，不認識路我可以問人。」
但我此刻心裏想的是，還領什麼身份證，我根本不想在這裏呆！
林小草說：「也好，你自己去吧，反正你以後都要靠自己去闖了。辦了身份證，你再去找工作。」
他說完，又詳細地告訴了我銅鑼灣怎麼去。
我心不在焉地聽着。
林小草看了看錶，說：「我也要去開工了，你快去外面洗把臉，咱們一塊兒走吧！」
「我……」我不敢去，怕遇到剛才那女殺手，便說，「我洗過了，現在就走吧。」
一邊下樓，我一邊問：「咦，小草哥，你不推你的小車去賣糉子了？」
林小草說：「我晚上才去賣糉子。白天我是一個建築公司的辦公室助理。」
「哇，原來你打兩份工呀！」
「正確點說，我是打四份工。早九點至晚六點去建築公司，七點至十點去大排檔洗碗，十點收工後，把老闆賣剩的糉子買了下來，推着小車在街邊賣；星期天，我去幫小學生補習……」
「嘩！」我眼珠都快要掉出來了，「打四份工，你是鐵人呀！」
林小草歎了口氣：「沒辦法，我父親有心臟病，要動大手術，那要一大筆錢呢。我沒日沒夜幹了幾年，還沒存夠錢，還要再問朋友借一部分……」
我看着林小草，心裏既同情，又佩服。
說着，已走到十字路口。林小草說：「我們分頭走吧，我走這邊，你走另一邊。領到身份證，到處走走看看熟悉一下環境，明天再去找工作。這是鑰匙，你晚上不用等我門了，我要兩三點才能回來。」
我接過鑰匙，心裏十分驚訝，六十年代的人好容易相信人啊！難道他真不怕我把他家洗劫一空嗎？
看着林小草遠去的身影，我開始尋找往淺水灣的路。
從深水埗去淺水灣，還挺遠的呢，六十年代可以坐什麼交通工具呢？
想到坐車，我才想起身上一塊錢都沒有。我愣了，莫說坐車，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啊！
心中暗暗叫苦。
這時，聽到有腳步聲從後面追來，有人喊：「阿兢，阿兢！」
是林小草。
他手裏拿着幾張鈔票，塞到我手裏：「你身上一定沒有錢，這錢你拿着用吧。」
他說完，又急匆匆回頭走了。
我看着手裏的錢，感動得想掉眼淚。在六十年代，這些錢究竟有多大價值，我不知道，只是依稀記得，幾年前看反映六十年代生活的電視劇《難兄難弟》時，劇中的謝源曾說過一句話：「兩塊錢，可以買許多碟叉燒飯了。」
所以，這些錢，相信在林小草來說已經是好多好多，他可能要賣很多個晚上的糉子，才能掙到。
我小心地把錢放進了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