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成了偷渡客
我這回真的是瘋了。我赤着腳在大街上發瘋似地跑着,見到人就大聲問:「現在是哪一年?」
那些人有的被我嚇得掉頭就走,有的朝我罵一聲「瘋子」,但也有的回答說:「一九六二年呀!」
體力和精神的嚴重透支,很快令我精疲力盡,我開始步履不穩,好像個醉漢一樣。
忽然我聞到一陣香味,前面有人推了部小車,在賣糉子呢!幾個顧客捧着碟子,坐在旁邊石階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熱氣騰騰的糉子。
這時,我才發覺肚子在「咕咕咕」地響着,這才想起,我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都沒有什麼東西下肚。
我走近糉子檔,那誘人的香味,更勾起我的飢餓感。我嚥了嚥口水,摸摸身上,可惜的是,別說錢,連一樣可以用來換糉子的東西也沒有。
我只好離開了糉子攤檔,盡量走遠一點,直到聞不到那股香味。
靠着一堵牆,我喘了一會兒氣,然後順着牆邊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麼會這樣呢?昨晚,我只不過是掉進了定海樓對開海面,怎麼一上岸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年代呢?這事情跟誰講都不會相信啊!
無親無故的,身上又沒有錢,我可怎麼活呀?
在這人生路不熟的年代,我又可以找誰幫助?
可惜嫲嫲是六四年才帶着爸爸移民來香港的,要不我可以去找他們。
香港五六月的夜晚,乍暖還寒。身上的衣服還沒乾,夜風一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冷顫。又冷又餓,我這輩子還沒受過這樣的苦呢!
「咕碌咕碌!」有人推着小車從我面前走過,留下一股糉子香。是剛才賣糉子的人呢!
「啪」的一聲,什麼東西掉在我面前。
我瞅瞅,原來是個錢包。
我心中一喜,撿起一看,裏面有一疊錢呢!
這回有救了!
我看看那人的背影,心裏突然一沉。這麼晚了,還在賣糉子,他家裏一定很窮;這錢包裏的錢,可能是他全家的生活費……
這錢我不能拿!
「喂,你掉錢包了!」我朝那人喊。
那人停住了,一回頭,臉露驚慌之色。
他放下車子,跑過來,接過我遞給他的錢包。
「哎呀,我真大意,怎麼就把錢掉了呢!小兄弟,真是太感謝你了,這錢是用來救命的呀!謝謝,謝謝你!」
那人激動得滿臉通紅。
我這時才看清那人,年齡並不大,大概二十三四歲樣子。
我有氣無力地說:「沒什麼,不用謝!」
那人看着我,問:「你怎麼啦?不舒服?我送你回家?你住在哪裏?」
「我……」我支吾着,不知怎樣跟他說。
說我是從二十一世紀來的?說我爸爸媽媽現在還沒有出生?說我住的那幢公屋還沒蓋?
鬼才會相信!
大概是我一身濕衣服和一頭濕漉漉的頭髮令他有所誤會,他蹲下來,小聲問我:「你是從大陸游泳偷渡過來的?」
「啊!」我真有點啼笑皆非,我可是香港出生的永久性居民啊!
可是,目前狀況,只好將錯就錯了。偷渡來的人,那是屬於正常的;從五十年後來的人,那會被人當作瘋子。
那人見我沒回答,還以為真的說中了。他憐惜地看了看我,問:「你在香港有親人嗎?我幫你通知他們。你別害怕,現時政府政策,你只要進入市區,警察就不會抓你。你去辦了身份證,就是香港人了。」
「啊,我、我沒有親人在這裏。」我無奈地說。
「唉,你沒有人接應,又人生路不熟,日子不好過呢!」那人歎了口氣,「這樣吧,我老婆回鄉下還沒回來,家裏就我一個人,你就暫時在我家住幾天吧!」
「啊!」我真喜出望外。但我又問:「我們素不相識,你就帶我回家,你不怕我是賊嗎?」
那人道:「如果你是賊,又怎會拾金不昧呢?再說,我家窮得家徒四壁,也沒什麼可偷的。我叫林小草,你叫我小草哥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叫吳兢,口天吳,兩個克字那個兢。」
林小草笑着說:「好,那我們就算認識了。你跟我走吧!」
「哦!」我趕緊站起來。
我的眼睛一直偷偷去瞟那小車,那蓋子下面還透出陣陣香味,我猜應該還有沒賣完的糉子。
我忍不住嚥了一下口水。
林小草見我這副模樣,趕緊打開鍋蓋。啊,我的鼻子沒騙我,那裏面果然還有一隻糉子!
林小草熟練地拆開糉子葉,把那呈菱形的糯米團擱在一隻碟子上,然後把碟子遞給我。
我不顧儀態地搶過碟子,大口大口吃起來。
比起二十一世紀的糉子,這糉子顯然遜色不少。裏面沒有瑤柱冬菇之類的東西,只有肥多瘦少的豬肉和綠豆。
但是對於一個飢餓的人來說,它卻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了!
狼吞虎嚥吃完後,我問林小草:「小草哥,有紙巾嗎?」
「紙巾?」林小草愣了愣,「什麼是紙巾?」
我這才想起,可能這時還沒發明紙巾呢!我只好用袖子擦了擦油光光的嘴。
這時,林小草指着前面一座大樓,說:「到了,我就在那幢大樓住。」
我抬頭一看。兩座並列的中間相連的七層高的建築物,很有點熟悉的感覺。
咦,那不是被列為一級古跡的建築物,香港最早的公屋美荷樓嗎?
彷彿一個流落他鄉的人突然見到了親人一樣,我高興得指着那樓大喊起來:「啊,美荷樓!」
林小草驚訝地看着我:「你怎麼知道這是美荷樓呢?」
我說:「我當然知道,它將來還被列為一級古跡呢!」
林小草更驚奇了:「啊,你怎麼知道?」
我這才發現自己差點露出馬腳了:「哦,我在鄉下的時候聽人講過這種H型的公屋,還說它是香港最早的公屋。我想既然這麼有紀念價值,過了五六十年,一定會被列為古跡。」
林小草點頭說:「沒想到你小小年紀,還挺有頭腦的呢!」
美荷樓是沒有電梯的,幸虧林小草住在三樓。否則要爬那麼多樓梯,可真夠累的。
我家雖然也住公屋,但我們的公屋,是有電梯的。一按按鈕,「咣咣咣咣」,就到了三十二樓。
以前我挺嫌棄自己住的定海樓,現在開始發覺它的優點了。
上樓轉右,便是一條長長的走廊。住屋單位一個接一個,到走廊中間,便是公共水龍頭、廁所及淋浴間等公共設施,接着,又是一個接一個的單位。
林小草的單位在走廊快盡頭的地方。他掏出鑰匙,打開了家門,又拉亮了電燈。
房子很小,大概只有一百來呎(後來林小草告訴我,每戶的面積都是一樣的,是一百二十平方呎),比我住的定海樓的客廳大不了多少。
一百來呎,當然不可以再作任何間隔了。但見屋子左邊是一張牀,牀對面是一個一米高一點的褐色衣櫃,那款式我還沒見過,櫃子的左邊是一扇門,右邊是從上至下四個抽屜。
屋子右邊放了一張方形桌子及兩張木椅子。
那每個家庭必需的幾樣東西,已經把房間佔滿了,所以屋主在牆上釘了很多木架子,上面擱滿了皮箱呀、雜物呀。地上能插足的地方,幾乎都放了紙箱,相信裏面全放滿了雜物。
林家的簡陋和逼仄令我吃驚。
林小草打開衣櫃,找出一套乾淨的舊衣服:「你去洗個澡,換上乾淨衣服,趕緊睡吧!浴室在走廊中間。」
我拿着衣服,找到了那個門口寫着浴室的地方,一股難聞的氣味幾乎令我卻步。但是,我泡過海水,不洗不行,只好硬着頭皮進去了。當我習慣地想找熱水器時,才想起這年頭應該還沒有那玩意兒。
只好用冷水了。
水澆到身上,好像渾身熱血都被凝固了,我邊顫抖邊把水往身上澆,三兩下洗完,就馬上擦乾身子,穿上衣服,這時,才鬆了一口氣。
回到屋裏,林小草說:「你先睡吧,我去洗澡了。」
兩塊木板架在兩張長凳上,再舖上一張草蓆,這就是牀了。我實在太累,也不管那麼多了,爬上去就睡。可惜睡慣了軟牀墊的我,骨頭被咯得很痛很痛,翻來覆去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