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症室的福尔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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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症室的福爾摩斯

執筆之時,我正身處倫敦,走訪了福爾摩斯在貝克街的舊居。福爾摩斯是我的畢生偶像,自幼便迷上了他以敏銳觀察和縝密思考屢破奇案的情節。現實中,醫生和偵探在工作上有頗多共通點,必須在診症時透過細緻的觀察與分析,從看似互不相關的蛛絲馬跡中抽絲剝繭,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方能查出正確的病因。

2012年年初的一個清晨,一名廿餘歲男性青年在大街上倉皇地截停一輛救護車,聲稱被新結交的朋友禁錮了一整夜,並遭侵犯,幸能逃脫。受害人隨即被送往急症室檢查。由於案情嚴重,警方聞訊後,一隊重案組探員迅速趕至。瞬間,受害人的周圍聚集了醫護人員、探員、社工等人,大家各有各忙,把診療室擠得水泄不通。

識破青年怪行為

急症室使用的尿液快速檢測試劑盒,能在3分鐘內從尿液樣本中測試10種經常被濫用的藥物。

數小時後,即將下班的主治醫生把案子轉交給我。我走進診療室,跟受害人交談了不足數分鐘,便嗅出了可疑之處。受害人雖已成年,但行為卻像八、九歲的小孩,言語幼稚,且情緒不穩,還不時用雙手捂着褲襠嚷着要上洗手間。我看了一下病歷記錄,心跳欄目上的數字馬上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重複量度了血壓和心跳,分別是156/81mmHg和每分鐘131次,兩者皆遠高於一般青年人的正常標準。接着再檢查他的瞳孔對光線的反應,結果是不正常地持續性擴張。另外病人的體溫是略高於正常的攝氏37.8度。果然不出所料,我心中已得出了答案。

“你最近有沒有服食過‘冰’或可卡因?”我以嚴厲的語氣直截了當地發問。“受害人”初期仍極力否認,但最終在我反覆追問下便供認不諱,稱十餘歲起已有吸毒歷史,近期更多服了“冰”毒。其後替他進行尿液測試,對“冰”呈陽性反應,與口供和臨床特徵吻合。

我轉身向着身旁的探員打趣說:“我已把案件偵破,那只是‘冰’毒引致的幻覺,收隊吧!”探員都驚愕了,半晌不說話,然後相視而笑。

我並沒有甚麼神奇的魔法能看穿一個人的心思,只是憑藉毒理學上的知識,從各種零碎的跡象中運用邏輯思維推敲出最合理的結論而已。

毒理學(Toxicology)是急症醫學裏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本港所有合資格的急症科專科醫生都必定接受相應的毒理訓練。在考獲急症科專業資格後,某些對毒理學深感興趣的醫生,更會繼續接受這方面的深造訓練,考取由香港急症科專科學院(HKCEM)和香港中毒諮詢中心(HKPIC)聯合頒授的臨床毒理學文憑,成為本港為數不多的臨床毒理學家,本人亦是當中一員。

毒理學所覆蓋的範疇廣闊無垠,非法濫用精神科藥物只是其中一個小環節,但隨着濫藥問題近年在本港不斷蔓延,急劇失控,急症室處理的濫藥案例與日俱增,逐漸構成毒理學相關病例中一個重要的成分。

身體反應泄露真相

濫藥人士皆有一些共同特點,第一藥物會對他們的腦部造成影響,第二他們擔心被揭發服用違禁藥品而身陷囹圄,因此都不會如實向醫生告知病情,都是非可信的資料提供者。但無論病歷如何不盡不實,久經訓練的臨床毒理學家在處理所有中毒案件時,均會運用一個特殊的臨床診斷方式,重點查找病人身上有否展現某種“中毒症候羣”(Toxidromes),從而快速斷定病人有沒有中毒以及中毒的類別。在臨床毒理學家眼中,儘管濫藥人士時常言不由衷,他們的身體反應卻不會為他們掩飾真相,相反更是無可爭辯地把客觀事實公諸於世。從病人身上識別中毒症候羣對診治中毒患者極其重要,即使不能馬上得知引致中毒的確實物質,亦能推測出中毒的正確機理,有助縮窄查獲真正致毒源頭的範圍,並對後續的救治方案起指導性的作用。依照這種原則,大部分的中毒個案都不難處理。各種各樣的線索都可在病人身上找到,客觀的證據都明明白白的放在跟前,問題只是誰人獨具慧眼,有那種整合各項臨床徵兆的能力,即時找出正確答案而已。

中毒的徵狀

世上萬物皆有毒性,主要取決於攝入人體的劑量。故此中毒症候羣多若恆河沙數,但常見的僅數種。其中一種是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Sympathomimetic toxidrome),引起包括血壓增高和脈搏加快、體溫上升、瞳孔擴大、皮膚出汗、腸鳴音活躍等外圍性徵狀。中央神經特徵則有煩躁不安、神智不清、癲癇及昏迷等,嚴重者可以在數小時內喪命。

能引起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的潛在物質多得不勝枚舉。這些無論在外形、結構和用途上各自不同的物質,在過量攝入人體後竟莫名其妙地導致相似的中毒反應,原因在於它們擁有誘發中毒之相同機理,皆是透過模仿人體交感神經系統(Sympathetic nervous system)神經遞質(Neurotransmitters)的作用,繼而影響人體神經系統的正常運作,最終造成不良的生理反應。這些神經遞質包括腎上腺素(Adrenaline)、去甲腎上腺素(Noradrenaline)及多巴胺(Dopamine)等。如想體驗一下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的確實感覺,只需購票進電影院看一部驚嚇的恐怖片便可知曉。當處身於由視覺、聽覺和黑暗環境交織而成的驚慄狀態之中,體內的交感神經遞質水平會不自主地上升,血壓和脈搏便會隨之升高,瞳孔擴大、掌心冒汗,不安之感亦會相繼出現。不管自命如何勇者無懼,這些身體的客觀變化,都會把一個人的謊言如實無遺地出賣。

安非他命(Amphetamine)、“冰”(Methamphetamine)、可卡因(Cocaine)、搖頭丸(MDMA)等被統稱為中樞神經興奮劑(CNS stimulants)的違禁藥物,是當前其中一類最常被濫用的物品,同時也是最常引致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的元兇。診治那位青年時,在短暫的對話中感覺到他有點不對勁後,便即時想起了濫用藥物的可能性,於是刻意從他身上搜索各類中毒症候羣的痕跡。當不正常的心跳讀數首次進入眼簾時,我已心中有數,立刻開始專注於檢查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的所有徵狀,結果一矢中的。

一個青年人胡言亂語,並展現出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的大部分典型特徵,合理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過量服用了中樞神經興奮劑。安非他命和搖頭丸已較少被時下青年人濫用,而且這兩種藥物的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病徵不特別明顯,所以兩者的可能性大致可以排除,剩下來只集中考慮“冰”和可卡因。我推測他口中所說的“被人侵犯”只是由“冰”或可卡因引致的幻覺,而他的幼稚行為也是由藥物引起的神智不清所致。他的尿液化驗結果和最後的口供印證了我的推論。

小說和電影中的福爾摩斯經常單憑觀察到一些毫不起眼的線索,就能不可思議地偵破奇案。我以過來人的身分坦率地說,那並非小說家完全憑空捏造的情節,而是一個有能力的人融匯了學識、經驗、洞察力、膽色和決心的綜合表現,缺一不可。而經驗豐富的急症科專科醫生就經常在忙碌工作中的電光火石之間,展現出這種卓越的才幹。

成文後,我頓時恍然大悟,終於解開柯南道爾爵士在創作福爾摩斯這人物時,何以在其身邊加插了華生醫生這個角色。因為這兩個人物有着相似的特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華生醫生就是福爾摩斯,福爾摩斯就是華生醫生。而我就樂於繼續當急症室的福爾摩斯!